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眉眼轻动,压制住心底的晃动,我平了声线,波澜不惊道。
“徒弟愚笨,不知师父所指。”
她却只是伤怀地投来一瞥,声线不稳,感同身受般笑着叹息,目光大胆而炽热。
“我的意思是,凭借你的毅力,悟性,来习舞,实在屈才。”
稍稍僵住,我眸色一暗,许久才道。
“师父过奖了,世间本无高低贵贱之业,学什么,都是竭力去做便是。”
她却只是黯然摇头,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嘴角漾起一个纯然的笑,以平和的语调语重心长道。
“不,世间百业无高低,人心却有高低。苏将军,公道自在人心,我等不过是裹挟在这江河之中,随波逐流,混口饭吃。而你,手握了重权,亦清正不折于那险恶人心,却唯独在此刻失势,还是心甘情愿的方式。你兴许是感受到了我前些日子对你的敌意,却不是空穴来风,你经营那么久,抗衡那么久,虽殿下此刻失了音信,却万不可能因为私欲策反,你我心知肚明。那又为何……独独到了最为悬丝走线之际,撒手称臣?妾身生于深宫,长于深宫,不明诗书,惟通音律,却深知,苏将军,应当为我瑾国清流言说。”
我目色惊诧到山崩地裂,容色近乎凝固,绾了精雕玉琢的簪子的青丝之下的头皮,隐隐发麻。
那句声泪俱下的呐喊就那样畅通无阻地升腾起来,直到滑到近了嗓子眼,却还是双手缓缓发抖地抹开舞师紧紧攥住我衣袖的玉手,痛彻心扉地闭目。
再睁眼,已是按耐住了情绪,眸色清冽,与她眼底的迫切而无头绪交相辉映,一息之后,我面色回常,幽光消逝,取而代之是委曲求全。
我抬眸笑得无力而讥讽,泪水任凭。
“师父,大势所趋,我等,不过蜉蝣蟪蛄,不知晦朔,亦不知春秋,妄图以朝露之生,谋求春华,无异于使江河倒流。”
但是我望向她的眼神,一览无余是口是心非的情绪,我就那样平淡地望着她兴起的微澜在深切的失望之中坍塌,风雨来过,却徒劳无功。
我心口绞痛,我闭了闭眼,再度看她,是地动山摇的怔忪。
那坚忍而不苟且之目色,我似曾相识。
是偏将的抬望眼,是萧遥的莫等闲,是我忍辱的不灭之痕,与汲汲营营的暗里,不为人知的筹略。
第九十一章 欲扬先抑
舞师大失所望地蹙眉, 弯如新月的柳眉弥漫上一抹失落,继而纠正我手臂幅度的指尖轻滞,漫不经意地松开, 木然轻语。
“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 我祝卿并非违心。”
我眼眸滑过一道幽幽的精光, 随即坦然。
“谢你。敢问师父姓名。”
她眼眸微微闪动, 犹豫半晌, 含苞待放般的温软却坚毅。
“妾身幼时入宫,无名无姓, 唤作晏云。”
我眉目烦躁的都被那轻柔的悦然之音所抹平, 却细细品味出幽怨与孤寂,好似如泣如诉, 虽是笑着的。我反复研读这字句,失意写在面上。
“弟子受师父所教,当终身铭记。”
她却只是神色怡然地侧开身去, 脚步轻转,一步一步,带动我渐渐轻盈的身体,好似白日悬空,映下一人重影, 却实则为高度同频的魂魄。
先是两相试探,然后两相隐瞒, 其次两相成全, 终是化为相顾无言,面上无霜, 形影不离。
手上的老茧实在难以消除,脚上已添了新伤,血迹斑斑,哪怕血流仓皇,千里不见人气,却不肯弯曲的脊梁,随着如水流泻的乐音摆动,袅袅婷婷,柔软的腰肢和着并不突出的古典翩跹,如马踏飞燕,却不再是刀剑的承接,而是以仙子落尘的姿态,堕入云端。
她盈盈可握的腰肢无骨般紧贴我的侧畔,我沉舟般的失语,她肃容却以低语诉说,我之竭力维系的面色,顷刻之间,万木逢春。
她无事般自然而然地直起腰来,眉目惊艳,光华完好无缺。我却震惊地保持着甩袖掩面的姿势,红了眼眶,失了心魄。
她说的是,请正视自己的野心,苏将军。
我脸色霎白,无意识地咬住下嘴唇,直到她云淡风轻地指了指我快要出血的嘴唇,好意提醒。
“钟离,再咬可就要出血了。”
我恍然松口,却隐隐察觉牙关打颤,狂乱的心跳遮掩住我近乎断掉的呼吸,以及思绪。
我心惊肉跳之下惶惶望向嫣然而笑的晏云,微微错神。
好像光影轮转过我们姣好的面容以及不安的魂魄,万顷碧波照出对应的形状,绝不是姑息。
我歪头以笑掩饰我的局促,却无济于事。
“我……”
她抬手止住我的叙述,参差的光斑打在她亮晶晶的眼眸深处,好似深潭温泉,消逝在一刻即走的微光里。我生命这跌宕起伏的几个轮回,以为洞悉了形色各异之人,尝遍人间冷暖,将人人割裂看待,非黑即白,极恶极善,敢爱敢恨。却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愣神片刻,通透了什么似的,泪珠断线,倦容初占了上风。
我叹息,随即悠悠发笑。
“师父,共勉。”
我发声清晰,却口型不一。我想说的其实是,萧遥,好久不见。
眼前之人模模糊糊浮现萧遥纯良而不服输的音容笑貌,灵动而无拘束,一如她深入骨髓的与父亲恩断义绝,以死返还发肤,违抗父命,死不悔改。
我直愣愣地凝视着面容清冷,与萧遥截然相反的气质,却忍不住掩面恸哭。
她却丝毫不意外地沉着上前将我揽进怀里,轻声安慰,手掌缓缓拍着我不住颤动的背,目色悲悯而灼烧。
我泣不成声,周身骨头软掉,好像入春后不得不化成雪水的冰雕,作着最后的悲鸣,或是挽歌。
只是当灵魂为一个群体而舍身之际,她一定会在下一个深冬再次以雪的形式降临人间,无恙归来吧。
我在宫中无人在意的舞师眼眸深处,清晰地望见了那相像的魂魄一缕,她们从未交轨,却面容交叠,那是失语者共同的脸,却绝不是妥协。
我抹了抹眼角源源不断的泪水,吸了吸鼻子,为自己的无故失态抱歉。舞师却只是含笑摇头,一语贯穿我的心肺。
“不是冒犯,我确实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到隐忍,看到虚妄,看到不久的势如破竹,虽然与我无关。”
我闻此语,长时间俯仰的姿态致使金钗掉落,碎落一地,耀眼至极。我满目惊诧地望向这个人微言轻的舞师,泪水决堤。
她轻柔地为我擦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轻言细语,好似泡沫成灰,又好似浪花追逐彼岸,忠贞不渝。
我抿嘴成线,泪花盈睫,却不文弱,而是坚决。
萧遥乘风而去,那么此后,我便是她。风是她,雨是她,天涯是她,海角是她,我所面临的困境是她,我所坚守的阵地还是她。
我目色荒芜地直视着眼前泯然于百官之娇弱之人,微微颔首,身无寸甲,却鲜衣怒马,眼底含着热忱。
她见证着我急速而必然的蜕变,却不惊扰,我在重塑,在觉醒,在复生,在守望,亦在参悟这一步一响的步摇声中,稍稍失神。
步摇挽起瀑布般倾斜如丝绢的乌发,颇为讽刺,一国之制的礼崩乐换,见微知著。
我信手扯下碍事的步摇,爽朗笑出声来,继而足尖踮起,一舞翩然入梦来,竟然舞出铁马冰河的气概。
众人噤了声,手无刀剑,却衣袂生风,劈开锋芒,破空之声令人闻之却步,仿佛空气成刃,一动惊城。
我徐徐闭上眼,屏住呼吸,提上一口气,腰腹收力,舞步轻巧,眼神剔透无害,漾起恰到好处的含羞之色,朝着晏云一点下巴,随即目色下视,旋转成残影,飞花般下坠,风雅地托举起自己飘然的身躯,沉浸在带起的风声里,深深刻在围观者眼中,那惊艳之色,毕生难忘,不是约定俗成的千娇百媚,而是观之愈发写意,别有一番风情。
却不是废掉自己一身武功的终点与遗憾,而是我拥有新生的起点,虽然无人得知。
但是我起舞弄清影之际,我清晰地在晏云的眼眸处,捕捉到了共鸣,喧嚣极了,也安寂极了,不必言说。
我眼底是轻拿轻放的意气,举手投足举重若轻,腰肢轻缓地放低,姿态却是倔强地横亘在原地,凌空扭转,大开大合。
我敛眸似乎瞬息走神,随之蝴蝶振翅般漫不经心地挥起长袖,挣脱束缚的青丝如长绢挽起,婉若惊鸿。
风催雨折不肯退,我长发及腰,甩起声涛,意欲声讨。
眼底火候尚好,我轻迈步,抬眸是铿锵的目色,气息连贯,直至我一曲毕了,众人这才满堂喝彩,交口称赞我下的苦功夫。
晏云含着温和的微笑轻挪脚步靠近,替我束好略湿的长发,温柔地拢过我乱开的鬓发,眉眼如画。
“钟离,美人如玉剑如虹,不过如此。”
她的声音轻柔至极,碎玉似的,将我深不见底的心,落出触底之声。
我扬起一个完满的笑,那是我许久不曾绽放的容色,此时此刻,却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我与她两相携手,目光相接,全无嫌隙,会心展颜。
她极尽耐心地扶起我深入骨髓的武家动作,唇角微启,所说之话让我眉头轻轻皱起。
“明日朝堂之上,陛下会赐你羽衣发簪等物,较为露骨,望钟离不嫌,委曲,方可求全。兵权已丧,不可半途而废。”
我眼眸之中浮现浮冰一般细碎的情绪,讶异地回望晏云,却终究没有异议。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前倾的身子轻轻收回,面色如常,向着众位乐师一作礼,笑容浅淡。
“辛苦各位了,明日圣上与三殿下验收成果,于开战前大摆宴席,鼓舞士气。届时,还要劳烦各位为座上宾客伴奏,协助钟离成全她此生最惊心动魄的朝见。”
她话里话外都隐藏着从容不迫的气息,却无处追寻,我却目色微昂然,微微笑着回应。
“辛苦各位为我奔忙,钟离感激。”
众人散去,我也脱去繁复的舞衣,松了一口气,面色回还,目色沉寂。
晏云率先离去,迈出门槛,她微微悬步,笑着侧脸道。
“苏将军,回见。”
我痴痴望着她稳稳破入天光的窈窕身姿,微微发愣,继而笑得花枝乱颤,简直快要直不起腰来。
在萧遥面前,我是顶天立地的引路人,在晏云面前,我倒被迫倒流成那个还未长大的西戎之女。在这步步惊心的朝堂,在这即将翻天覆地的瑾国,这样的真情,弥足珍贵,聊以慰藉,胜过千万权势资产。
我笑了笑,换上天青色的纱袍,举步离开。曾几何时妄图以先斩后奏之法逃出苏家,在宫中虚度光阴,春月秋风等闲流转,我心难安。
后来我外露杀气,使朝臣望而生畏,交心之人寥寥无几,屈指可数。
而如今我沦为舞姬,看似永无翻身之机,注定庸庸碌碌了此残生,我却涵养生息,蛰伏于烂漫与萎靡的躯壳背后,徐徐图之。
朝堂风向大变,群臣投机,混乱不堪,内忧外患,我i却守住中庸而尽藏锋芒,不曾吐露半分玄机。
我就那样独坐在黑夜里,屏息凝神,冥想天地,放逐心绪,指节缓缓敲打桌面,似乎在等待什么,却似乎只是疲惫而难以入眠。
我静坐一宿,缓缓睁开眼,并不混沌,清明投向慢慢亮起的天幕,听见了门外的传话。
“苏九娘,天亮了,动身吧。”
我不紧不慢地勾起嘴角,抬起眉梢,自言自语道。
“是啊,天亮了,我们走吧。”
第九十二章 东宫易主
推杯换盏之声不歇, 大殿之内灯火通明,隔着护城河,还依稀能望见那如白昼般的繁华灯影, 歌舞升平。
我在小黄门的引导下去涂脂抹粉熏香更衣,从前到后任人摆布, 一声不吭。晏云望了望闭目养神的我, 以眼神示意手下人快了手脚, 金碧耀目, 晃了我假寐的眼, 我不悦地陡然睁眼。
动作之人慌里慌张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结巴道。
“奴婢该死, 还请责罚。”
我却一瞬不瞬地望向他,俄顷灼然道, 瞧不出愠怒之色。这女孩子面容清秀,身材娇小,却水灵灵的, 机巧而善于察言观色,使我联想起那个作别许久的故人。
玲珑她已在城郊安家,我们时常有书信往来,她总是去集市上找那写字谋生的读给她听,然后回信。由于我这颠沛的命运与仕途, 我并不张扬,鲜少资助, 她也极为剔透, 更不愿成为我的累赘或是寄生于我的威名之下,而是勤勤恳恳地早出晚归, 替人洗衣为生。
大概活得虽清贫,却也乐得自在与怡然,不温不火,无大富大贵而安定。
思绪回转,我静影沉壁的目光柔和上三分,惴惴不安的丫鬟见我没有不虞,这才手脚麻利地从地上爬起,继续捣鼓,脂粉尘烟般层层扑打,质地极好,是清甜细腻的,比我在苏府将就的不知好上多少。
但是太久不曾碰触,还是万分抵触,虽是如此,我还是逆来顺受的姿态,丝毫不露出厌烦的神色。收拾了估摸着一个时辰过去,我愕然望向铜镜里的自己,惊艳至极,与那个满脸血污与伤痕,嘴唇皲裂的自己实在难以勾连。
妆容精致,双目微转,妙眸含波,睫毛微微颤动,桃腮泛红,肌肤胜雪,软纱遍身,却隐隐约约望的见妙曼的曲线,发束玉冠,横穿一支金玉簪子,摇动起来泉水般凌冽而悠长。
我起身走了几步,环佩叮当,脚镯随着每一顿步闪着清幽的光泽。我适应了半晌,这才试探着起舞,绯色唇角弯弯,身前身后均是叹息之声,水袖点缀长羽,羽毛随风轻轻振荡,天女散花般轻扬,显露出我常年绷紧的线条,紧致而勾勒出无穷的力量。
身躯虽不似八尺,心却与天平齐。
我笑了笑,抖了抖头上的发冠与穿簪清脆,睫毛如雨幕低垂,面无表情道。
“该走了,这伙人喝的该酩酊大醉了。”
晏云认同地轻轻颔首,吩咐众人护送我前往大殿。
我向着这位心有城府的女子深深一礼,吐气如兰。
“钟离去也,师父保重。”
晏云嗔怪地拍了拍我裸露的肩头,怜惜无限道。
“你技艺纯熟,一颦一笑,一转一抬袖,惊为天人,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满座皆惊。”
她有意无意地咬重最后二字,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补充,只是笑得高深亦温婉。我深以为然,郑重向她一拜,继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暗香涌动的房间。
――――――――――――――――――――――――――――――――――――――――大殿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酒色迷离,罗绮清丽,歌姬可人,却令张乔延生了倦意。他一杯酒过,震怒道。
“李公公,怎么回事,这压轴的是要明着摆脸子,苏钟离她莫非是要以死谢罪不成?”
李公公浑身一颤,哆哆嗦嗦地靠前来,赔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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