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服软,俯仰唯唯。其实极致的危险是不可测的,阎王爷不会给你报备的机会,但是这是他的态度,他对我这个众人看起来名不正言不顺,赖在东宫里的无关紧要之人在意,而不是用之弃之如敝履的弃子。苏家,是我们达成共识的起因,却不会成为我们关系的终结。因为,他让我,不要轻易死掉。
我是个粗线条的人,温言细语对我来说不过是毛毛雨,可是,张怀民这句模棱两可的,似是威胁,又似是哀求的话,让我心尖滴血一般,潮湿了一片。我嗫嚅半晌,只是道。
“谢谢。”
张怀民一言不发地望着我,好像四周青山退去,我们站在辽阔的天地间,进行着一场关乎哲思的祭祀。他的晦涩目光点到为止般移开,我却隐隐约约听见双方错落有致,琴瑟和鸣的鼓点。我率先打破了这莫名让人想起诗中烟雨江南的氛围,调动气氛道。
“哎呀,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站在你们面前来了嘛。我们快回吧,天黑透了可就不易行马了。”
说着,我递给一旁的三位不敢出气的一个自行体会的眼色,催促他们助我一臂之力。可惜,几人无动于衷,甚至惊慌失措想躲开我的挤眉弄眼。我大惑不解,他们不饿吗,这老半天了,总要急着吃饭吧!
可我不知道的对面,几人出奇一致的汗颜。苏将军啊,和您拗气和真正把你放在心坎上的,不是我们,而是太子殿下啊!您怎么不明白呢。目睹一众手忙脚乱的目色与暮色交相辉映,我咬了咬牙,一个回身,铁着头嚷嚷。
“殿下我知错了,我们回去吃饭好不好,我要饿晕了!”
张怀民的脸色比天色黑的更快,渐渐与锅底媲美。
三人欲哭无泪,心底震颤,苏钟离!还不如刚刚越级挺你一把呢!看着我以下犯上,一脸理直气壮的面容,张怀民深不见底的目光颤动出一层又一层涟漪。就在我因为饿的老眼昏花而锲而不舍地数起他眼中的第五个涟漪时,他垂下眸子,陷入沉默,使我不得不停下这荒唐的行径。他叹笑,继而抬头温和地摸了摸头。
“饿了么?好,回去我好好犒赏一下我们临危不乱,身手凌厉的钟离。”
我心里的悬石这才落地,而一旁三位的心则是从嗓子眼回到了心口。我们一行人纵马于山中小径,眨眼睛,将今日的凶险与天边抛在了马后烟尘里。铮铮马蹄拂过路边的丛生杂草,沙沙声连成一片,好像拨动着赶路人的心弦。日夜兼程的你们,究竟为什么疲于奔命呢?
我看似专注控马的双眼里,却是空空如也。他们都以为我神经大条,以为我读不懂话中不带机关的骨节。可是只有我独知,我是在摇摆,在怀疑自己的痴心妄想,在担忧自己的无中生有,揣测自己的利用价值。随着马背上的起伏,我的心,也在起落。我怕的,好像并不是张怀民隔山遮水的情愫,而是,他有几分真意?挑明了说,我害怕,他是坦诚的。我宁愿这是他为了驾驭我这样不羁的女将而创生的一种新法子,与其如此,因为,我对名为爱的东西,望而生畏。我选择装傻,我选择混淆视听,选择,不回应。
我认得请自己的定位,东宫大加培养的剑刃,而非,困于宫中的莺莺燕燕中的任何一位。为我心中大局而历经万水千山跋涉到这一个位子的我不答应,朝中听闻我攀爬之路的文武不答应,洞察天下不轨,性情多变,圣意难测的天子更不会答应。我不是成为麻烦,就是成为,破东宫麻烦的,刀尖。
天色初霁,黄祁山远远就见我打马过来,马后拖着长生剑,剑不着地,却大有曳刀而来的大将之姿。他笑得温和而收敛,他知道,他可能,已经教不了我什么了。
我忽然望见黄祁山,脑子跟不上敏捷的一个跳马,匆忙而连贯的高难度下马。但见马还未立定,我已稳稳落地。我抹了一把满头的汗,微微拱手,诚心敬意道。
“黄将领过来,钟离有失远迎。”
黄祁山眼波一颤,心下感动,面上笑意更盛。
“苏将军这几日突飞猛进,末将几乎已经是倾囊相授了,望苏将军不嫌。”
我闻言拍了拍他的肩头,嗔怪道。
“黄将领你这么说钟离可就不高兴了,太见外了。得师如此,钟离三生有幸。这几日,受益匪浅,哪怕午夜梦回,都是马上春秋,乾坤颠倒。”
黄祁山心底有什么满溢上来,不知怎么的,他心口有一种浑厚的感召,眼前这个略显瘦削却孔武有力的姑娘,生来便是要在战场上谱写自己神话的所在。而自己,不过是碌碌过客,送她需要的一程。她打心底里感恩,与体察,她不认为自己比他高了一级,便是贵贱有分。他是良师,亦是益友,此去经年。思绪拉回,我已高坐马上,言笑晏晏地朝他摆手。
“黄将领,你来,我给你看看我现在的水平。”
他恍若隔世般穿过我的视线,暖意浮上胸膛,勾连起滚烫的信念。
“末将这就来。”
我雀跃地回头策马,快马加鞭,扬尘而去。情绪高涨之下,只觉天地广袤,我渺渺于世,怀揣踏遍山河的野心,让景物和风追不上我的心速。很快,黄将领追击过来,稍稍勒马,开怀一笑。
“苏将军渐渐,让末将望其项背。”
我笑意上扬,铺盖过重峦叠嶂,骋怀高呼。
“此一时,彼一时,黄将领不日,又会发现,我不如你。”
黄将领满脸春风,风吹得笑容高昂。
“此话怎讲?”
第三十九章 生死疲劳
我目光放向目不能及之处, 喟然叹曰。
“天地浩渺,人生须臾。倒是山高水长,百无禁忌。”
回首递还给黄祁山一个坚毅而破碎的示意, 我又明朗起来。
“孰能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黄祁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道。
“苏将军把末将搞糊涂了, 末将才疏学浅, 但望一解。”
我在不似的西风里怅惘却不失意, 徐徐答话。
“没有人能长长久久地风光, 要想山长水阔, 与目齐平,当不知疲倦, 热爱你的所在。黄将领, 你热爱射御之术吗?”
黄祁山怔然于我与平日埋头苦行僧一般的我判若两人的我,却反射道。
“热爱。”
他低头望向手中岁月沧桑, 印记斑驳的弓箭,陷入妙不可言的心流往事。
“从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这把弓,我就没有放下了, 长夜漫漫,也合枕而眠。我的人生,是用这把弓写就的。”
我微微笑着回望与往日相比面色温柔似水的黄祁山,悠悠道。
“是了,每个人都不粗鄙, 每个人都能体会自己所爱的甘味,所以黄将领, 在这方面, 老先生们,未必如你。你说出来的句子, 比洋洋洒洒的妙笔更打动人心。”
黄祁山彻底呆愣,嘴巴翕动。
“末将,不过一介武夫,从未,在文学造诣上涉足,从未听人这样夸过。”
我并不停步,马嘶鸣穿过风吹则低的草甸,我说。
“端正自己的身份固然重要,却也别忘了端平自己的心绪。”
我颔首,风是句子的收尾,也是句子的开端。
“我的意思是,黄将领,不要觉得自己只是教我一时的萍水相逢之人,我归属东宫以后,我们可能会在某一刻并肩,或是以背相抵。况且,没人能守恒,您之所以是东宫一代射御宗师,你的爆发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你追我赶,才是共赢之道。我们有很长的路,东宫有很长的路,殿下有很长的路,这些路,在交叠,在分岔,又在合并,重逢。”
我顿住,完满地笑了。目光灿然投向被连珠炮打得几无反手之力的黄祁山,声似断线,却藕断丝连。
“黄将领,从今往后,不要再自称末将了,也不要再唤我苏将军。”
我的双眸静如深海。
“在下钟离,很高兴结识你,祁山。”
黄祁山静默在风里,目色天旋,良久,颤巍巍地伸出双手,紧紧回握我,笑得纷繁。
“祁山见过钟离。事到如今,祁山这才明白,殿下收你,绝非兴起。善察人心,心思细腻,不自矜,不轻言,短短数语,道尽我所有顾虑与动念。”
我从容恣肆地笑着抽手,耳畔嘶鸣。
“不过是肺腑之言。而且祁山,你说话,越发文气了。”
一言尽了,我放声大笑,丢下愣怔的黄祁山。半晌回神,不知所想,却一往笑之。他见我远去,赶马来追,似是要与我一决高下。我岂能遂了他的愿,偏头掷去一个狡诈而不明的挑衅的笑,我一个借力上跳,腾空在马背上换了个方向,倒骑顺箭,弓响箭走,直冲黄祁山面门。
黄祁山骇然,却不慌乱,只是迅疾侧避,撕扯着风声的箭羽危危擦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红色的痕。我张狂地一踢座下马,稳如泰山,倒坐依旧,只是手中弓不停。箭似狂风,又似奔马翻涌,风举云飞,刺穿一层又一层的空气,让黄祁山闪避不及。可是他毕竟是东宫一等一的箭手,他有些气急了,借着重心,整个人翻转过来,倒挂马身,不由分说就是搭弓一箭。
我被他大胆的动作惊了一惊,反应慢了一拍,其方向又一时难以判断,等我调转坐姿,箭眼瞅着就要正中胸口。虽然养成了穿护心镜的习惯,可这也是要命的一击。毕竟,优雅地摔下马实在是个高难度动作。情急之下,一个前几日我偶然发觉的马儿开关跃然心间。可是那个动作仓促的很,未加操练,生疏加之运气,我没有把握让杂技原封不动的再上演一遍。
可是箭就在面前,风声扑在脸上,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闭眼的瞬间,就跌下马去。我心一横,并手为掌,对准马的肩胛便错手劈去。与此同时,脚扭住马颈,重心后仰,双臂钩住马胸与颈过渡处,以防被急刹车带下去。于是,黄祁山只觉得新世界的大门徐徐向自己打开。那波澜壮阔的千里江山图,栩栩如生地就地摊开,供他细赏。
在我几秒钟里眼花缭乱而行云流水的亡命步骤下,马的眼睛瞪得溜圆,瞳仁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神秘的感召,腾的一下就被点燃了,双腿不自觉地弯了下去,滑跪一般低垂马头,伴随着哼哧哼哧喘的粗气韵律,一跪到底,却不止步,就这样,滑出十几米远。而我胆战心惊地贴着马背,眼睁睁看着那支闪着锐刃的箭,呼啸着从我鼻尖上方飞跃。显然,我完成了这个颇具古老与玄奥的动作。黄祁山不可思议地快马上前,语气浓墨重彩。
“钟离还好吗?这是……”
我嘉奖般爱怜地抚了抚它的额头,马儿欢快而骄傲地发出阵阵嘶鸣,为自己正式解锁了这个技能而沾沾自喜,摇头晃脑,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谦逊地向着黄祁山一笑。
“见笑了,祁山,雕虫末技,莫要声张。”
他仍然惊愕不已,围着我和马前前后后看来看去,神神叨叨的,惹得我捂嘴直发笑。
“真是壮观,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此马还如此灵通。”
我笑着揪了一把马不停耸动的耳朵,制止它偷听我们谈话一般,只是叹道。
“我也不知,无意中发现的,怎么样,也许这便是下马威的由来。”
黄祁山啧啧着点头。
“莫过于此。”
多年以后,此时嘻嘻傻笑的我会明白,西戎对我天生的吸引力,始终存在,从未断绝,有人,终始如一,百年一日,翘首等我回家。
打马回到东宫时,门口站了一溜的生面孔,我一脸疑云地望向身旁的黄祁山,黄祁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这些是新兵,打算往射御方向培养。我有些力不从心,钟离你看,能不能搭把手。”
我闻言想都不想,笑吟吟道。
“那自然是乐意效劳,教会别人,于自己也是上一层楼的见地。”
黄祁山开颜,对着这些还面带青涩的新兵们声如洪钟。
“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苏将军。既然被分配到东宫,想必她的传奇事迹你们已有所耳闻。此后,你们的授课,由我们轮流进行。”
虽然大部分人投来钦佩与羡艳的目光,可我还是眼尖地捕捉到了散落在人群中的几个鄙夷与轻慢。我并没有出言训斥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温和一笑,点头致意。
“我也不过是先你们一步学会了罢了。所以大家不必有负担。我们是秉持教学相长的良性教学模式,对我有什么不满,都欢迎提出。”
此话一出,两极分化更重。我掠过那几个显眼的不服面孔,只是淡淡道。
“接下来,先学一下基础的拉弓,全体都有,速成一排。”
我看着条理分明,闻风而动的规整队形,几个眨眼工服都已持弓立定,神情肃然,面部紧绷,待我发号施令。我满意地微微一笑,看来是选拔过几轮的,素质都为上乘。我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弓,接过黄祁山递过来特制的箭,微微眯眼,谈笑间,一箭正中靶心。
就在大家呼吸都顿住之际,我却别有深意地盯住箭靶发笑。几秒的延迟,箭靶自中心开裂,碎成几块。场上一时静寂,大家都惊恐地望着我,无人出声。黄祁山咳了咳,交头接耳和喝彩这才震耳欲聋般响彻了云霄。我并不回身接受追捧,只是翻身上马,一阵助跑后,听弓放箭,又是毫无悬念的一中与一碎。我兜着马换了个方向,愈发胆大,没有知会,学着黄祁山的倒挂金钩又是一箭。只是我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而是整个人倒翻过来,俯仰间,脑子充血,马背颠簸,我一抬手,还是命中。
比之黄祁山的侧挂,显然,这一头重脚轻的举动,小巫见大巫。众人吓傻了眼,纷纷屏住了呼吸,更有甚者向黄祁山投去了求助的眼色,生怕苏将军失手。但显而易见,我虽放肆,却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就在我面带笑意地从心变换了多种马上姿势,堪称五禽戏的一套戏耍下来,轻轻松松连中十箭,却也彻彻底底报废了十个崭新的靶子。
黄祁山悔得肠子都青了,经费在燃烧啊。
目的达成,我正欲下马,却瞥见缓缓走来的一个人――哟,这不是前几日,自讨没趣的,三殿下嘛。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我隐没嘴角的冷笑,纵马周场,冲着走在张乔延前方的小黄门方向猛冲过去。就在小黄门吓得要抱头鼠窜却不敢的左右为难之中,我优雅地故技重施,一个跪马。
只是这一回,于我锦上添花,于张乔延则是雪上加霜了。
我一个临空腾飞,马踏飞燕般的从容,轻巧而无波地深深俯视着前方几人,稳之又稳的落在了张乔延不太好看的面色之前。
第四十章 情愫暗生
抢在张乔延面部冻结之前, 我躬身一礼,声似如云漂泊,却又让对方陷入长久的缄默。
“三殿下到访, 钟离失冒犯了,有失远迎。”
三殿下僵硬的面部线条弯弯绕绕, 还是回到正轨。他眉眼不动, 沉着接话.
“钟离不论是刀剑, 还是射御, 当真是生龙活虎, 无师自通。几日不见,又成一代宗师”
从那牙缝中挤出的几个字, 我感受到不友好的气息正在幽幽发散, 却并不发作的引而不发,心下疑惑, 却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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