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而知,也不会再有知晓的机会了。
没有片刻的犹豫,方丈抢步向前,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反应不及的萧遥面前。萧遥眼前,是瘦削却挺拔的一座高山,竹子一般,不肯改节。
清明的眼色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血红,以及门外一拥而上哭喊出声的僧侣,被李汉光的手下轻而易举地拦在了外面。望着撕心裂肺却动弹不得的僧侣同门,萧遥眼底泛红,泪珠无声滑落,却不发一言。
李汉光见她泪落,笑得开怀而酣畅。
“英宁,你瞧,胜者为王。不要站错了队,悬崖勒马,我许你一个锦衣玉食的将来。”
他浑身松快,落落上前,就要牵起萧遥隐隐颤动的指节。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情景上演,萧遥沉郁的面色急转直上,冲破了无声的悲意,悲极生乐,萧遥笑得难以自禁。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亮起,以雷霆万钧之势行至李汉光眼前,寒光似雪,洁白而轻盈,风声划过,血流不止。李汉光满脸惊恐地捂住破开了深深口子的脖子,怒上心头,却再没反击的气力。
背在身后的佩刀猛然掉落在地,哐当一声,让全场的人都刹那间回过神来。
大呼小叫一时间响彻房间,众人鱼贯而入,却是天差地别的待遇。僧侣们齐齐扑向还未失去温度的方丈,嚎啕大哭。而李汉光的下属们三三两两地扶起李汉光,都傻了眼。几名小吏口齿不清地不停呼唤着前几刻还在耀武扬威的李大人,全然没了主意,茫然四顾,脸上都是惊魂未定,捎带看向萧遥的眼神都带着惧意。
萧遥却是面色如常,不过你若是仔细端详,就会发觉她看似镇定的刀刃在微微发抖,血液掉落,还未冷透。
没头苍蝇们面面相觑良久,一个品阶稍高的官员终于悠悠发号施令道。
“还等什么,还不讲刺杀李大人的犯人速速拿下?”
六神无主的人们这才手忙脚乱地将萧遥摁倒在地,捆上绳索,松了一口气。
僧侣们哭声难抑,听闻声响,抬头见他们依依不饶,目中无法,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其中最为年长者呵斥出声。
“你们这帮逆贼,如此无恶不作,迟早会遭报应的!”
那收拾局面的官吏却反唇相讥,死不悔改,大有不把律法放在眼里的气焰。
“逆贼?这位兄台,所言三思啊。这祀州风云变幻,谁是逆贼,谁又是恶,可不好说。我奉劝你们这些个蠢笨的还是认清形式,有点眼力见,趁着你们与此人没有多的瓜葛,尽早收殓,从简发丧吧。”
他大言不惭地滔滔不绝,继而稍稍一顿,意味深长道。
“至于这空缺的方丈位子,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话一出,数几十道视线箭失般尖利地射向颇为高调的那人,显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众怒。
那被指名道姓者七窍生烟,面色难看,再难得体,怒气洋溢周身,冷冷道。
“你所谓的高升,就是仁义道德毁于一旦?”
他苦笑着低头,复又昂首,眼尾红得吓人。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南山寺,就是为了方丈清誉,也要殊死一搏。”
第七十三章 芥子纳须弥
可是这些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哪里晓得杀戮之法, 只不过是怒不可遏之下,意欲亲手将眼前之人绳之以法罢了。他们一身清白,望见蚂蚁都生怕碾死了人家, 遑论血债血偿。可对方呢,那可是实打实的刽子手, 杀人不眨眼, 刀下不流血, 一刀过去, 没有旁的感情, 更无多余的亏欠。
黄泉路上,结伴而行, 是他们以为最上乘的成全。
眼看着大刀就要落到前排几个僧侣细皮嫩肉的脖子上, 被几人牵制住的萧遥眉眼一凛,狠下心来, 二话不说,拼死咬住了摁住她肩膀的那人。
那人措手不及,吃痛之下, 下意识地放手。此一放,放虎归山。萧遥身形似闪电,迅疾夺过掉落在一旁的佩刀,那是苏钟离留给她防身,以防不测的, 现下倒真是派上了大用处。
萧遥冷冷地扫了一眼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到了的众人,径直拦在众僧侣身前, 大义凛然道。
“要在此处乱来, 先过了我这关。”
方才出言不逊,大逆不道的那位却是漫不经心地一笑, 眼中尽是促狭的意味,手中折扇哗一下收起,兴趣盎然道。
“萧小姐,识时务者为俊杰。您的父亲可是一县之长官,你这么做,只会给他带去麻烦。”
萧遥怒不可遏,弦外有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不要脸的走狗,我爹身正行直,怎会为你等宵小蒙蔽。你等终将被圣上查办,格杀勿论!”
那人见萧遥字字刻薄,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而气势不减,不怒反笑,却是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他眼底的幽暗隐约闪动,道貌岸然道。
“是吗?那我诚挚地邀请萧小姐,雅俗共赏。”
萧遥笑得恣肆,良久轻轻回敬。
“休想。”
手中佩刀翻转,绽放出一朵花色,嫣然而肃杀,眸色暗沉,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萧遥,她所求逍遥,一生无羁。
身子轻盈跃起,恍若时光倒转,回到了那个天色正好的午后,苏钟离目色温润,步步环绕,托举起她除却貌美无所安放的身躯。
她殚智竭力,细细回忆,零星的招划走步行云,片段破碎,好像被人搅浑的一潭秋水,辨不清其中映月色韵。
但若是你有意留步,平缓呼吸,放空心绪,定定望去,那破碎不堪的水面一点一点,渺远而具体地重塑起来,以不可灭亡之性,映照为它驻足的命定之人。
萧遥澄明的眼眸微微含情,却不是柔情,而是无情,眼角轻垂,她手中刀劈落一阵光影。挡在前方的几人始料未及弱柳扶风的萧遥动了真格,纷纷中招,惊叫怒骂后,无一例外地挂了彩。
萧遥感慨万千地深情注视着手中隐隐沾染血液的刀刃,不能自已。原来,刀握在自己手里,是这样的触感,不向强权俯首,是这样的血液倒流!
那些个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情态终于退去,几人意识到面前是亡命之徒,虽是人畜无害的披皮。几人气急败坏地抽出刀剑,舔了舔嘴唇,切切磨牙道。
“嗬,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豪杰了?爷让你看看,你的无知!”
萧遥死死握住冷意渗入肌肤的刀面,寒光反照,却不是铜镜花黄,而是眼前如狼似虎,身后是无辜之人。指尖微微抖动,反复捏紧,她稳住了心神,凝眉不语。
打头之人见她如花似玉,奸笑一声,随即恶劣地耍了个心眼。但见他黑洞洞的袖子中蓦然抛出一枚飞镖,阴狠毒辣,长驱直入,挟着锐利的倒刺,直直地冲向萧遥的面门。反正李汉光已经咽气,此女无人认领,不用再顾虑上头怪罪。那么毁了她的玉面,想必会哭到昏天黑地吧?
萧遥却仓促地堪堪闪开,白了脸色,视线后怕地沿着那深深扎进墙壁飞镖,失了焦点。却不是惧怕容貌尽毁,而是担忧阴招难防,一击致命,她的抵抗,不够威慑,亦不够顽固。
身后是容她万念俱灰的所在,是烟雨愁渺中大爱无疆的居处,是她不肯退让半分的坚守。就像那晚她央求苏钟离救一救日益凋敝的贺县以及祀州,救一救她清廉一世的父亲,挽回这日下的世风。
苏钟离却说出了她一万个期待之外的回答,这不仅是你的贺县,这也是我的贺县,这不仅是你的瑾国,这也是我的瑾国。
那一刻,她好像顿悟了什么,她好像寻到了她存在的意义。她你不再是一个美丽而苍白虚浮的符号,而是真真切切的一道线索,指引苏钟离这样的济世之才去破旧立新。
萧遥一念及此,刀背横起,忽而发力,她没有经年的功力,唯有借力打力。恒心与悟性让障碍不攻自破,萧遥提气凝形,错步腾跃,竭力上扑,柳眉倒竖,一刀发狠劈下,大有沉香救母之气魄,震碎天地。
她的目标无他,擒贼先擒王,拿住那发言之人,便扼住了此些人的咽喉!
就在身下之人目瞪口呆之际,势不可挡,横绝凌空的萧遥见到了胜利的曙光。咫尺之遥,那人缓缓轻摇的扇面啪的一声合上,露出讥讽的削平一笑,继而扇面拨转,一个弹指,便横飞出去,分毫不差地撞到萧遥的心口。
萧遥毕竟还是个速成,更何况底子薄弱,中气不足,遭此飞来横祸,夭折在了胜利前夕。她极为不甘地目光紧紧锁住那人,气火攻心,一口淤血喷出,天女散花般落在仰头愕然不知作何反应的乌合之众脸上。
她似那折翅的朱雀,虽扑倒在地,被众刀所指,却高傲地昂起头,_目切齿,瞪着那笑得云淡风轻之人。
那人不紧不慢地上前,优雅地半蹲下板直的身子,捏住了血痕未干的萧遥的下颌,似是怜惜似是叹惋,哀声道。
“何必呢,萧遥大小姐,你的锦衣玉食,不会打折扣。只要你乖乖告诉我,苏钟离她去哪了,她身边那个姓宋的小子,又去哪了,就可轻轻松松逃过此劫,过你的逍遥日子去。”
他似是恍然其中机缘巧合,稍稍一顿,摇着头自顾自轻笑出声,似笑非笑续上道。
“萧遥,多好的寓意,怎能辜负家父美意。过那颠沛流离,前路未卜的日子。”
他乌黑地找不到瞳仁的眸子光华流转,明明是盛气凌人的目色却低声下气,温和规劝道。
“萧小姐,考虑的如何?这笔交易,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毕竟,这天下,谁坐,于您,无异。”
他颇为绅士地弯腰俯下耳,极尽耐心地等候萧遥的回答。其实,哪怕是苏钟离亲历此景,也会道一句足矣。
萧遥可以安然一生,她没必要因此涉险,稍一心念动摇,便是粉身碎骨,殒命无迹。她常年浸泡于书香墨韵,琴棋书画,突破做到这个地步,足够了。
可是,贴着那人的耳畔,萧遥却不合时宜地忍不住笑出声来,继而平淡地予以一句。
“倘若我不曾见过钟离,我会说当然。可是没有如果。”
那人身子一瞬的怔然,继而他不动声色地抽身,在萧遥宠辱不惊的目色里缓缓站直了脊背,□□却可笑至极。
他敛了敛眸子,讳莫如深。
“哦?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
他笑面顷刻散去,脱胎换骨的是面无表情的冰冷,以及反手刀尖弯曲,稳稳而险险地钩住了一位僧侣的脖颈。那僧侣却面无波澜,眉眼紧凑,沉声向着萧遥,目不转睛。
“萧遥。不要管我。事至此,我们也都明白其中原委了。我们虽隐没于世,却受瑾国福泽与庇佑,国之安定,我们方可潜心修行,安心问佛。家国大义,我们不敢抛,要杀要剐,这位大人,请便吧。”
说完,那人紧闭双眼,心一横,手中佛珠紧握,撞向那泛着寒气的刀刃。一声不吭地,他轻飘飘地倒地,众僧惊愕,自发默哀,超度之声浅浅漾起。
那人就那样面色平和地倒在血泊里,手中攥住的佛珠,并未松手。
那位笑得朗然,拊掌道。
“好,好啊!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能名流青史是吧?很好。”
萧遥冷冷望着那人丧心病狂的笑容,盍然出声。
“他们未必会青史留名,你却必定遗臭万年。”
那人脸色一白,继而粲然一笑,未言先动,刀锋迫近另一名僧人的动脉,血液流过之处,刀尖隐隐摩挲,挑动萧遥濒临极限的神经。
他笑得纯良,口中之语却卑劣得登峰造极。
“是吗,既然萧小姐给在下定了性。”
他微微挑眉,言笑晏晏。
“在下不介意,坐实了这美名。”
萧遥冥顽不灵的淡漠终于现出一丝裂隙,她咬紧牙关,目眦欲裂,血色翻涌在眼底,恨意翻山越岭,却抵达不了心向之地。
“你……杀他们……又有何用,他们一无所知,他们是局外之人!有本事,你冲我来!”
那人却嗤笑一声,幽幽道。
“萧小姐,在下不是傻子。他们是鸡,我杀鸡,是为了儆猴。”
他刀尖漫不经心地抬起,抵住那僧人的咽喉,胁迫着发了最后通牒。
“萧小姐,忘了知会你,在下的耐心啊,可不太好。”
第七十四章 孤注一掷
萧遥错综复杂的眼色在那一刻瞬时收起, 似乎退让般缓行几步,徐徐靠拢向几十人中最为矜贵的那位,眸子微沉, 轻视道。
“沈大人,巧了。萧遥的耐心, 也不大好。”
沈观闻言, 一怔失神, 便是转眼之间, 萧遥飞身上扑, 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扑了个满怀。于是, 那被胁迫为人质的僧侣颗光溜溜的脑门上, 肉眼可见地,滑落下一颗汗珠, 锃亮极了。
而那脑袋之上,一柄短刃横空架在了胁迫他之人的颈脉所在,与那坐落于他脖子上的匕首交相辉映, 寒光风生,灼灼闪耀。沈观大为恼火,却面沉似水,只是轻言道。
“萧小姐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 刺杀朝臣?”
他微微一笑,戏谑之色一览无余。
“这在我朝, 可是, 株连九族的罪过哦。”
萧遥拿住刀柄的手腕定定悬空,竟无半分生疏地切入更深的皮肉, 笑得明朗。
“沈大人,同乐。”
沈观脸色须臾千条万绪,却泯然于一笑,继而低沉道。
“不如,我们做个交换。”
萧遥警惕地上下一扫沈观,微微收起下巴,目光舔舐过沈观好整以暇的面色,屏息敛神,宁静出声。
“说来听听。”
沈观不置可否,定睛看她。
“用你一命换一命,换这位小师父的命,并且。”
他嘴角迷醉般扬起一个弧度,眼里是摄人心魄的蛊惑。随着语句潺潺,纤细的手指抚过瑟瑟发抖却面色赴死的小僧,略带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引人入胜。
“我带你去见苏钟离。”
萧遥却皱了皱眉,凶狠道。
“怎么,你要我去惑乱军心吗?”
沈观傲娇而无辜地睁大涵淡的双眸,双手干脆收回,凌空摊开,随即耸了耸肩。刀稍稍离,小僧浑身瘫软下去,萧遥下意识地去扶手脚发软的师兄,却明显感到一道冰凉贴上了她的皮肤,覆盖于之下的血管无可抑制地隐隐跳动。
沈观眉头轻抬,并无多余的情绪,含情脉脉地望着手下败将,轻启朱唇。
“这下,你没的选了。”
萧遥目里所见,皆是隐忍与怒意,却只是倔强地昂起头,笑容不减。
“如果我说不呢?”
沈观的刀刃来回在她柔嫩的脖间游走,端详艺术品一般地充满了怜爱,下巴若有若无地蹭上她的发烫的耳廓,淡淡道。
“那自然是,在下辛苦些,亲自把你的尸体带去给苏大人。”
萧遥的心理防线终于全盘崩溃,泪水滚烫地沿着肌肤而下,打湿了澄澈的刀面。
沈观讶异而不知所措地搂紧浑身战栗不止的萧遥,甚至是体贴地替她抹去泪水,捎带关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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