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小姐,别哭啊。方才不过是在下开的玩笑罢了,你可以选择,活着去见她。她见你好端端的,定然也会为你开心吧。”
萧遥惊恐的眼底淌过一丝极深的惧意,却在眸光触及地上那把被沈观踢开的佩刀后,平淡如初,心如止水道。
“沈大人,那么,劳驾。”
沈观眸色一动,似是没有听清一般的愚生,贴面过来,虚心讨教道。
“什么?萧小姐,在下蠢笨,烦请明示。”
萧遥清了清嗓子,眉目坚毅,字字铿锵道。
“我的意思是,劳驾大人陪同我一同前往雁行山,寻一寻苏大人。”
沈观开怀一笑,猛然松开捏住萧遥肩颈的宽大手背,扇子甩开,拊掌大笑。
“在下就知道,萧小姐空谷幽兰,识大体,恤民意。这不,在下亲眼所见,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哈哈哈……”
萧遥憋屈的脸色堪堪压下,她舒缓下恶气,稍稍抬头,望见齐齐打量着她,关怀而隐忧的众僧,递给一个了然的眼色。
众僧不再发话,只是面带鼓舞地凝望着举目惨淡的萧遥,却无人敢走动半步。
沈观敏感地觉察到气氛低沉,气压过低,于是活络而和蔼地向着僧侣施舍一笑。
“各位,在下得了萧小姐的盛情相邀,万分的荣幸。你们啊,都散了吧。在下会向上头请示,批一笔修缮寺庙的款下来。等这庙宇焕然一新,你们这香火,保准愈烧愈旺!”
众人面色复杂地回眸望向这个几刻之前面无表情地残杀方丈的恶魔,却无可奈何,面上还得是感激涕零的神色。这口气,他们咽不下,但是,他们得了萧遥眼底的保证,这个人,终究会被以牙还牙,跑不掉的。
众人步履低落地走出随遇堂,堂里顷刻空荡荡的,惟萧遥不卑不亢地长身鹤立,眼底是磨不灭的微光。
沈观单手引道,面上笑意浅浅。
“萧小姐,请了。”
萧遥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还是提起衣衫,果断地跨过了低矮的门槛。
这一跨步,便是复又堕入世俗。
风铃长响,穿廊盈耳,极目远眺,断眉山青,延河倒流,山色正当时,青翠而日久弥新。苍茫的天色将晚不晚,面北的街道却已然隐隐约约亮起几盏并不算亮的灯,弯弯绕绕,描摹出模糊的线条。
萧遥一身不吭地驻足远望,风荡起她虚空的衣袍,她恍然不觉,直至身上冰寒。
她忘情地细细将景物刻写进记忆,如痴如醉地惦念每一寸贺县山河,半晌方道。
“走吧,夜长梦多,沈大人也是受人之托,怠慢不起的人物。”
沈观眉眼一弯,面上堆砌虚假的陪笑,忙道。
“萧小姐解意,在下以为,若是与萧小姐是友非敌,兴许能做一做朋友。”
萧遥却不着痕迹地垂下头,掩埋一抹陡然降温的冷笑,俄而平复如初。
她微微笑着迈步,拜别众位依依不舍且牵肠挂肚,情同手足的同门,深藏心绪,就此离山寺远去,孑然一身。
她没有回头,哪怕一触即走的一眼回眸。
死里逃生的众人久久徘徊在高台,高处冷意浸透衣衫,僧袍御不住寒,却无人在意。
一位年幼的小僧面色极白,稚气未脱,素净的僧衣被风吹的簌簌而起,平地微澜,浅浅荡开。
他端正的五官因了困惑皱成一团,柔和的眉眼写满了茫然,他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年长者的衣袍,弱弱发问。
“师兄,萧遥姐姐要往哪去啊?”
被唤及的师兄一顿惶然,继而神色悲恸,却在望向问话者的一刻,收住了悲意,不动声色道。
“萧师姐她。”
他哽咽般一顿,浑身散发着清冷而温润的佛性,泪被风吹散,再寻不到踪迹。
“她望黑暗里去了。”
话落,前方几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转身子,肃穆而敬重地望向答话者,檐角泛红。
五官细腻,不染纤尘,亦不谙世事的小僧雀跃地跳起,指着天边垂垂而下的金色太阳呼喊出声。
“师兄你看,是落日,好美啊!炙热地好像就要燃烧起来呢!”
年长者满目慈爱地轻轻抱起精致小巧的五官全然被余晖照亮,泛着淡淡红光的小僧,声线支离破碎道。
“是啊,是落日,也是朝阳。”
小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明朗,白皙干净的脸上,是漩涡一般深邃而纯净的眼眸。
周围聚拢起其余僧侣,无一例外都是极端的动容,合掌为礼,夕阳不断坠落,晚霞好似天河掉落,倾洒人间,廓丽壮烈。
小僧是幸运的,他没有亲眼目睹方才的种种,他适才睡醒,精神抖擞。
他于是揪住师兄的衣角,顽皮地咯咯笑道,声脆如银铃,响彻云端。
“太阳落山啦,太阳,再见!萧师姐,来日再见!”
抱住小僧的僧人终于忍不住感伤冲上心头,泪水肆意滂沱。
暮色四合,夜幕垂落,大片的天光撤走,浓烈的夜色馥郁,渐渐吞噬了立于高楼之上面色凄楚的众人,一言不发。
已经走出深山林木的萧遥似乎受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感召,愣愣回首,却只是苍茫的夜色,一无所有。
却在下一秒,浑厚而安心的钟声缓缓响起,灌满了空辽的山谷,填补了萧遥心底的空缺,完全契合。
天与山配色和谐,清澈入骨,遥远无暇。
萧遥蓦然漾开一道柔情的笑意,目光横穿岁月,刺破山河,跨越维度,翻越地表,无征兆却真切地笑起。一旁的沈观只是轻轻皱眉,不予理会,催促着手下人发车。
萧遥趁着这为时不久的闲暇,放空下去,山野空寂,盍然无声,独闻归巢之鸟呢喃。
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那日钟离与她步上高塔祈福,她漫不经心,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新奇地打量着塔上俯瞰而下波澜壮阔的景致。
逐层上塔,猝不及防地和一位飘飘欲仙下楼的一位僧人撞了个满怀。她抱歉地欠身赔礼,那僧人也是俯首连连道不是,两人一阵礼让。
当两人巧合地一同抬眼,目光一不小心交融,那僧人触电般目光躲闪开去,红了耳朵。
萧遥束手无措地怔住,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响起女戒里针扎般的字句,一时间如芒在背。
狐媚子,她脑海里浮现的是这样谩骂的词句,争锋相对向自己,不可饶恕。
就在她自我难堪之际,她听闻钟离笑语道。
“哎呀,小师父,你坏我们萧遥修行啦。”
那僧人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躬身赔罪。
“抱歉,这位施主,我还不够动心忍性,小僧会好好修炼的。”
说完,就在苏钟离意味深长的目送里落荒而逃。
萧遥怔愣,全然惊呆。
钟离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
“大胆点,向前走。”
萧遥错愕良久,继而面色莞尔,点头一笑。
“好。”
第七十五章 朝朝暮暮
我日夜兼程, 眼低处是日落金山的风光绵延,荣水于广袤的原野上灿若明珠,熠熠生光。
花含苞, 柳垂地,万叶更替, 草色连天, 飞絮散落, 山顶积雪不化, 分外妖娆。我却面色紧迫, 打马而去,全无欣赏的心思。
只是, 当炽烈的金光涓涓趟过山头, 披洒在我于座下马之上的那一瞬,我心头无端一紧, 不受控制地偏头望去,满目的夕阳陷落,而我渺然于天地浩大, 为人间奔忙,一去不返。
日行千里的宋睿辰顾不得旁的事务,快步走入东宫,道旁禁卫森严,人人面色匆匆, 步履慌张,里外都是跑动的传令官, 时刻待命, 列于各个门关。
昔日自持威重的东宫不复,似乎什么危险潜伏在水面之下, 隐隐嗅得出紧张的味道。
宋睿辰却目不旁视,因为身份不如苏钟离矜贵,御赐官身,可直面太子,省去繁琐的程序,他便只能沉下心候着传话。多次表达了执意历经层层手续亲历亲为的宋睿辰,面含温煦地谢绝了陷入为难的传令长官的转交之意,只是敛衽落膝,极为固执地跪于府门外,任由出入官员打量,不肯退让半分。
三柱香过,还是黄祁山面色严峻地自书房步出,身心疲惫地扶住支住大殿的房梁,向着倔强地沐浴在夕阳里的宋睿辰无奈地一招手,允了他的求见。
宋睿辰双手交错,一丝不苟地朝着黄祁山一见礼,继而不慌不忙地立起身,手中的书信崭新如故,并未折出痕迹。
眼观鼻鼻观心,黄祁山负手引路。宋睿辰全程紧紧垂手,脊梁微弯,收住下巴,面色肃然,双目栖于脚尖,一步三顿地抵了太子书房。
黄祁山于门口身形顿住,偏头望他,眼中是不言自明的意味。宋睿辰即刻会意,疾步走入,并向黄祁山略一点头,然后随手拉上了门。
张怀民稳稳坐在雕龙紫木椅之上,华贵依旧,却显出几分意兴阑珊。
宋睿辰眉眼端正,掀起衣袍,一本正经地跪地呈上书信,嘴唇紧抿,无多话的打算。
他总算不负所托,慎之又慎地将密信递交给张怀民,反观张怀民几日作别,已然清减了不少,刀刻般的下颌勾勒,整个人瞧着倦得不行。
不经意流露的眼底惊涛骇浪,是朝局,还是山河?
张怀民沉吟片刻,四两拨千斤道,渲染出几分萧索。
“睿辰,近来与钟离可还顺利。”
宋睿辰眉眼一凛,低下头去,双手作揖。
“感激殿下挂怀,一切平坦,尽在执掌。”
张怀民却漫不经心地拨弄了几下香灰,懒懒出声,令宋睿辰心头一震,兵荒马乱。
“睿辰你是个聪明人,闻弦乐知雅意,我关心的不是公务。”
宋睿辰神色敛起,声色不动,堪堪稳住波动的心澜。
“臣明白了,钟离她一切安好。”
张怀民筋疲力尽的面色终是红润上几度,嘴角不经意地上举,眼中光华璀璨,口中却是得了满意不饶人。
“睿辰,你知道的,我接纳你,宫中之人皆道我莽撞了些许,连收两员旗帜鲜明的大将。”
言不结束,漫出一阵苦涩与妥协,眉眼低垂,淡淡道。
“只是,无你不她,超脱情爱。”
宋睿辰面色不改,虔诚地双手贴地,下巴点地,整个身子服服帖帖地伏在色泽上乘的木制地板上,不咸不淡。
“殿下恩德深重,收臣入东宫行伍,乃是破格的恩赐。臣深知殿下难处,此举过于招摇,钟离公然挣脱苏府,撇清干系,明面上是开枝散叶,实则是一刀两断。而臣之父,拜苏家所赐,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唏嘘。臣,会待殿下护钟离周全,殿下宽心。且。”
宋睿辰如鲠在喉,良久字落明晰,口齿清晰,却撕裂他的心肺,痛不欲生。
“臣对天作誓,不会动念。钟离无我不欢,亦是清清白白,超脱情爱。”
张怀民眼底意欲燃烧的野火明灭几许,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桌案,笑得闲云野鹤,坦坦荡荡。
“睿辰不必多虑,我会待她极好。只是近来政局动荡,边境不安分,又起波澜,辛苦你们一时,为我内外交困。待到万事尘埃落定,朝野安定,我必将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地把钟离她娶进皇家。”
他意味深长地咽了咽唾沫,咽喉发紧,然后眉目灼灼,一字一顿道。
“不过我对她的性子,再熟悉不过。这凤冠霞披,十里红妆可压不住她滚烫的野心。”
他似是回想起她明媚的笑言和据理力争的模样,忍不住歪头发笑道。
“她呀,不缺这些物件与名分。她要的是,倾轧四海,闻其名者,闻风丧胆,再不敢犯。”
宋睿辰怔怔凝视着高坐无忧,字里行间举重若轻,无多牵制的张怀民,忽然生出悲哀。
是啊,苏钟离又怎是能被寻常之爱束缚的人?
她热烈地驰骋在天地辽阔,四海浩渺,而这广袤的疆场,这偌大的山河,这家国,世世代代,姓张。
而头脑发热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谈喜欢?
甚至于,那年他跌倒在武场之上,浑身淤青,眼中发热,无人嘘寒问暖。夕阳堕落,满眼金红,一个线条均匀,走向流畅,目光急切的身影逆着熙攘的人流与万箭齐发的金色光线而来,背着笨重的钟离刀,笨拙亦执着地,向他不顾一切地奔来。
氤氲在他破碎不堪的目光里,她认真地顶着他并不清白的目色,恳切而灿烂。
“宋睿辰,振作起来。我不允许你在我眼前服软。”
他陡然心里发酸,说出的话语涩然,亦突兀得很。
“凭什么。你是我的,谁?你不是说,你无意于我吗?”
苏钟离气笑,却瞬息收住笑意,肃穆道。
“你记住,你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家人。”
就在他张口欲言却刹那哽咽住的那一刻,苏钟离眉眼舒展,温温柔柔地挽起衣袖,触目惊心的伤痕分布在线条紧绷的手臂上,新旧不辨。
她不以为意地咧嘴一笑,满不在乎地眨了眨眼睛,没心没肺的样子,却是大大方方的语气。
“别告诉我,堂堂八尺男儿,从小习武,比不过半路横了一脚的大小姐苏钟离。”
她就那样轻轻松松地开起自己凄苦身世的玩笑,却立竿见影地怯除了他无病呻吟的病症。
他不再愁眉苦脸,伤春悲秋,利落地翻身而起,拨云刀划过一道落日余晖,金色的光泽贯穿过剔透的刀背,图穷匕见。
苏钟离笑意盎然,娇媚如春花,坚忍如神明,浑身描摹着瑰丽的光泽,宛若平淡审视人间悲欢的云流,留不住,却存在于天地经纬,温润乾坤。
宋睿辰痴痴望向她,只是凌驾于先初的感情之上,爱意掩藏,拨云刀与钟离刀摩擦生热,比残照还要夺目。
猎猎风卷,残云遁走,周场之人纷纷停手侧目,两人身手都过于势均力敌,各有千秋,轻而易举地凝滞住了众人的呼吸。
仿佛,苏钟离从无伤病,宋睿辰从无失意,他们都是浑然天成的利刃,出鞘既是月落星沉。
思绪与火烧云俱走,围住山脊线,烟水浩荡,此去汤汤。
张怀民的呼唤将他从追忆中拉回,面上一穷二白。
宋睿辰收起脸上的茫然,只是不知冷暖地笑开去,诚心诚意,头磕在地,愿赌服输。
“臣为殿下欢喜,祝殿下心想事成,与钟离,檀郎谢女,岁月白首。”
张怀民眉目含笑,面色好上大半,口中清朗。
“那我就先谢过睿辰了,借你吉言,待我收拾好这烂摊子,便去天涯寻你们。”
宋睿辰从书房中缩首垂眸,悄然退出之时,黄祁山还默立于门栏处,极目远望,眼底是漫山遍野的沧澜,闲适极了。
宋睿辰礼貌地施以一礼,然后恭谨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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