“睿辰反应力又见长,我当知耻后勇呵。”
目及他意味不明的眼神,我心下了然,得,他不买帐。
我泄气地耸了耸肩。
“好吧,短话长说,我照盘全收。“
他孺子可教般微微颔首,松开了捏住我衣摆的骨节分明的手。腹诽着早知道局势走向如此,钟离刀又被张怀民收去,那把短刃就不该递出去。
嘿,敢情他算准了我会”兵戎相见”,他是故意而为之!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坏了。
思及此,我骂骂咧咧道。
“你和我举止如此不加收敛,可知人言可畏?”
“求之不得。”
是思前想后都没有预判过的答复,我呼吸一滞,只道是大事不妙。
“君无戏言。”
他不嫌事大,又补一刀。
气血上涌,我被对手追杀地最凄惨的时候,内伤都不及此时淤厚。
“既然说开了,那么,现在我郑重其事地知会你,烦请殿下斟酌,我的真意,此后余生,听凭调遣。”
我眼睛陡然瞪大,呼吸紊乱。江风过境,此去京城不数里。
他把江风和我留在船头,最后一句飘在风里。
“如果这虚妄的世间,没有一个人你能愿为之欣然赴死,那么我该如何感知自己的具体?也许你身家性命托付给了张怀民,可这天下,你无法孤身为他打下,这未卜的前路,人间炼狱也好,极乐净土也罢,算我一个。你的悲欢,我必须知道。”
第二十一章 无字不成书
“卿为何愁眉不展?”
张怀民声如温玉,几近融化在缱绻的江风里。
我心底苦涩,却只是胡侃道。
“想我为什么身处这里。”
张怀民眼底闪过一丝惊愕,别有深意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苦庸人自扰?”
我瞳孔骤然一缩,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只是抿唇不语。
张怀民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款步上前,一摆衣袖,以手扶额,作头疼状,斯的一声暗哑□□。
我闻声探询地望向他,他微微摇头叹息,几不可闻。
“卿不信任我,身在曹营心在汉。”
我眼色猛地一沉。
“殿下,何出此言?”
张怀民黯然神伤地用手捏了捏眉心,声沉似水。
“你我不是萍水相逢的擦肩过客,是相见恨晚的天作之合。降大任于斯人,于斯人言,仇恨比爱更有力量。虽然我不知你为何与凭一己之力以苏府为敌,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与你的利益分水岭还遥遥无期。再说,东宫这贼船你上了,难以全身而退必是心中有数的。那么,你瞒我,有百害而无一利。”
我沉吟半晌,终是败下阵来,弱弱地嗯了一声。他眸光流转,执住我手,声如鬼魅。
“那么,卿可愿将胸中苦闷诉诸于我?”
我的脸上大起大落了几个回合,眼睑缓缓低垂,怯声道。
“张怀民,你可愿容裴林?”
张欢民没有半分犹豫,反手将我的手握的更紧,莞尔笑道。
“何乐而不为?”
我心下慌乱,但震惊压住了不适,我不敢置信道。
“你,不再考虑考虑?”
他耸了耸肩,傲然昂首。
“江河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
我拘谨地笑了笑。
“可是如你所见,宋睿辰其人,与党派倾轧格格不入,你可能反受其累,不是参和进染缸的料子,更何况,他宠辱无惊,不好相与。”
他眉峰一挑,字字句句。
“皇家之术,在于驭下。”
我挣扎许久,狠狠闭了闭眼。
“有言在先,我在一日,他便不是弃子。”
言未尽,我抬眸看他,灼灼其华。
他立在如墨山色里,凝眸不语。
我在等待,他的应允,或者说是,承诺。
他蓦然扑哧笑出声来。
“苏钟离,你凭什么,和我谈条件?”
他一字一句,写尽太子固有的经年寒凉。
我眉宇成川,声似落雪,飘渺无所凭依却不卑不亢。
“凭……”
但听钟离刀一声嗡鸣,猝然脱鞘,我执刀在前,以额贴刀,虔诚而向张怀民顶礼膜拜,然后刀体挟带风声,贯穿而去。
以下犯上在先,伏杀太子在后,单一条,都可论我死罪 。
但是张怀民却不甚在意的样子,纹丝不动,定定看着我,发出了耐人寻味的问话。
“你是在拜我,还是再拜自己的野心?”
眼看着刀去不止,距张怀民不过三丈尺方,我悚然一惊,继而不歇的九转旋身,力挽狂澜地拖住了震荡在逆风中却稳稳当当纵向张怀民的钟离刀……尖。
独有落霞漫天,千山鸟飞绝,大燃与长天一色,纷纷于指缝间。
与此同时,淅淅沥沥流失在地上的,还有静止的时间。
我默然提剑,踩在触目惊心的血花上,身轻如燕,步步生莲。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我的思绪散乱地溯流而上,又不合时宜地放空了去。在万物生长的时节,我和他都陷入风流云散的死寂。
风停,云停,舟不停。
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山止川行,就是在沉默中风禾尽起。
张怀民和我近乎是同时开口,把我们间隔的距离吹的好远。
“为什么不躲?”“为什么去接?”
我们皆是一愣,继而重蹈覆辙。
“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接?”
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
我和他,明明不过对峙而立,却仿若彼此拉扯,既怀傲慢,又握偏见。
颊旁青丝隐去了眼底的隐忍,衣衫凌乱翩跹,我咬住了下唇,他皱起了眉间。
“我不疼”还是我拾起了话头,淡淡道。
他却罕见的疾言令色道。
“你知不知道那一夺刀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你如何对我交代?你要我不拿你作弃子,好,我答应了你,可你却分毫不爱惜自己,如若手废于此,你此生戎马便是戏言。栽在此处,你可心甘?”
连珠炮般的质问下,我只是侧身冷眼。
“我只知道,我在一刻,你就死不了。”
“呵。”张怀民轻笑一声,用力掰过我的下巴,强硬地逼我正视他。
“要对我拔刀相见的是你,半途而悔的也是你。裴林自小随从我,尚且没有这么出格,很好,你赌赢了。”
我没想过他会给我台阶下,错愕地看着他,张嘴欲言,却嗫嚅半天吐不出一个音节。
他低低地叹息着,顺手解下黑面金织鹤氅,披在了我略显单薄的狐裘袄上。
“天寒得厉害,是我疏漏了,这几日我便布置下去。你先将就着披我的吧。”
说完,又撕开那不菲的锦袍一角,心疼而轻柔地包扎了我血色浸染的双手。
苦涩漫生,我抿了抿唇,不忍道。
“殿下,今日是我意气用事了,这情分,算我欠你的。”
他诧然回首,好笑道。
“钟离,受伤在你,我不该激你,其实你还没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已经应了。”
苦涩一分一秒地扩大,我真是该死,他若真不愿包容我,何苦与我周旋?
况且,他句句属实,他是一呼百应的太子,举瑾国上下都捧不过来的天之骄子。而我,血脉不纯,边事时起,又是苏府按废棋出则大吉的庶女,孑然一身,即便是销声匿迹,恐怕也无人问津。
这样悬殊的地位和权势的对弈,他仍然一笑置之,抵挡所有的流言蜚语,一言不发地收下了明面上身涉苏府的我,哪怕寒了公子圈里不少追随者的心,并与裴林几近平起平坐。
而我呢,知恩图报了吗?忠心可鉴了吗?还是,穿着他从不吝啬的华服,持执他费心打来的钟离刀,反目成仇地,刀指他处呢?
血液无声无息地干涸,洇开绸段,我却浑然不觉。微风鼓浪,水石相搏,有U坎镗O之声,噌迫缰庸牟痪。
不是风动,不是山动,是我心动。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天地间茫茫,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我们就在这样的雾凇沆砀里,悄然而至。
关山遗世而独立,人烟稀薄,但山川舒展,天高水阔,是浑然天成的露天场地。
我兴冲冲地跳下船,把身后的张怀民一干人骤不及防地晃了个趔趄。
一旁的裴林不经意地扫过张怀民无奈而纵容的笑,心底的不详预感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在我看来性情大变的宋睿辰一声不吭注视着我雀跃的背影,嘴角也浮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全然不顾身后众人的神色各异与自相揣度,满心满眼都是一行字:这是我这短短人生中为数不多感受天地辽阔的年华。
在我看来,盘踞我虚度光阴的洪水猛兽,从来是被压迫后习得的懦弱,而只有我真正能随心所欲地托举起钟离刀,飒飒生风时,再没有人,居高临下地来指点我的归途。
算来十三载旦暮,悟已往之不谏的是桎梏于苏府深宅的慎之又慎,知来者之可追的是破题于苏家武场的逆水行舟,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我不过两次重临人间。
一次是徒劳的逃亡,一次是蓄谋的狂妄,现在,是第三次,也是前两次的余音绕梁,念念不忘。
亢奋之下,我抽出钟离刀,刀剑划过头顶,如蛟龙出渊,绝非池中之物。久困在渊中,一日飞腾,往来变化,从今遇祸不成凶。
我冷哼一气,横眉冷对剑刃指,气贯长河地向着芦苇深处的一只孤鸭就纵了出去。噗嗤一声轻响,可怜的野鸭,还没来得及扑棱棱地飞起垂死挣扎一下,刀不血刃,已然气绝。
我敛去狠意,漫步过去,撇去鸭子,轻轻放下了刀,突然抬头朝姗姗来迟的众人笑道。
“还好,漂泊了几日,手还没生,刀也没锈。”
张怀民与裴林对视一眼,都是一笑,裴林难得开口。
“苏兄夙兴夜寐,未曾废止,在下佩服。”
我忙道不敢,躬身作揖。
“裴将军谬赞了,比之您在东宫下的功夫,相形见绌了。”
张怀民忍俊不禁。
“卿还是固执,不可轻改,那就随卿。”
我感激地阖眼深深一拜,夹着刀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宋睿辰旁若无人地跟上我,张怀民和裴林则立在原地,静默目送我越过白茫茫的地平线,半晌后照例不留痕迹地对练去了。
我左一挥刀砍去冷衫上压弯枝头的沉甸甸的积雪,右一横刀扫开因为风过而簌簌落落的一阵碎雪。
久远的撒欢式发泄过后,我疲惫不堪地瘫倒在素洁的雪地里,喟叹着闭上了眼,恨不得在这物我不分的皎洁里长眠。
“既然跟来了,还藏什么,出来吧。”
第二十二章 推演小大寒
被揭穿的宋睿辰无可奈何地笑着拍了拍身上薄薄的雪。
“枉我隐匿,还是躲不过你的眼睛。”
我不以为意地回嘴。
“不是眼睛,是直觉,眼睛会误导真相,直觉不会。”
宋睿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顺势倚靠我大大方方地坐下。
“所以钟离凭直觉预感到了什么?”
我装模作样地仰头苦思冥想半天,转了转眼睛,一本正经道。
“预感到,张怀民能容你。”
宋睿辰嬉笑怒骂的脸色异彩纷呈,我实在憋不住,仰天长笑。
“哎呀,睿辰你真好骗,你这么单纯,以后要是真斗起来了,姐罩着你。”
没想到,宋睿辰郑重其事地一颔首“好。”
好嘛,怎么背后凉飕飕的。
咔擦一声,远处一棵松树的枝头因为承受不住一天一夜的大雪,应声而倒。
我满脸黑线地僵硬回头,朝宋睿辰勉力一笑,牙缝里挤出几个生硬的字。
“你别完全指望我啊,我现在虽然可以自保了,可也还是仅限于自保。”
我说着说着,感到一阵失落侵袭,原以为舍命攀上的高峰是安逸的庇护所,可是直至半山腰,才觉,比起前方的崇山,不过是低矮的立脚点。
什么时候,辗转反侧亦或是半夜惊醒之际,我能不再怅然若失,担惊受怕呢?
还记得昨日午夜梦回,从移动的船上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害怕回到一贫如洗的从前,回到任人摆布的苏府,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大梦一场。此生荒唐,梦中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我濒临崩溃般甩了甩头,一时头痛欲裂,梦境与现实撕碎,在梦境边缘,我心绞痛,窥见记忆里模糊的母亲逆光而来,轻柔的声音徐徐传来“我的女儿,过的还好吗?”
与想象的撕心裂肺截然不同,我只是无声地呜咽着,极力抑制委屈悲Q的泪水,忙不迭地作答“母亲,我好,我很好。”
可是即便我如此卑微到微尘里,温存依旧转瞬即逝。母亲的身影在一股风后,化为了乌有。我肝胆俱裂,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我恍然从混沌的噩梦中挣脱出来,映入眼帘的是宋睿辰焦急的面容。
“钟离你还好吗?你怎么了?要不要我去寻张怀民。”
我苍白的唇色在他清澈的眼睛里清晰可见,我虚脱地将冰冷彻骨的手覆上他颤抖的手,强撑着起身。
“无妨,往事磨人罢了。我摸到刀,就好了。”
说着,不顾宋睿辰阻拦,提起钟离刀,一个摆手,斩断了所有的杂念。
只要捂住眼睛向前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刀为笔,我就不会回去!
一念及此,我暴喝一声,在宋睿辰震惊的目色里,朗声笑着催促道。
“别愣着了,大好的岁月,怎可荒废!”
宋睿辰猛然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陡然红润起来的脸色,连连慨叹道。
“苏钟离,也只有你,摸刀取暖,且赋起死回生之效。”
说着在身侧狠狠一震手腕,一步到位地展开了拨云刀,迎着我的刀锋就倾尽全力以赴。
幸甚至哉,宋睿辰对付我,现在要使全力了。我并不因此忘乎所以,或是居功自傲,出手就是一式倾四海。
宋睿辰瞳孔放大,叠刀死死卡住了我目中无人的辛辣一式必杀。
准确来说,是开局。
两刀毫不逊色地相撞,轰鸣震响传出去很远,积雪掉落,倾四海之威,令人胆寒,惊起一树鸦雀。
“钟离,你力压我,不久矣。”
他眼底波光潋滟,不是挖苦,不是妒忌,而是欣慰。
我不好意思地咧着嘴半分受用地抚了抚高昂的马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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