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英宁不必担惊受怕,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的!”
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一下幅度大了起来,语气也骤然雀跃起来。
“钟离钟离,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偶像!”
我讶异地眨了眨眼,有意逗她,于是惊喜道。
“真的吗,我还有这么倾国倾城的小迷妹!”
她笑着笑着,眼底不知不觉盛满了感伤与遗憾。
“钟离,你的佳话早就传遍瑾国啦。乡野村夫也称上一句巾帼英姿呢!”
我望着面上笑得完满却情绪悄悄低落下去的萧遥,痛心道。
“为国出征,是在下之命,也是在下之信。”
我攥紧手心,佯装不觉地恂恂道。
“那么英宁呢,英宁渴盼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她惘然起来,气若游丝,呓语道。
“是啊,英宁想要的是什么呢?”
她难过地垂手,泪眼汪汪地望向我,软下声来。
“钟离,我仰慕你,就是因为钟离坚定不移地选择了自己的未来呀。并不是因为钟离一战成名,功成名就……”
我身躯一振,陷入沉吟。自大败南蛮后,天下习武之人趋之若鹜,纷纷以我为圭臬,刻苦百倍。曾经碾死我如蝼蚁般举手之劳的朝中之人,畏上我不止三分,我的眼色,成为门庭若市,踏破门槛的慕名者的揣摩对象。但是,我深知,这不过是泡沫堆积于海滩,当潮水退去,亦不复然。
而眼前弱柳扶风,弱不禁风的深闺女子,却眼里生光,真真切切地敬慕我的果敢与不屈。穿过世俗的聚沙成塔,她不为名利而来,为我的突破桎梏,改写众生,感同身受,千千万万遍。
我动情地揣起她颤抖的双手,不似我的风沙洗礼,柔嫩如雪,我生怕弄疼了她。她察觉我的顾虑,坚定而主动地尽力回握我,语气笃然。
“钟离,大步向前走,你身上,寄托着我这辈子无法释怀的未来。”
我愣上一愣,笑眼弯弯,字字句句。
“英宁,只要你想,你下了决心,就不晚,也不存在难以企及。”
我稍稍停顿,意味深长地与她四目相对。
“悟已往之不见,知来者之可追。我是我,你是你,明日起,我就教与你防身之术,哪怕达不到上阵杀敌的程度,能在关键之时保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也是好的。”
萧遥暗淡的眼底燃起此起彼伏的篝火,简直燎原。
“此言当真,钟离,我……真的可以吗?”
她反反复复地追问,我不厌其烦地作答,言语间,极具耐心与纵容。她又一次泪关失防,却不再压抑与羞于直面脆弱,哭的痛快淋漓。
“钟离,我真的好高兴,我能遇见你,感谢苍天。”
她不顾我的阻拦,双脚着地,虔诚地双手合十,郑重其事地磕天地,深深尽在不言中。触景生情,她动容而声情并茂道。
“青天在上,英宁感激您体恤祀州百姓苍生,清官忠臣,送来了不偏帮权贵,不向奸邪佞臣低头缄口的苏大人。”
她言至此,肃穆而决然地向我深深俯首,头点地,一身的清明与并不退缩。
我身心俱震,不料下一瞬,萧遥石破天惊,口出惊人,点出全文主旨。也许,这就是她来到这世上,上下求索的信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她虽生于无圣贤之言的闺中,不知家国为何物。
却不忘太平,却不对祀州水生火热的民众熟视无睹,不愿了此残生,苟活于世。她哭悲她不能与相爱之人厮守,更难以将息的是,四县之利害。
她口齿清晰,字句铿锵,掷地有声。
“民女萧遥,不知好歹,为祀州百姓请命,彻查祀州藏污纳垢,望苏大人,成全!”
第六十五章 逍遥与游
我懵然愣住, 那双蛾眉曼F里的与其说是迟疑,不如说是隐忍顷刻撤走,奕奕深入我风起青萍颤动起来的眼瞳。我堪堪稳住心绪, 微笑着软语温言道。
“英宁,你从最初, 就是在枕戈待旦, 见机而行, 循循试探我的对吗?”
萧遥并不反驳, 反倒是正颜厉色, 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
“苏大人,我们是一丘之貉, 却不是贬义。”
我不置可否, 不气反笑,声似悬河。
“不错, 我看中了你手中的蛛丝马迹,那么你呢,可愿同心戮力?”
她柳眉星眼, 笑得明媚。
“钟离,我所知,无所不告。”
我百感交集,酸涩翻上心头,垂眸道。
“我很欣赏你, 英宁,超过同盟关系的那种。”
萧遥抿唇浅笑, 转盼流光, 温婉而傲然。
“钟离,我与你同感。”
她稍稍低头, 声却朗朗。
“幸而你没有缺席,不然,谁又愿侧耳耐心聆听一个未出阁女子的主意呢?”
她声弦转急,模棱两可道。
“钟离,好在我赌对了,你不会随波逐流。我下注,你会管这日渐消沉的祀州,管向不可控方向坠落的祀州府,管我已走投无路,自身难保的父亲。”
她敛起纷乱的目色,向我一低首,铮铮道。
“我虽是只知诸如三从四德,女红刺绣的弱女子,可望见父亲落雪般苍白的须发,我再愚笨,也知晓时局所困。我想……我想接尽我所能地做些什么,哪怕是徒劳的,哪怕,牵连进去。但是……但是,我不愿见到父亲呕心沥血却为人构陷,他是个好官,也是个好父亲,我所说的被迫嫁娶,不过是那无耻之徒的一面之词。伏乞钟离你,为祀州上下良善之人,做主。”
我喉咙干涩,声线哑了,良久笑叹。
“我知道了。萧遥,你起来吧,身子骨弱,小心凉着。”
她却倔强地整理好微乱的衣衫,径自取了我搭在椅背上的披风,斩钉截铁道。
“不,钟离你答应我的,要教以我舞枪弄剑的本事,你可不能反悔。”
我哑然失笑,快步上前拦了热血上头的萧遥,语重心长道。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习武之事,急不得。你若是在深夜染了风寒,得不偿失,还会损耗身子,甚至以后精力不济,落下病根。”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才劝回了信念沸腾,满面红光的萧遥。我无言地静坐在床沿,月落乌啼,刻漏滴答滴答,与时推移。见这个外柔内刚,野心不输我以及任何心怀抱负者的女子安然睡去,才小心翼翼地顺走自己的佩刀之类,轻掩门扉,轻叹一气。
恍然若失,疲惫裹挟全身,我微微仰头,璀璨烂漫的星河长流夜幕,从天而降,撞入我彷徨的眼底,让人心胸豁然开朗。我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转圈,这个点,我已然全无睡意。若是身处京城,是面见圣上的时辰,神经高度紧绷,也最为怵然,敲打人心。哪怕一步,万劫不复。
我漫不经心地抄起双刀,星星点点的寒光四散开去,旋转如星河长明。即便是与边地毗邻的偏僻所在,群居之处,还是漾着暖融融的昏黄光晕,人间烟火气,万家灯火,是多少人安定的心安归处。也正因为远在郊野,空气更为清新,视野也愈加开阔,我,也更贴近大地的脉搏,一呼一吸,平复我的心辙。
刀不止啸,猎猎作响,掀起一阵风浪。繁星厚落平铺,直叙这城中灯火阑珊,宛若浮光越过江河,波光粼粼。我得心应手地背手甩起双刀,推磨般回旋纵跃,不偏不倚地将刀尖停在来者的胸前三尺。
宋睿辰面色平淡,却掩不住泛起的笑意,在月色疏影之下,目若朗星。我视而不见地收起刀锋,眉眼微挑,笑意浅浅。
“怎么,宋大公子大晚上不睡觉,搁着吹风呢?”
他还是朗若清风的矜持模样,不温不火的语气,无奈回敬。
“钟离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一式凭栏看,一改方才横冲直撞的作风,却不失大开大合的洒脱,信手拈来,以四两,拨动千斤。一如竹林涛涛,声动似海连绵的那个夜晚,刻骨铭心。我勾起嘴角,眉眼不动,洞若观火地吐露心迹。
“没法子,战场上落的心病,逃不开。这个点,平日都是要醒上一醒的。”
他眉眼间闪过一道不忍与痛惜,却眨眼即逝,他单薄的唇微微张开,却还是欲言又止。我的刀连过四招,此起彼伏的,似山峦叠翠,又似风高浪急。良久,他还是出声,触及我淤积成伤的逆鳞。
“会过去的,时间会抹平一切的,贪,嗔,痴,恨,爱,恶,欲,都会泯然于过去。”
我听得发笑,笑中带泪。
“睿辰,自欺欺人什么呢?”
他明显肩膀一矮,高大的身影在寒风中模糊了边界线。我仿若听到了这世上最无力的笑话,字字苍凉。
“时光会抹去多余的妄念,但某些爱恨,永远无法被轻飘飘地超度。如果能对苦痛者的求救置若罔闻,那么我们坚持到这一刻的意义,又是什么?”
双刀悲鸣长久,低低徘徊在四周,经久不去。我错身过去,偏头轻语。
“宋睿辰,你知道的,与其心疼我,不如,支持我。”
他周身战栗,似乎经过强烈的挣扎,他音色清冽道。
“好。”
我捻起刀柄,刀光可摘星辰,两人相与步于中庭,默契地缄口不言。青山灼灼,星光杳杳,淹没在无边的墨色中,水墨般写意。我斟酌字句,沉吟道。
“英宁适才交代了我一些线索,明日早些,我们先去探探口风。”
宋睿辰微微侧头,状似无意道。
“巡按李汉光,巡抚沈观怕是有问题。只不过是,不知他们究竟是身在其中,情不得已的棋子,还是背后还有执棋之人。”
我赞许地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暴栗,气道。
“你小子,原来早就摸清了可疑之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委屈地努了努嘴,纵容我无理取闹的暴行。
“苏大人在上,小的知错了。”
我低低笑了,生怕惊扰了萧遥的清梦,远远避开,向着宋睿辰一本正经道。
“明日我会手把手扶起萧遥的武功,教些皮毛,以防她被盯上束手无策。另外,我还会问上一问她所知情的细节,好多几个入手处,至于你……”
宋睿辰无意般深情款款地注视我,我不自在地偏开头去,权当麻木。
“先去查一查李汉光和沈官平日下了职都去见些什么人,以及三殿下的兵力几何,做两手准备。”
他似是而非地一一应下,我手中刀旋转成一阵光影,映亮我们身前一处的昏暗。我怅惘地叹息,扪心自问。
“也不知,将萧遥牵扯进这不知深浅的案子来,是错还是对。”
半晌未开口的宋睿辰闻言笑上一笑,现学现用。
“与其摇摆不定,不如相信萧遥的判断,不论发生什么,都坚守阵地。”
我感激涕零地望了望目含星河的宋睿辰,重重点了点头。黎明亮起,我们相视一笑,不作多的告别,一人逐日而去,一人留在原地,分头行动。我撑起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刀回鞘,眼底生出一抹乌青。
晨光熹微,却以万丈之姿容,无可挽回地改天换地。我掀起衣摆,从从容就地坐下,瞬息入定,遁入空明之境。清阳曜灵,和风容与,我衣襟微开,衣袂荡起,心无杂念。夜里推演的五个式走马灯般过,温热的内息接连不断地从大地传导到空虚的身体,如获新生般,阳气沛然,脱胎换骨。
察觉脚步声轻手蹑脚地靠过来,我缓缓睁开眼,日光大亮,涌入我还不太适应的双眼。我慵懒地后仰,将好奇的萧遥想近身又存顾虑的身姿尽收眼底。见我撞破她的行径,她笑颜如花,飞扑过来,好学道。
“钟离,你方才,是在打坐吗?”
我宠溺地揉了揉她还未梳洗而潦草的头发,微微笑道。
“是啊,我在打坐。静坐可以帮助习武之人排除杂念,暂离外界纷扰,复盘所学之物。”
她又惊又喜,于是嚷嚷道。
“我也要学,钟离快教教英宁。”
我望着春花般绽放出美好笑容的萧遥,刚想说出口的练出框架,摸索出刀法之人方可领悟打坐之妙的话悉数原路折返,吞吃入肚。
“好,英宁学习热情这么高张,又聪慧,用不上几日就能掌握要领啦。”
她菡萏般清露欲滴的眼眸笑眯起来,好似一只猫儿般,日光镶上一层金边,逆光看去,她生命力是那么顽强。仿佛,她的人生剧本,不是垂危祀州知府被人威逼嫁给不爱之人或者说是厌弃之人的爱女,而是逍遥自在的掌上明珠,人如其名。我忍住垂怜,宋睿辰的话语还犹响耳畔。
与其悲天悯人,不如信任,她们,并没你想象中脆弱。她们长于泥沼,却出淤泥而不染,生出洁白的花信。
可是,后来的种种在目,使我动摇了。
但愿她,逍遥于天地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不知晦朔,亦不知春秋。
第六十六章 大开杀戒
我一提双刀, 手掌外翻,猝然发力,刀花遍地起, 直撩人眼。萧遥看得眼晕,嘴中却止不住地赞叹, 喜笑颜开。
“钟离好身手!”
我施施然回刀, 莞尔笑道。
“来, 我先教你如何协调你的周身大穴, 力道并非是一蹴而就的, 你要极尽耐心地去感知温热的内息。”
她星星眼任由我捏起她纤纤的手,眼巴巴地望着我气息如初的悠然模样, 羡妍道。
“钟离, 你适才那一劈实在有撼动天地之姿,要是我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是不是能给你打下手?”
我低头目视她天真烂漫却侃然正色的面目,失笑道。
“口说无凭,英宁, 你可瞧好了,我只做一遍。”
此话一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赵延勋风骨依旧,我也不再岌岌无名。天涯一处, 相安无事。虽未经森然的仪制,却也终得出师。我眉眼肃穆, 口中念念有词, 手起刀落,铸刀三百口, 用法不尽同。化伤痛为力量,我之双刀,不输宋睿辰。双刀破风乘势,挽起一众睥睨天下山河波澜壮阔的刀花,翻转几次,擦着手腕而过,宛若刀气拔高万丈,直与天齐。
由轻到重,我燕子三点水,平荡江湖始为休。如今这对双刀,浴火而生,赤红的烙铁吻过薄而不脆,敛尽韧劲的刀背,乃是我亲手锻打,运斤成风。前端呈现反曲,砍劈均是下了死手,浑厚而阴沉,一物降一物。
我仗剑撤步,刀细如毫末却走偏锋,内弧泛起幽蓝的光泽。刀口贴身而走,几个交错步子,稳如泰山,沉下腰背,我一个暴起,侧踢扫风,继而神色如常,立在原处。萧遥笑声如银铃作响,我缓步上前,扶起她软塌塌的核心,箍住她线条纤细的手臂,沉声道。
“挺胸抬头收腹。”
她依照言照做,正色立定,全神贯注,目视齐平,澄澈的刀脊映出两双凛然的眼睛。前后俱是一笑,继而笑比河清。我托起她的右手,运足三分力道,源源不竭地送力,撑起她粗糙的框架。她严阵以待,昂首阔步,在我的引导下,迈出一大步,右手是我有备无患的佩刀。短小而精锐,一声令下,横扫过去,在空中抹来几道银光,虽略显松散,却有条不紊。我轻声在萧遥耳畔短促地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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