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盛,日光破云而出,顺着风送向场内,雾气消弥,阳光割裂了朦胧,我提着刀,凭空起势,破阵而出。
所有人愣神却心弦揪紧,都亲眼目睹了我疯狂的最后必杀一式。
我目眦欲裂地臂力一紧,在脱力的最后一刻,心底唤出了此式的名字,就叫它,一叶障目吧。
倾尽全力的内力横贯而去,荡平了所有徒劳的阻拦,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他惊怒交加的面容里,我无奈而不甚在意地笑了。
“父亲,真可惜呢,我这个儿子,你不认也得认了。”
在他不甘而惊惶的目色里,继而漠然亦颓然地开口,付诸释然一笑。
“父亲,我从来不是贱种,您才是。一叶障目者,一败涂地,可惜您不懂。”
我空虚无焦点的眼眶里,有什么滚落而下,滴在了焕发光亮的刀面上。我框架转瞬间松垮下去,我跌坐在地,我,做到了。压着打苏长青,我做到了。
后知后觉的众人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声,全场欢腾。苏家后继有人的欢呼响彻云霄,交头接耳者屡禁不止。我却平静的可怕,这是我,应得的。
噩梦做的太久了,日光平移,终于毫不吝啬地亲吻了我消瘦的面颊,以及经年与刀剑相处而打磨的坚韧不拔,骨骼分明的身形。
我闭上了眼,贪婪地独享这片刻的休憩,我明白,“奇迹”的不久之后,是新的征途。
在众人的簇拥和阿谀奉承中,我不紧不慢地走出,步履稳重地拾级而上,面见圣上。我略微夹杂着诚惶诚恐,低眉垂首,一拜到底。
“臣苏承景,参见圣上。圣上圣体康泰,国运昌盛,万寿无疆。”
头顶传来爽朗的笑,声音浑厚,不怒自威,这一点,张怀民倒是与他像的紧。
“承景免礼,我朝有此后生,福泽深厚啊。苏爱卿,道是虎父无犬子,此言不虚。”
被点名的手下败将也匍匐在地,身子小幅度地颤了颤,却也很快调整好了情绪,秉持着油嘴滑舌的一贯作风道。
“不敢,为国效力,是苏家一脉的荣幸。”
但那笑意,怎么看怎么违心。
天子微一点头,满意道。
“能年纪轻轻打败你这身经百战的老将,前途无量呵。”
看着冷汗渐渐爬上老狐狸的额头,我只是平视前方,装聋作哑,不愿搭腔。既然你是个政治高手,这些过招,我无需多言。他论调不改。
“能为君所用,臣感激不尽。”
我却猝然发话。
“圣上,臣有一事不敢欺瞒。”
第二十九章 名正言顺
此话一出, 老狐狸的尾巴再也藏不住了,整个人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天子微微一笑。
“哦,承景请讲。”
我面色不改, 粲然一笑。
“其实,臣不是苏承景。”
石破天惊, 满堂寂然。
天子怔愣片刻, 玩味地眯眼道。
“那你是谁?”
余光瞥向了衣衫尽湿的老狐狸, 轻蔑一笑。我纹丝不乱地摘下了面具, 光明磊落地作答。
“臣女苏钟离, 拜见圣上。”
人群一下炸了锅,一片喧嚣中, 我不出所料地看见了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苏长青, 以及一脸预料之中的张怀民,还有笑得开怀的宋睿辰。
龙颜隐隐透出怒意, 掐住这一刻,我悄悄打了个响指,张怀民越众而出。
“父皇, 苏钟离在苏家武场兢兢业业,力压众人,如果加以培养,是不可多得的出色将领,其忠君之心, 天地可鉴。”
其间我不卑不亢地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风穿过我因为方才的打斗而些许凌乱的碎发, 显出一种野蛮生长的倔强。能做的我都拼尽全力去做了,就看, 圣意如何了。
半晌,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但听他悠然道。
“那么以怀民之见,她堪当何任呢?”
张怀民噙着温和的笑意,一字一句。
“直属东宫。”
我头皮发麻,没想到,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孤掷一注,他也没预先知会我他的胆大妄为。
“荒唐,东宫羽林乃是精粹,女子入戎已是破例,你竟还要将重兵交与他,难不成,你糊涂了,为她所迷惑?”
我死死咬住后槽牙呢,引而不发。是了,偏见无孔不入,刺穿我的设防,哪怕创生了奇迹,他们也视而不见。裴林和宋睿辰心照不宣,一并向前,跪倒在地,语意诚恳,落地铿锵。
“臣斗胆直言,苏钟离乃是这一班子弟中佼佼者之首,不可因为外在的附庸而否认其天分与心血。”
“臣附议,殿下有他自己的考虑,苏钟离可分离于苏家,独立受东宫指派,分权于固化体系,注入新鲜血液。”
不得不承认,久居官场的人出口成章,字字在理。我要学的,还如汪洋,一望无际。
良久的沉默,但闻天子一声喟叹。
“起来吧,朕,准了。”
苏长青的眉头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原来此番合谋,是要让苏钟离脱离苏府的制约,从此独步,成为东宫新的羽翼吗。原来如此,苏钟离,你好歹毒的心。
可是,他无法忤逆圣上,违反圣旨。他能做的反应,是装作喜不自禁,一拜到底,不断絮絮叨叨地谢恩。
“臣,谢主隆恩。”
尘埃落定,我从此,是东宫的人了。
天子退场,稍作休整,比试暂告一段落。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我施施然经过这不过一个时辰而时过境迁,卑微洗礼的苏长青时,我嫌恶地睥睨他一眼,在他牙关紧咬之际,不留痕迹地收回视线,轻飘飘地离去。
我无需再承认他的父亲这沉甸甸的道德枷锁与压迫,我们从此终于,一刀两断了。
毕竟,君大于父,我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不能不斟酌这其中权重,两权相害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再者言,您不是下场作了承诺,苏家能为君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是无上荣光。师出有名,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从此,世人皆知,苏家出了一名女将,力压其父,大杀四方,一夕之间,无人能敌,年纪轻轻拜官东宫,前程大光。
朝中势力敏感地觉察到势力划分的变动在即,闻风而动,纷纷拉拢东宫各派,苏家损失惨重。
我却一身清明地做着局外人,不为所动。
毕竟,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张怀民,这下,我如愿以偿,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你的人了。
翌日,窗外,竹影交叠,错落的光影稀稀疏疏地洒满了我和张怀民对坐的案几。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案牍上高高堆叠起的竹简,半晌轻笑出声。
殿下做事当真是雷厉风行,这么快就要把我介绍给您的朋友们了?”
张怀民嘴角扬起一个美好弧度,眼里的流光比窗外的光影溢彩。
“是啊,他们都很想,见一见卿这个天赋异禀,空前绝后的女将呢。毕竟,明眼人都知道,苏家不待见那个混血庶女。卿这回,大抵是先斩后奏的,苏长青吃的这个哑巴亏,让他们都很赏识卿的手段。”
我笑意更盛。
“哦?如此这般,那我可真是荣幸。”
张怀民点点头。
“卿这次的暗处一刀,可让他失去了朝中很大权重的支持呢。以后在苏家,要小心了,我会尽快调遣卿,前往东宫。”
张怀民还欲补充,却被我摆手打断。
“谢过殿下好意,钟离打算,留在苏家。”
张怀民错愕之下地捉住我的手腕。
“你疯了吗?苏长青这下恨你入骨,你要坐以待毙,送死?”
我玩味地随意翻过一节竹简,缓缓抽回手腕。
“殿下,反其道而行之,不失为一道良策。殿下可知,危险也是一种保护?若是圣上前脚点头我入编东宫,我后脚不多日直接或间接,暴毙或殒命于苏长青之手,别说是朝中势力,苏家,就是在挑战天子权威。不是吗?”
我尾音上翘,张怀民望着我眉开眼笑的脸,一时有些愣神。良久他笑着摇头。
“依卿之言,苏长青不敢轻举妄动,是我唐突了,过早把你招揽进东宫,未必是一桩好事。”
我颔首,懒洋洋地举起手中卷宗。
“那我们,讲讲?”
“从长计议,好。”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竹柏影也。阳光斜斜铺陈他坚毅的面庞,镌刻出温度。我凝神谛听,这不是纸上谈兵,这是运筹策帷幄中,决胜千里之外。
金砖澄澈地倒映着雕龙刻风的宫梁,点点碎金好似星河长流于内殿。徐徐风吹帷帐,檐下铃声泠泠作响,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张怀民身后,稳住了气息。
天子高坐堂上,面容肃然,不怒自威。我安分地站在张怀民身侧,目不旁视。手持象笏的大臣你方唱罢我登场,两个时辰后,朝会这才收场。我悄悄躲在张怀民宽大的阴影里,细细梳理了我最近摸索的一招一式,直到群臣散去一个身影慢条斯理地靠近了张怀民,大大方方地施以一礼。
“殿下。”
张怀民从容回礼,温和道。
“吴大人。”
我一下打了个激灵,吴词安,户部尚书,也是在那场比试中和张怀民唱念作打帮衬我的那位。怀着感恩之心,我深深躬身向他一拜。
“钟离谢过大人相助。”
他呵呵一笑。
“不必谢我,你要谢就谢殿下,为你操碎了心,不过看来,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小小年纪打的苏长青满场跑,前途无量呵。”
我尴尬地搓了搓手,求救般看向张怀民。
张怀民知道我初入这种场合,还不太会周旋,于是向着吴词安微微作揖。
“钟离其人我心里有数,我从来不用不信之人,吴大人放宽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吴大人也是一礼,繁文缛礼看的我头大。
“殿下慢走。”
踏着日光,我浑身不自在地随着张怀民走出了昭和殿。
“吴词安,前朝老臣,先帝指派的辅政之臣,父皇大小事宜都会与之商讨,朝中威望可见一斑。他忠实可靠,洁身自好,不参与党争权斗,是个直言进谏的人。你若日后有难处,他在场,可以化险为夷。这样正派的人,自然是站在我这边的,他对三皇子的一派向来是深恶痛绝的,界限划得很清。日后是托付大事的料子。”
张怀民的指尖划过竹简,顿了顿,又敲了敲。我目不转睛,暗暗记下,风起竹林,竹影稀稀落落地闪动,水光般映照在张怀民专注的侧颜,投下一片光影,疏朗而俊逸。我入迷地看着徐徐展开的竹简,一点一点了解着这个少年的世界,凶险而刺激,权力加持的漩涡,就是这么欲罢不能。
走出昭和,雄浑的宫殿映入眼帘,白玉石桥弯弯绕绕,玉带般流泻其间,观之胸襟都霎时开阔起来。放眼所及,红墙黄砖,琼楼玉宇,重楼飞阁,一一坐落,勾心斗角,一如我们那日外训远观,巍峨而危险。我们漫步而下,恍惚间,我们拾级而下,四周的宫宇大有凌空而起之势。细细端详,金灿灿的琉璃瓦与黑压压的乌角檐承着碧空,颇具几分禅意。
恰是这时,不速之客闯入我们的眼帘。
“殿下,好久不见。”
此人眉峰上挑,嘴角噙笑,面目极尽和善,却还是显得不怀好意。我警惕地退到张怀民身侧,余光似有若无地飘向张怀民的脸色。张怀民嘴角抿紧,继而舒展面容,爽朗道。
“刘大人,别来无恙,近日如何啊?”
刘大人,我微微思忖,目光转而凌厉。是,敌方的人!刘侯光,刑部侍郎,意欲架空刑部尚书顾子恒的权臣,善察言观色,讨好天子,常吹耳旁风,左右其近侍,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轻轻浅浅的竹影婆娑,张怀民背光的剪影让我有些眼花,但是这个名字却深深刻进了我的心底。毕竟张怀民给予了他极高的评价。
“三皇子拥兵五十万,把守重镇,他是回转其中的一把手。”
第三十章 交锋三殿下
京城开阔, 风一旦起,就很难平息。空旷的殿前,风长驱直入, 宫铃阵阵,听得清晰。
碍于来者的在朝中的发言权, 张怀民还是领我上前, 向他引荐道。
“钟离, 这位是刘大人, 博闻强记, 连中三元,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
我掩去嘴角的冷笑, 睫毛垂下, 遮住了眼中的冷意。
“钟离,见过大人。”
刘成玉俨然是个笑面虎, 可嘴角虽是上挑却紧紧抿着,笑意也不达眼底。毕竟,我这一番动作, 让苏家一方,损失惨重。哦不,或者说,是让苏家背后潜伏的三殿下不高兴了。
眸光几经流转,他面上仍持着一派温和, 目光就像慈仁宽厚的长辈在欣赏年少有为的晚辈,大有惺惺相惜之胸怀, 但是我了然, 太聪明的人,注定不为上司所喜, 更毋论是在对立面了。
“我闻钟离巾帼不让须眉,入苏家武场不过三年就在昨日的比试中大崭头角,力压其父啊。想来苏长青也是老了,当年亲率大军深入西戎的辉煌一去不复返了,还得是新鲜血液,当真是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服老不行哦。”
他目中凌厉再难遁藏,意味深长地将烁烁目光投向警铃大作的我,不急不徐道。
“这样的天赋,当真是天赐,旁人羡艳不得。”
似乎话里有话,意有所指。张怀民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眉心微震,沉声喝到。
“刘大人这是何意?”
我心里一紧,难道传闻中动心忍性的三皇子就这么按捺不住性子,前几日还名不见经传的我不过挪了个屁股,他就要将我扼杀在摇篮里,那他也太浪得虚名了!在我微微诧异间,他幽幽放话。
“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我有一后生是个武痴,精研武道,凡遇上高手都欲讨教一二,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他随我出行,不知钟离小姐,愿不愿意指点一二?”
他恶趣味般若有似无地咬“小姐”二字颇重,我愤懑而不可,继而心下骇然。如此这般,这不像是在探我的虚实,倒像是在怀疑苏家的风向有变,恐生变数,忧虑这不按常理行牌的苏家的“被迫”的人事调动,预示着苏老狐狸是“忠心”如故呢,还是另选明主了呢?
不过,细思极恐的是,若是我胜之,可见苏家确实没有放水,苏长青是实打实地被我先斩后奏了;可若是我输了,那么……我近乎惊恐地浮现一个猜想,那么,三皇子决意舍弃苏家。这是,多心狠手辣!即便恨苏家,巴不得苏家树倒胡弥散的入骨我瞳孔也止不住地颤抖。
对方显然没有放过我的打算,对我投来征询或者说是不容置喙的眼色。
“钟离是否愿意承刘某的不情之请呢?”
张怀民的眼神讳莫如深,我微微一笑,殿下,心领了,只是我不能。
于是我绽放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欢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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