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窈呆滞住了,程见书更是连吃惊的神色都忘了换上,他一直在话本子中看到的女侠.竟然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娘了?
也就是沈窈没告诉他,她还看见簪斜月的第二个孩子了,簪斜月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
但最令人吃惊地自然还是.没想到簪斜月曾经同她在贵枝密林中提起的那个温柔又体贴还会缝补衣裳的相公,竟然会是苗疆少主,温绰的亲兄长,温岚。
只是,她上次好像没有同簪斜月说过她姓沈.
“温岚将一些事都告诉我了。”簪斜月抱着女儿,顺势也开口解了沈窈心中的疑惑。
沈窈点点头,一开口却不知道该喊她什么,“女侠此次是为了来接楹楹?”
这次反轮到簪斜月微愣,而后飒爽一笑道:“事到如今还喊什么女侠呀,不如提前喊我声嫂子吧,素不相识对方的身份就见过,也说明你我有缘分。”
沈窈不好意思看着地面,“一切还乾坤未定呢。”
簪斜月可没有戳穿人羞怯的习惯,轻笑两声,又将怀中的温楹放下来:“我是来救我相公的,顺道来看看楹楹,不过看她在沈姑娘这里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还要麻烦你和这位小公子再替我照看几日,待来日事了解了,我定同温岚一起登门拜谢。”
沈窈连连摆手说谢就不必了,簪斜月又忍不住逗她说要是沈姑娘已经将她看作是一家人,她自然也不会再客气。
沈窈又不敢说话了。
一旁的程见书却略显激动,插言道:“簪女侠……早就在话本子中听闻那句描写你的‘美人斜簪发,弯刀月似勾’,……今见到,果然名不虚传,久仰大名,小的程见书,……生有幸……”
他一激动都有些口不择言,甚至话说出口下一秒就忘了自己说了什么,只是不停地眨眼,又捏着袍子的衣角,手都被汗水浸湿了。
簪斜月笑得合不拢嘴:“这位程小公子更有意思,什么小的啊,你是想当我属下不成?”
“啊?”程见书目瞪口呆,属下……的意思是,要收他为徒?
“小的当然愿意!”
簪斜月简直是他最仰慕的大侠好不好!?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引得簪斜月笑出声来:“什么跟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还是沈窈照他肩膀拧了一把,痛意上头,程见书才清醒了几分。
“你拧我干嘛啊?”他气道。
沈窈无语:“再不拧你谁知道你还能说出什么鬼话来。”
她当初第一次见簪斜月时也有些不真实感,传闻中她八面玲珑,简直是侠女的代名词,但实际上就是……再厉害的女侠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喜乐忧愁,她是活生生的,而不是仅仅是那把斜月刀的使用者。
“好了,我还要去救我相公,就先走了,你们保重。”
说罢,簪斜月轻身一跃,下一刻就已经稳当踩在了屋顶。
沈窈道着路上小心,程见书则沉浸在终于见到了偶像真人里有些意犹未尽。
谁知下一刻,簪斜月又提着什么从屋顶跳了下来。
扔到地上才看清竟是个人。
“对了,我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女子鬼鬼祟祟躲在沈府后院,看她这身衣裳应当也不是沈府的人吧,手脚我已经捆住,剩下的交由你们处置吧。”
沈窈上前一瞧,被绑住手脚的女子口中还被塞住了布条,难怪一声不吭。
只是这张素面朝天的脸,倒是越看越觉得在哪里见过。
那个总是穿着身薄纱妩媚妖娆,红唇如火的浓妆女人,现在却一袭白衣粉黛未施。
沈窈都有些认不出她。
“你是……娇狸?”
第079章
“看样子你们认识, 那我就先走了。”
簪斜月打了声招呼,不过一阵风过,便消失在了屋顶。
程见书盯着她站过的地方愣神, 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那也只是话本子里的描述, 唯有亲眼见过才能体会到快如疾风到底是如何一种境地。
当书中的描述在现实中显现, 那些听起来梦溪笔谈的事, 似乎也都有迹可循起来。
他忽然想起来他到底是为何喜欢看武侠话本子,是六岁时那年祈灯节, 他和沈窈在护城河边放花灯.
“你来做什么?”沈窈扯下娇狸口中的布条。
娇狸没有答, 布条塞太久, 她干哑的嗓子一时说不出话, 只抬头看了眼沈窈手边的茶杯。
沈窈想了想,又命人解开她手脚的绳子, 换了壶新茶。
清淡的白烟袅袅升起,茶香中混着夜色的凉意, 她将倒好的茶递给娇狸。
娇狸活动着手脚却没接。
冷冷开口道:“你不怕我绑你第二次?”
沈窈对上她的狐狸眸子, 与往日不同,不是因为素面朝天,她面色苍白眼底微青,疲色是遮不住的,全身上下唯剩下耳上垂着的两颗血色玛瑙石,有几分活人的色彩。
所以她接道:“这次是朝京城,在沈府, 你做不了什么。”
娇狸挑眉:“你说得对。”说着, 接下了她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
“我曾是金陵城的舞女, 也是洛城生意最红火的客栈女掌柜,那时我活得何等恣意。”顿了顿,又垂下头自嘲道:“你说得对,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沈窈明显不是那个意思,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又或者说,娇狸又因为这话联想到了什么。
夜色已经笼罩整个朝京城,远处灯火点点,远处天上不时有徐徐升起的天灯,今夜无星。
风吹动白衣,将藏在裙摆血污也一同吹起,只是娇狸看起来并没有受伤,这恐怕是别人的血。
良久,她才又开口。
“我想让你去送送他。”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下。
再一眨眼,上一刻还挂在她耳垂的血红玛瑙,就出现在了沈窈眼前。
她说:“我只剩下这个,就当作报酬,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沈窈蹙眉。
“送.谁?”
这次轮到娇狸惊诧:“温少主没同你说过么?”
“你是指的什么,若是你的主子是江行舒的事,那我便知晓了,可我又为什么要去送他?”江行舒去哪里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所以你只知道这个。”娇狸道。
沈窈反问她:“我还需要知道什么?”
娇狸不禁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自嘲笑笑:“是啊,始终有人保护的沈大小姐确实不需要知道什么,只是今夜朝京城不会安宁,若不是实在没有法子,我死也断然不会来找你。”
她讨厌的不是沈窈,而是讨厌她有家世,有亲人,有人爱,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一直保护她的哥哥,那温绰虽然性子怪异却也十分宠她,而她自己呢?此生就没有一刻欢愉过,回头望去,也没有人等她。
更别说谁会为她做什么。
所以她干脆点明:“你脖子上金玉锁里面就是金蝉蛊,那本来是主子的东西,我这样说你可记起什么来了?”
当初她绑沈窈的目的,也是为了拿回这个,救主子.只是取下来的方法她不清楚,只知道若是盲目取下,说不定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
所以娇狸才骗乌甘,说主子下了命令不能动她,演戏要演全套,而她也故意隐瞒了金蝉蛊就是沈窈的那块玉吊坠。
谁知一抬头,只见到沈窈一脸茫然。
她下意识摸着颈上的金玉锁,脑子里不断回忆着.
没有,她完全没有关于这个锁的记忆,为什么?这不是她出生时候她娘留给她的吗?
当然,这一点也是沈窈猜的,准确来说这金玉锁,好像在她穿书而来就存在了,她一直没有摘下是因为程见书也有一块从小带在身上的玉,她倒是听程见书提起过,好像是因为他八字弱幼时夜里总浅眠,连几里外野狗吠叫都会惊醒,程字白就与夫人一起去庙里请了这护身玉,自那起他便一直带着。
再说为了护身吉利,大户人家都会给儿女提早准备护身的玉佩或玉饰,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她也从来没细想过这玉的来历.
等等,这玉在她穿书前就存在,如此说来,她.不,是沈窈,原来的沈窈,幼时就见过江行舒?
可她没有那部分记忆啊。
与沈窈大眼瞪小眼了一瞬,娇狸也终于察觉出端倪:“你不记得了?你不记得这玉从何而来还一直带着.?”
一贯掉线的程见书却突然冒出来了。
他从前几日再别江行舒之后就有些走神,时常在想那件事,主要是他实在难以将现在看起来病秧子一样的江行舒和从前他见过的那个人相比。
“六岁那年晚冬,我跟着沈爷爷和你第一次来朝京城,祈灯节的之前的几日里有天是燕王殿下的寿辰,他宴请了朝京城大半文武官员,其中就有沈伯伯,那日你跟着去了,回来后同我说你从燕王府的假山后捡回了一个少年.”
少年看起来就比他们年长两三岁,有一双幼狼般的眼睛,他不说话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沈窈将他藏在柴房,他也闲不住,跟着柴房的人天天劈柴干活,直到程见书亲眼见他走神将木头碎成了齑粉,他心惊肉跳意识到这人不寻常,连忙跑去问沈窈到底什么时候送走他。
那时他年幼,还没意识到这少年是有武功傍身,程见书还以为他天生怪力,可怕至极。
而小沈窈那时正在挑选第二日祈灯节要穿的衣裳,漫不经心答道:“他这么厉害,明日跟着我们上街不也正好不怕歹人了吗?我答应了他要帮他找到他娘的。”
那时谁也没想到她第二日会掉下护城河里。
程见书在一旁,亲眼看着燕王手下的人“不慎”将她推下去,他不会水,而那个少年的身影和速度快如剑影,将沈窈救上来后他就跟着燕王走了,那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玉,也就是那时出现在沈窈身上的。
沈窈不记得就更是正常,那次之后,她高烧不退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她没有问过少年的去向和那晚的事,安安静静待了几日,才再与他搭话。
程见书也不曾提起,心想这少年或许本就是燕王的人,他回到了他该回到的地方,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总会想起那快如弦出的速度和身法,他迷上了武功,往日话本子中写得快如闪电,如影随形的描述他都当是夸大其词的,但真正见识过才会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若是他也习得这样的本领.或许也会有勇气下去救人了。
于是一回到金陵就迫不及待让程字白广集武艺高强之人来教他,只可惜他们教得不是剑法就是刀术,竟然再无一人有他那样的速度。
一度让程见书怀疑他当年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直到今日亲眼目睹了簪斜月的身法.
有的,这世上真有和那少年一样如疾风一般快的武功和身法,簪斜月的甚至更快。
沈窈静静听着,陷入了沉思。
娇狸看了程见书一眼:“主子就是那时被带回去.废掉武功的。”
“他是燕王的儿子,但燕王容不下一个与异族女人生下的孩子,况且他的武功还是那般。”
“可你不是曾说过,他不是他娘亲生的。”沈窈还记得娇狸曾解释她主子的身世,只是她当时不知道说的是江行舒。
“是啊.他确实不是那个疯子一样的北疆女人生的,是她从燕王府偷的,她偷了燕王的孩子,以为只要将他视如己出抚养大,燕王的心就会重新回到她的身上。”但燕王背地里妻妾成群,孩子更是多得数不清,又怎么可能在意丢失了哪个。
那个所谓与王妃伉俪情深的燕王,实则才是真正的伪君子,虎毒还不食子,但他却以为江行舒的娘是异族,就连他也容不下。
甚至曾经亲自领兵攻下北疆的人,也是他。
沈窈禁不住问:“只是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
娇狸这才转回头来,与她对上眸子:“因为我那时,还是燕王府里管事嬷嬷的女儿。”
她见到江行舒是在他被废除了武功之后,后来她跟着他一起逃离,行过大江南北,经历过无数风雨,他却只想让她找个安稳的地方生活下,心里从来都没有她。
“他在护城河岸,你现在去阻拦,或许朝京城今夜的灯火还能来得及救。”
娇狸说罢,也准备离开。
“为什么?”沈窈问道。
她不明白娇狸为什么要忽然来跟她说这些,而且她故意含糊没有说清,摆明了是想让沈窈亲自去问。
白衣少女却没有回头,削瘦纤细的身影尽显落寞,她今夜已经很累了,心也没有活过,只是想到如果他见不到明日的朝阳,还是会心痛不已。
“我不想他死,仅此而已。”
只是他若是知道是她破坏了计划,恐怕再也不会想见到她了吧。
沈窈终是动身去了护城河边,不知为何,明明人山人海涌动不停,那个一袭青衫的少年却仍然如此扎眼。
或许是因为人人都在放河灯,只有他背对着人群,在仰望夜空中看不见影子的星。
马车滚滚的轰鸣声逐渐逼近,有人大喊着马受惊了,大家快闪开,唯独他站在桥边,没有任何反应。
看得沈窈皱起眉头,连忙上前将他拉走。
“江行舒?”
江行舒这才回过神,眼前少女的面庞还带着幼时的影子,她还是她,但他却早就是个废人了。
年少的救赎是乍见之欢久处仍怦然,他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命运却三番四次总是捉弄人。
*
朝京皇城后。
“少主。”
照野破了院子的大门,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这冬日的荒野风打在人身上都生疼。
更别说这在荒野的屋子,早就被寒风穿透了。
“在逃的北族王和里面的人都死了。”照野进去巡了一圈,只看到横竖躺在里面的尸体。
“死了?”
“银针入喉,回头即死。”
龙景也从屋子里擦着手出来,“血还是温的,应当才死不久,看来我们来晚了。”
温绰沉思一刻道:“不,我们来得不晚。”目光却移向远处的灯火,仍有不断缓缓上升的新天灯,看起来还是一番祥和景象。
“看来这五行阵的蛊本就不在北族王的身上。”
他早该料到的,只是没想到江行舒拖着那副破败残体,也敢将毒性那么强的蛊种在身上,不过反过来想,江行舒若是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活,这样做也没什么稀奇的了,他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北族王是他舅舅的身份吧。
北族王想要的是王位,如此还这般贪心,不仅想要苗疆的还想要大宋的,他手中有王牌,那就是五行阵,在他将五行阵最后该如何成阵的法子告诉江行舒之后,他就彻底没用了。
想到这,温绰倏然想起娇狸曾经说过的江行舒的身世,她说过江行舒是为了救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娘才找他舅舅,
只是.这样一来,他娘不也必死无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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