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她应该已是了解了幕后黑手是形成集团的乡绅乡宦,如果提高到一定层次,那就是在地方不输文官集团的存在。她却铁心熟视无睹,她,手握什么资本,敢公开与在朝堂有人脉,在地方有财产的成气候的他们叫板?还是说,她只是虚张声势,想要迷惑他们,唱一出空城计?思来想去,不得结论,眼下之际,服软为上。
居心不良的一排人下了决心,互相看看,齐刷刷道。
“下官听凭苏大人调遣。”我见他们暂且妥协,也给了三分面子。
“劳烦诸位,今日无事,各位请回吧。”
几人闻我下了逐客令,便也撩起衣袍乖乖走了。霎时间,穆曦堂中只剩下知府知县以及一众下属以及小官。我轻飘飘地回身,审视在场的官署之人,笑得明朗。
“麻烦吴大人遣散一下您的下属们,我有一些私话要讲。”
我见那些个人走远,这才收起笑僵的脸,舒然道。
“睿辰。”
宋睿辰听我唤他,疾步上前,眉眼染笑,明月清风道。
“我在。”
我略一颔首,突兀问道。
“适才我与吴大人离开,其间可有人离席?”
他显而易见的一愣,一旁的知府知县也是莫名其妙。我垂眸思忖,面色不温不火。宋睿辰与我还是心有灵犀的,他随即反应过来,悄声道。
“一位离开一漏刻,还有两位吩咐了侍从几句,侍从悄然溜走了。”
我微笑着点点头,转向旁边侧耳心惊的两位大人,徐徐道。
“这三位,是新揪出来的暗桩吧。这其中一位,可不是无足轻重的职位,找个借口,细水长流地尽数撤了职罢。”
两位慌忙应下,称奇道。
“想不到苏大人身边这位,也是个角色,竟然晓得大人话中玄机。”
宋睿辰低缓笑了,温声道。
“只是熟悉彼此,默契使然。毕竟苏大人平日都是唤我睿辰的,连名带姓,定是意有所指。”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两位恍然陪笑,一派和气。我全程一瞬不瞬地盯着知府手中的名册,目色渲染。知府笑尽,察觉我的走神,关切道。
“苏大人?”
我慢慢回神,直言道。
“吴大人手中,是何物?”
吴齐赵并未作多余的插科打诨,恭谨地奉上名册。我信手翻阅,面色从淡漠随着几页翻过而严峻起来,惊觉不对,我仔细凑上去,更觉不妥。
于是我随手扯过一把凳子坐下,从头到尾研读起来。按理说,这账本,我无权经手,可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个严苛的规矩了。毕竟我如临大敌的面色显然惊吓了两位主心骨,他们交换了一个惊魂未定的眼色,有眼力见地紧挨着我坐下,小心翼翼开口。
“苏大人,这账本,有何蹊跷不成?”
我无暇接话,页翻如骤雨,半晌抬头,目光如矩,却胆寒。
“你们还有其余三县的账册吗?”
吴齐赵闻言,面色也铁青起来,他并不吩咐相应的官员前去查取,而是亲力亲为,不多时,便从档案架上去来了边页泛黄的一沓册子。我只觉棘手,迅速在窄小的桌案上摊开几本册子,满满当当,一目十行,细细比照起来。
身旁三人呼吸都微弱下去,喝尽的茶杯被打翻在桌,骨碌碌滚了一圈,掉落在地,应声而碎。
一刻过后,我阴沉着脸抬头,对上三人次急切而无头绪的目光,堪堪道。
“虽然我对突破口十拿九稳,却不料,他们做的如此掩人耳目。”
吴齐赵面沉似水,低沉道。
“苏大人的意思是,账本上,动了手脚?”
我死死盯住碎了一地的茶杯,默然点头。吴齐赵闭眼,攥紧了衣袖。
“怎么会,怎么会是账本?”
他蓦然睁眼,目眦欲裂。
“账本的严谨与封闭性,你我都是在清楚不过的,最难做手脚的账本,怎么会……”
我调整呼吸,沉静道。
“吴大人,我也难以置信,虽然我明知把握人心与招揽势力,壮大兵马的关节在于钱财,却从未怀疑过定期朝廷派人前来与黄册对照且过层层审核的账册。”
我深深吸气,眯起眼来。
“那么也就是说,三殿下的权势滔天,不止于小小贺县,偌大祀州府,而已蔓延至朝堂。此番我前来,可谓是撞上了他的枪口。”
吴齐赵焦灼地握住我的手,劝说道。
“苏大人,此事过于凶险,您一战封侯,前途无量,断不可折在这荒芜之地,我今夜便上一道折子,教殿下想法子调你回去。”
不料我轻笑一声,冰凉的手掌覆上隐隐颤抖的吴齐赵的粗糙手背,却也不平滑,那是,拜将封侯的代价。我笑起来无关风月,却热血难凉的豪壮。
“吴大人,避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你们独木难支久矣,我一走,难保上头来的新人不是三殿下的。”
我稍稍停顿,声浪排山。
“这原本就存于雁行山下,我们并无实据,亦不可打草惊蛇。”
我自木盘中慢条斯理地取了双刀与佩刀,回刀入鞘,声如龙吟。我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所以,以文取之,不可。”
我眸光大盛,嗤笑出声。
“倘若以武,我不去,你们无人。”
刀应声入鞘,发出一声迫不及待的喟叹。知府知县见状,齐齐躬身,声似长风,寂寥却不无感。
“苏大人以身犯险,生死偕忘,于贺县百姓,恩重如山。我们在此,替水火中的众生,谢过苏大人,苏将军了!”
知县慨然,是个远近闻名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父母官,额外上前一步,一拜到底。
“下官感佩苏将军仗义仁厚,如有吩咐,下官倾尽一县之力与垂老之身,尽以绵薄之力。”
我赶忙扶起年事已高,发须尽白的知县,叹笑道。
“大人不必生分,苏某此行,当以不虚。你们鼎力相助,苏某感激不尽。贺县这边,还要麻烦你们顶住压力,断不可走漏了风声。”
两人大义凛然地又是深深一礼,我偏头向宋睿辰看去,满目决然。他会意,愀然应允。我倏然反应起什么,搀扶知县坐下,继而礼貌发问。
“还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对方笑得和蔼,低低道。
“本官姓萧名庭之。”
第六十二章 蠹居处
我悉自记下, 衣袖一拂,笑得悠悠。
“萧大人,幸会。此后望您不吝赐教, 倘若遇苏某做的欠妥之处,烦请指正。”
萧庭之不过是个岌岌无名的地方官, 升迁之路基本走到头了, 一眼望得到的前程, 对于朝廷委派来的重点培养的大人物, 一时诚惶诚恐。他面上显出一丝受宠若惊, 却并不谄媚与瑟缩,只是打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揖, 耳提面命。
“下官明白。”
我面色端方地抖了抖衣袍, 剑眉隐隐倒提,眼中凛冽之色乍然, 口中却敛住杀伐之意。
“不过,二位大人,可有空抽出闲暇片刻, 与我谈一谈这账本之蹊跷所在?”
话不退温,两人已慌里慌张地跪伏在地,哆哆嗦嗦道。
“下官求之不得。”
我眉眼倾颓,叹息道。
“你看,这样不对等的共事关系办案效率怎会高呢?我寻思我的意思已经够明晰了。碍于官位, 骇于身份,你们畏我三分, 我权当不见, 可是你们过分担惊受怕,不与我坦诚而待, 怕是要使那奸人,钻了空子。”
房檐上传来砖瓦松动之声,未待宋睿辰抬眼,那声响已然止息。宋睿辰勃然变色,大步上前,抬手就要抽刀跃上房檐,却被我轻轻一拦,失了良机。宋睿辰焦急,张口欲言,我却打了个响指,让他行了一半的话囫囵吞回。
“睿辰,孰轻孰重,你分得清吗?”
他打蔫,吃瘪般退回原位,气呼呼地背过身去。地上两人相视一眼,又识相地低下头去。我微微展颜,轻声细语道。
“二位大人起来罢,方才是做戏,隔墙的耳朵跑了,现在我们步入正题。”
我相去甚远的面孔让两位一时间接受不住,瑟瑟缩缩地抻着脖子爬起,弱弱对上我深不见底的眼眸,两人默然无话。我笑上一笑,先兵后礼。
“两位大人且过来瞧,不必拘礼,苏某对自己人,并不刻薄。”
见我笑得真切,二人这才心石落地,放松了挨过来。我指尖不紧不慢地在抹平的卷页上平移,四两拨千斤地点上了贺县的粮运数目,语气不快道。
“敢问萧大人,为何五县均平的税务下政策,独独贺县损耗甚多?”
萧庭之愣上一愣,继而进入状态,俄而正色。
“苏大人有所不知,我也为此据理力争过,却收效甚微。呈文递上去了,却石沉大海。后来,名臣朱大人被调过来临时担任知县,这才抗住看不见的阻力,得到了一线微弱的回音。”
贺县偏僻,路损为常。
“朱大人得此敷衍,自是怒不可遏,当即大笔一挥,挥就一篇咳珠唾玉的折子,便要上书彻查。”
述说至此,萧庭之目含锐利与心向往之,却在下一刻,眼色黯然,光辉尽丧。
“可惜,朱大人本就是过渡于小小贺县,不久便被调离。朱大人心系百姓,临走了还特意叮嘱我们要将此文递交朝廷,还贺县百姓公道,却还是递着递着,不了了之。”
说完了,却似戛然而止般突兀,我若有所思地摩挲下巴,徐徐道。
“萧大人不觉得,朱颜玉的调任,很巧合吗?”
萧庭之熹微的眼眸亮了些许,连连道。
“是啊,一步之遥,却失之交臂。就好像……有意为之……”
他愤慨的声线底气不足,渐渐弱了下去。就在那嘀嘀咕咕的不平之语行将就木之际,我幽幽撑住台面。
“萧大人不敢说,我替你言。就是有人,狸猫换了太子。”
此言一出,惊如平地春雷,轰然炸开在三人耳畔。宋睿辰慌忙捂住我的嘴,疾言令色道。
“苏钟离你疯了,达这样的狂妄之语?你无凭无据的,为人听去,可扣上你永世不得翻身的帽子。”
我却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温热的手掌,笑出声来。
“巧了,我还正寻到了端倪。”
三人面面相顾,疾步上前,将小小的账本围起,水泄不通。我哑然失笑,却只是翻开几页,轻飘飘指去。
“你们看,此处。”
众人的视线循着我的指尖锁住,三道视线都定定投向我。我却微微一笑,言之凿凿。
“这串数字,明明白白写着按人头收税。”
我话锋一转,连翻数页,按图索骥,语意犀利而轻佻。
“可是贺县均摊之时,又以田亩算之。岂不是,收了两笔?”
萧庭之怔然,良久回神,破口大骂。
“好呀,这个纰漏,如此破绽,我却浑然不知经年,我真是,上了年纪不中用!”
我却微微笑着,并不责怪。
“这空子虽显目,却铺了好大一块遮羞布,量是大人年轻气盛,火眼金睛,也未必能察觉。\"
萧庭之眼底一丝错愕一闪而过,继而目露羞愧之色,虚心讨教。
“那么苏大人以为,这是用了甚么障眼法呢?”
我略一颔首,徒出长篇大论。
“其一,运笔炉火纯青,必有高人指点。不出意外,是个老练的刀笔吏。”
我眼珠微不可察地一转,辗转瞬息,笑叹依旧。
“春秋笔法,久仰大名。虽言之不适,却斟酌不出更好的词句。”
我手指轻捻起研磨候在一旁几乎要干墨的毛笔,圈出了帐册上的一句缘由。
“其言道,马车所过之途,山路崎岖,所损不计其数。运至周县,辖官大怒,因而降罪于民,苛捐杂税加重,民众苦不堪言,两地民怨鼎沸,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萧庭之细细听去,却一头雾水,见我但笑不语,意味深长,额角淌汗。
“苏大人,下官……下官听不出玄机所在,还望大人点破。”
我意料之中地一抬眉梢,语重心长道。
“难怪,难怪。”
见俯首之人眉关加深,苦不堪言却不敢轻言,我使他如愿以偿。
“你与吴大人被调到此地做官,绝非偶然。”
这次我没有再卖云里雾里藏着掖着的关子,开门见山道。
“你与吴大人都是登科进士出身,一心只读圣贤书。熟习四书五经,殿试上口若悬河,书卷上斐然成章,正经儒生。苏某,记错否?”
得到两人震惊而敬重的注视后,我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上。
“想必二位也晓得,与以天下为己任的儒生相对培养的,还有另一支群体,名为,刀笔吏。”
话题兜兜转转,落回之前见首不见尾的伏笔上。我语气如登高台,悲切而沾染风寒。
“正是拿捏了你们不通咬文嚼字,玩弄字句的认死理劲儿,把你们凑一对,真可谓是一叶障目。”
潋滟的刀光在目前浮光掠影而过,我却心惊肉跳。
“儒家经典,本该适用于朝廷策论与为政辅国。常言是刀笔吏不可为公卿,良相必起于郡县,却杀鸡焉用宰牛刀般荒诞地凑起贺县的热闹。如果说这是天意,那这天,莫不是被三殿下收买了去。”
话硬生生跌落在地,比茶杯摔得更粉身碎骨,令人触目惊心。在三人震惊而惶然的目色中,我不见喜怒哀乐,淡漠如初。
“顺序翻转,真相水落石出。明明白白,假借莫须有之罪名,掠夺民财,颠倒是非黑白,归于损耗,民怨积蓄,却敢怒不敢言。”
我眉眼不为所动,咬字却凭空漫出几许狠戾。
“两县交界,粮官却归属贺县,看似是给权,实则是让责。”
我笑得冷然,一字一句剥开粉饰的太平,唤醒昏睡的两位大人。
“倘若敛财敛够,民愤酿成民乱,东窗事发,你们,就是当仁不让的第一拨替死鬼。毕竟……”
我不经意地一顿,面前二人都是汗如雨下。
“如果二人能知晓其中笔法,派人实地考察一下,便不难发现。他们明面上的说辞是山高路远,颠沛不平,在所难免。那密道的岁数,都赶上我的年岁了。”
我所言字字落实,痛彻心扉却一如我一击必杀的刀法,不破不立。两人身躯俱颤。半晌,双双叩头。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为人所欺。目光短浅,差点着了奸人的道,亦误了苍生。苏大人提点,救命之恩,我们铭记于心,他日如有用处,全凭差使。”
我咋舌,手指曲起,漫不经心地叩了叩桌面,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话。
“我不是帮你们,我只是顺便帮你们。我是为我自己,你们可别平白背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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