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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臣——南通欢【完结】

时间:2024-04-15 14:39:21  作者:南通欢【完结】
  更遑论我与宋睿辰在她眼里,俨然是栋梁之材,檀郎谢女,应当在朝堂上风云际会,而非大材小用,于贺县赌上一生,她不能,自私而无把握地拖我们下水。
  短短一瞬,萧遥的面色光怪陆离,诡谲莫辩,我却只是默然注视着她与内心消解,抽离,重塑。
  雨过,天青,山澜,佛光熠熠,白日生辉。本生了恻隐之心的萧遥良久抬眸,毅然如初见。鸟雀惊枝,雨后高歌,人间喧闹,却也最令人流连。
  她摆正了身形,笑吟吟向我一拱手,不紧不慢道。
  “钟离,我无权干涉你的选择,但是内情,我必须让你知道。”
  我半个身子沐浴在暖洋洋的天光里,半明半暗间,剪影如画,罅隙与风悠游,细碎在头顶三尺,不是神明,是我在大悲大喜中兜兜转转,求的圆满。
  世人走走停停,除却你我二人,无人知晓,我在寺里,求得了贺县,祀州,乃至瑾国,在所难免的上上签。
  禅房高耸,伸手可触云端,群峰险峭,俯仰一览众山。我走出昏暗亦明亮的禅房,背手而立,紧随其后的萧遥慢慢适应着强烈起来的光线,明灭之间,她望见我纤然长立,如临天堑,下一秒,似要羽化而登仙。她半开玩笑,慢步上前,清风拂面。
  “钟离,真难以想象,你往那一站,仙风道骨,惊鸿轻挽发髻,素雨起落衣衫,全然文人墨客的气韵。却能破敌四十万,力挽狂澜,妙哉,妙哉……”
  我笑得风云浅淡,谦逊豁然。
  “每一个人,都是多面的,而非局限的。提笔心怀苍生,上马平定天下,文武有道,各司其职,焉尔。”
  她逡巡的步伐凝住,目色与天际推移,照亮了暮霭沉沉的天地,色泽鲜亮起来。她沉吟半晌,不问自陈。
  “那晚,李汉光醉了酒,偏要我去陪酒作舞。我爹不肯,被他一掌重重扇倒在地,酒洒了一地,我爹嘴角淌血,却不肯低头。李汉光趁着酒气,无法无天,还欲追打,我实在看不过去,主动现身。”
  我悲悯而惊怒地将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在这个身不由己的姑娘身上,生怕目光太重,她会一触即碎,捡不起,她完整的碎片。不知作何感想,我攥紧拳头,忍住翻江倒海怒意听了下去。
  “我忍着恶心,替他斟酒。他不老实,动手动脚,我左右闪避,却躲不过他时不时就调戏我的酒气熏天。我每一难堪,他便前仰后合,与那帮弟兄一齐哄堂大笑,拿我取乐。”
  她纤细白嫩过渡脖颈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字字句句昭示着陈说者的屈辱过往,与手无缚鸡之力。她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声涩如老旧的弓弦,暗哑而撕裂。
  “罗绮遍身又如何,翻酒污渍星星点点,我的尊严,一文不值。”
  她抹了抹眼角摇摇欲坠的泪花,继续以理性的笔画复刻起那晚的细节。
  “再后来,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回房歇息,李汉光得寸进尺,他扬言要我伺候他更衣入睡。”
  听到此刻,我滔滔怒气再难遏制,我拔刀就走,失了神智。萧遥见状,小跑着扯住我的衣袖,连连摇头。
  “钟离,你息怒,你且听我继续讲。”
  我烦躁地不予理会,执意下山与那恶徒拼个你死我活。萧遥无奈补充道,浇我一盆冷水。
  “我岂能束手待毙,我急中生智,躲过一劫。”
  我心口的压抑这才稍稍松缓,我愤恨地啐了一口,暴脾气道。
  “然后呢,他这杀千刀的贼子,我苏钟离,必定要亲手将他千刀万剐,死不安宁!”
  萧遥却不赞同地摇了摇我发烫的手,好言相劝。
  “哎呀,钟离,我们不能意气用事对不对,既然他没欺负成我,说明,我们的智谋,未必斗不过那厮。”
  萧遥眸光流转,徐徐道来。
  “我呢,自知不能硬碰硬,就哄骗他道,与他做个游戏。”
  我不以为然地觑她一眼,不肯善罢甘休。她出于无奈,暗暗加快了语速。
  “不出我所料,那混账起了兴致,拍手叫好,狞笑着道,小美人,你想怎么玩,爷陪你,玩到底。”
  我厌恶地咬了咬皲裂的嘴唇,耐心几乎耗尽,听这样憋屈的文字,不如将我凌迟!
  萧遥却转而安抚我,不漏下枝末。
  “稍安勿躁,我们唯有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我聚了聚心神,感受到节点的迫近,渐而专注起来。
  “我和他约定,以行酒令的方式,依次问答,坦言相待,答不出来,要罚酒三杯。他兴致高涨地应允下来,我趁其不备,加了料在杯中。又以他该让着我为借口,先发制人,问了他第四房所在何处的棘手问题。我结识她的大夫人,他大夫人的娘家在京城说得上话,也是他晋升如此之快的一个垫脚石,万不可轻慢,更别提得罪。于是乎,我亲眼见他稀里糊涂,心满意足地喝下了第一杯,也是最后一杯酒。”
  我大加赞许地向着萧遥颔首,萧遥笑得云淡风轻。
  “那金屋藏娇的问题他是烂在肚子里了,他的风流韵事,我也不屑于知道。那于我无益,我又不是挤破头要当他侧室的无知之人,我欲扬先抑之所欲,乃是他把持贺县乃至祀州的资本与名单。”
  我听到此处,按耐不住心中敬佩,给了眼前能屈能伸的大女子一个满满的拥抱。先是麻痹对方,放低姿态,使之轻敌,放下戒心,继而诓骗出他清醒时绝不会透露的罪行把柄。
  诱敌深入,引蛇出洞,萧遥之高明,不下于授以我兵法的黄祁山。
  片段一点一点拼凑,玄关水落石出……
第七十章 榱崩栋折
  “祀州下辖四县, 贺县乃是最为贫困与人不杰地不灵的,按理说,赋税应当最轻不是吗。”
  萧遥眸中玄色深幽, 情绪轮转,我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揉搓手中刀, 默然颔首。萧遥见我沉吟未决, 促狭笑道。
  “不错, 贺县的账本确实动了手脚, 但是, 这并不重要。”
  我眼中墨色翻滚,失声道。
  “不重要?”
  萧遥手抬上一抬, 慢条斯理道。
  “钟离莫操之过急了, 听我慢慢讲与你听。”
  我如鲠在喉,却堪堪止住喉咙口的两笔赋税苗头。萧遥眼色幽暗下去, 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站定,目光稀薄,唏嘘道。
  “钟离是不是想说, 那账册上反复收取的无名税目?”
  我沉沉点头,眼瞳里是势在必得的焰芒。她却预料之中般挑眉,流眉于此刻忽然锐利起来,柳叶刀般锐利而吊诡,顺着话语骤不及防地扎进我的心房。
  “钟离不觉得, 那日你发觉账册的破绽实在太顺吗?”
  此言飘飘然落下,如坠迷雾中的我这才惊醒, 探头而去, 身下不远,是万丈之渊!我额间细细密密闷生一层冷汗, 寒意从下往上,冰封了血脉。我木讷半晌,这才谙悉其中阴险,后怕出声。
  “原来……那账册……只是我想看到的……”
  萧遥脸色阴沉,凝眉锁目,冥想许久,这才道。
  “若不是那日李汉光酒后吐真言,说漏了嘴,想必你这临门一脚,要被安上诛杀之罪。毕竟构陷朝廷命官,滥用公职,公然违背查不察之职的御史,是对圣上择选人才眼光最钝痛而无声的讽刺。更何况,是素来听凭东宫调遣而一路飞升的新任御史,弹劾三殿下所辖的祀州,甚至是九牛一毛,本就水生火热的贺县。”
  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知不觉,手上的温度褪的一干二净,刀面遇了冷,生出薄薄的雾气。我神色分崩离析,惊骇难掩。
  “如此毒辣,是要一剑挑个对穿,贯穿到东宫跟前。”
  萧遥不赞一词,却是忧惧之色毕显。这一手,玩的太过隐蔽,甚至掐准了时间地点人物三重变量,让账册神不知鬼不觉地交予不知情者,他们一方的吴齐赵手中。而还没等吴齐赵捂热,就为钟离所获,好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个将计就计!
  账册无误,人手无误,钟离无误,玩的就是时间差。好在他们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萧遥入局,打乱了棋盘,而平素冷面亦冷血的苏钟离,会救一个来路不明,立场不知,事不关己的“拖油瓶”。可是,这棋局本就是风云变幻,攻守易形之事,屡见不鲜。而现在,较量的下一着,在于瞬息万变之间,谁先拿住对方的软肋。是李汉光先捉住逃之夭夭的我们,还是我们先取证到他们一府上下的眼线。
  生死,在于时间,正如天下刀法,惟其速战,方可速决。
  我拽起萧遥的手,不由分说就匆匆赶往随遇堂,宋睿辰所在之处,当下的分秒,必争!哦对了,李汉光,撞破了你的如意算盘,我深表歉意,只是有一点,我不同意。萧遥她不是拖油瓶,不是把柄,她脆弱敏感,却果决而坚忍。是我的军师,我的同僚,我的知心伙伴,你休想染指,亦休想将她投注为战利品,沾沾自喜地作夺回的痴心妄想!
  一路飞奔,萧遥素色的衣衫隐没在苍翠之中,而我扮作上山敬香的高门闺女的装束委实有些麻烦。大放量的衣裙飘逸如晓风,踩过木板上残存的积水,踩过上阶绿的苔痕,入帘青的草色,将诸多烦闷抛掷脑后,满心满眼,均是不平。
  阴晴不定的天色笼罩大地深山,又逢八方来雨,细如牛毛的思绪,下到心间。萧遥踉踉跄跄地跟着我疾走如飞的步伐,好不容易回到住处,我大力推开虚掩的门扉,气喘吁吁道。
  “宋……睿辰,明日我们,下山……”
  宋睿辰望着狼狈不堪,发丝沾雨,马尾凌乱,衣衫不整的两位,忍俊不禁道。
  “你们俩,怎么回事,去打劫未遂啊?”
  我习惯成自然似的翻了他一眼,三言两语交代了经过。宋睿辰闻言也是悚然,面色冷下去,他玩世不恭的表情瞬息收起,改换上侃然正色。
  “这么说,账册只是打的掩护,那账册之下,才是他们转移的视线?”
  我肃然地略一点头,宋睿辰倒吸一口冷气,牙齿打战。
  “那么,这账册作何解释?两次收税,于贺县百姓而言,可也是极为沉重的负担,家破人亡者,不计其数。怕是日后会拿来作为抨弹你政绩的缺漏,你可要记下,一并提交。”
  我平稳了呼吸,顿上一顿,继而利落地抹平一张纸,撩起衣袖,信手拿出一支旧笔。大为磨损的狼毫点上萧遥迅速磨好的砚,大手一挥,边写边道。
  “宋睿辰,这封信,我需要你,原封不动地交予知府吴齐赵手上。其后嘱咐他,百里加急,备份呈交应天巡按,原件递交张怀民。”
  宋睿辰几不可察地冷了语气,蹙眉道。
  “苏钟离,你要做什么?”
  我埋头奋笔疾书,顾不上回望他,只是道。
  “不必追问,此事干系重大,唯有此法,我们方有胜算。”
  宋睿辰却毫无眼色地摁住我狂风骤雨的笔法,沉眉冷目道。
  “苏钟离,你如此做,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我终于恋恋不舍地停驻笔端,继而望着戳在粗糙纸面上的笔尖以肉眼可见速度晕开的一抹墨色,只觉得,在一众不羁的狂草之中突兀极了。我掀起眼皮,微微责怪。
  “睿辰,你明白,现在兵分两路,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
  他攥住我衣袖的手缓缓泄劲,我头也不抬,飞文染翰,语气悠悠。
  “睿辰,你可知,这复交的一笔税目,还真名正言顺,大有来头。”
  我身形不顿,微微挪开一步,笔翰如流,随即道。
  “贺县虽偏远,却是兵家必争之地。人迹稀少,渊源深广。遥想长庆二十一年,三殿下与苏长青披挂上阵,举倾国之力,一夫当关,抵住了蓄谋已久来犯的云国与伏休国。”
  宋睿辰屏声敛息,不敢分神,琢磨良久,追问道。
  “所以呢,这样积困已久,民生凋敝的所在,怎么会忍心放如此之多的税。田地荒芜,人迹罕至,只有东南角,还有些许人气。这样内外交困之下,更应当休养生息,与民惠利。”
  一封长文挥就,我略一深呼吸,扶了扶酸痛的腰背,干脆停下望着言之凿凿,越说越气的宋睿辰。察觉我浩如烟海的凝望,宋睿辰噤了声,他明白,沉默之下,不是爆发,就是灭亡。
  我笑得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字句却是骇人听闻。
  “不,宋睿辰,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与我们的猜测恰恰相反,贺县,才是这四县之中赋税最轻,甚至是轻徭薄役的那个。”
  宋睿辰啼笑皆非,方欲反驳,下一秒,我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的笑容,完好无损地僵在了脸上。
  “长廖之战虽已去经年,青史留名,其分摊,却足以遗臭万年。”
  我不再去看面色支离破碎的宋睿辰,叹了口气,尽力摊开第二张卷缩不轻的纸卷,提笔慎重誊抄,时不时偏头思索,斟酌遣词造句。呈交应天巡按的申文,大有文道,断不可轻慢。此一下注,便是呕心竭力,将我揉碎了,再倒推成字句。
  我紧握笔杆的指节泛白,我面上却是紧绷的正色,一字疏漏,千古之恨。我将于苏家武场锻造的心力收放,扎实打下的马步要诀运用,收腹沉腰,侧观如松木破土,茁壮巍峨,人成一线,挺拔而沉稳。沉腰如钧,何尝不是倾四海的另一种意义上的覆写?
  只不过,比起苏长青的一己私欲,弄权结党,狼子野心,我字字句句,声泪俱下的,是为百姓言,为无辜者说!
  我下笔如有神助,我深知,那是沉甸甸的一府四县百姓的安危与血泪,冥冥之中,为我所寄托。雨水击打阶面,音律般,每一块砖瓦,都发出令人怦然心动的音节,好似抚过筝弦,一曲破阵子,写在大地上,不为人觉。
  雨打生烟,墨落生香,昏暗的室内,透过窗几的一线光亮恰之又恰地映亮了我笔下的方寸,点起了我眼底的天下。
  雨水滴答,漏刻疾走,我眼底是推演的沙盘,每一难舍难分的走步,身边二人都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贺县身上,压着积冗的军费。瑾国以贺县西北向为屏障,一字摆开,所以,现存人家多为东南角。那边境交界处,乃是据险而守的一线。”
  我停顿一息,声线冷然。
  “所以,征兵名册下发,男丁一扫而空,生产力遭受重创,贺县从此一蹶不振。”
  我凛然提气,手不停挥。
  “贺县民怨滔天,积怨已久,眼看着就要酿成民乱。却在爆发的前夕,所有打抱不平之声,销声匿迹。”
  我悲从中来,嘴角是笑盈盈的一道,渐渐浑浊的双眼,却是哭的悲恸之色,浮冰般堆积在眼底。
  “为了压住贺县百姓,张乔延定是与苏长青达成了某种协议,暗度陈仓,转嫁了残留的负重徭役,串通不知上至中枢,下至祀州几许官宦,隐秘地给予了其余损耗尚可挽回的三县。”
  我的悲愤愈演愈烈,眼尾泛红,却担忧泪水打湿了好不容易写完大半的书卷,牙关欲碎。
  “可是,他们丧心病狂,手脚不敢做大,又想担上美名,不为世人诟病,不使圣上挑错,官路前途似锦。于是,他们痛下杀手,以战死为由,诛杀贺县平民,人数骤减,除去冤魂哀鸿,赢得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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