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将作少匠韦兰、兵部员外郎韦芝为其兄韦坚诉说冤情,且引太子一同求情。皇帝更加愤怒。太子畏惧,请求与太子妃韦氏和离。皇帝再次将韦坚贬为江夏别驾,韦兰、韦芝皆贬岭南。李林甫于是进言说韦坚与李适之等人结党,致使韦坚被流放临封郡,李适之贬宜春太守,太常少卿韦斌贬巴陵太守,嗣薛王李琄贬夷陵别驾,睢阳太守裴宽贬安陆别驾,河南尹李齐物贬竟陵太守。韦坚的亲族朋友,被流放贬黜的共有数十人。
李适之出京的那天,我早早到了灞桥上,静立相待。时当七月,灞桥上的柳枝已不如春天时的鲜嫩娇绿,而是染了一丝暗沉的郁色,透过我朦胧的面幕看去,更显出几分夏日且尽,盛极将衰的味道。
我手攀柳枝,想起十几年前在沔水救起李适之的场景,回思若许年来的波澜风雨,不由感喟。
这时,一列不长的车队驶上了桥。其中一人骑着一匹白马,身着深青衣衫,鬓发间星星点点的微白,神容憔悴委顿,正是李适之。他见到我的身影,挥手令车队停住,翻身下马,径直走了过来。他立在我身前三尺之处,却迟迟没有说话。
只是数年未见,他竟似老了十余岁。我甚觉神伤,张了张嘴,他先开了口:“你来送我,他可知道?”嗓音有些沙哑,语意却甚是关切。我点头:“他知道的。他教我好生宽慰你。”
李适之望着远处的天空,微笑道:“他既不介怀你与我相见,也不怕己身受到牵累。他有如此心胸,我当年输与他,确属应当。”
我低声道:“我怕牵连王家,不敢除去面纱相见,还望你宽宥。”转头从如梦手中接过一杯桑落酒,递给了他。他接过,饮了两口,将杯子还给我,笑道:“我素日不爱饮桑落酒,总嫌它味道寡淡。现时我才明白,酒要平淡些,才有真味。”
我含笑道:“‘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有人将你写入《饮中八仙歌》,说你是八仙之一。你还是要喝浓烈些的酒,才配得上你的仙姿。”
“衔杯乐圣称避贤,衔杯乐圣称避贤……嘿嘿,这作诗之人只管为我遮掩。我自家也曾作了一首绝句,倒要请你品评一下。”他吸了口气,缓缓咏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李适之向桥边走了几步,俯视灞河的滔滔流水,说道:“我虽有些薄才,却不擅争权夺势。当初我做到御史台主,就当止步,只是难免贪心,弄到今日这般境地。”
他当初想做宰相,也有部分原因是我中了毒,他想要更多的权力,以在李林甫面前保护我。我柔声道:“身为臣僚,想要为国尽忠,施展襟抱,原是理所应当的。”
他扶着桥栏,腰间玉佩轻轻碰撞白石栏杆,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静了一会,低低道:“你看这河山……”喉间浅浅发出一丝叹息。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曙色和风之中,烟绵碧草,萋萋而长,薄金阳光洒在秦川原野上,漾开浓浓的暖意,蒸腾起了片片淑和之气,而在更远处,终南阴岭秀拔,碧嶂遥插天际,更有那我们看不见的曲江池馆,锦鲤青萍,烟水秀媚,千花万叶,垂于宫墙。
他又道:“我曾意气风发,立在大雁塔上俯瞰这河山,想要与圣人一同,教这河山更加繁华秀丽,只为我自幼生于斯,长于斯,我……爱绝了这河山。”
的确,这河山,是美得让人心碎肠断的河山。
——亦是他从此或许再也不得见到的河山。
我忍不住走近了他,微微扬声道:“我求你一事,盼你答允。”
李适之仍是望着京畿的景色不语。他背对着我,我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得继续说道:“你是文皇帝的曾孙,是大唐李家的好男儿,自有一身铁骨。我盼你来日不论遇到什么事,都……绝不可起轻生之念。”
他身体一震,转过头来。我隔着面纱与他对视,诚恳道:“人身难得,你万万不能轻易弃捐你的性命。”
他目光在我的面上逡巡,半晌,方苦涩道:“你是第一个这般劝我的人。你不愧是我所……你委实知我解我。可我不能应允你。”
我大惊:“为什么?”
李适之道:“两汉高官,一旦知道自家将要下狱,往往及时自戕,以免以公卿之身,经历廷尉的折辱。我虽不如前人轻生死、重荣辱,却也未必能够忍受失势之后,所要面对的诸般事体。”
是啊,汉朝的萧望之、朱博等高官,都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声名而自杀的。他若要这样做,也只能说是颇有上古之风。但……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急道:“你……你想想你的儿孙。你若死去,他们便要受人欺辱。”
他苦笑道:“圣人虽寡恩,却不至于在我死后,仍然为难我的儿孙罢。”言中之意,竟是死志甚坚。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脱口道:“可右相他会折辱、凌虐你的儿子。他做事向来赶尽杀绝,你并非不晓得——韦太守已经被贬,他却仍不甘心,定要将其流放。”
李适之皱眉,似在犹豫。我哀恳道:“你……你能不能,只当是为你的儿孙,忍上一回?”历史上,李适之死后,他的儿子李霅迎父丧至洛阳,李林甫寻了理由,将李霅杖杀于河南府,下手不可谓不狠辣。
他瞧着我的脸,叹道:“如今我反而庆幸你当初离我而去,今日不必与我一同受辱。王郎中固然未必能登上高位,但……纵是当真穿上了紫衫,也难免一朝失恩之厄。他谨慎适世,定能平安一世,也足以为你遮蔽风雨了。”
男人看男人,常比女人看男人更犀利。李适之说王维“谨慎适世”,倒是概括得极好。王维为人圆滑小心,对李林甫亦有奉承。数年前百官随皇帝去温泉,李林甫向他索讨和诗,他违心称赞李林甫“词赋属文宗”,可见他处世的圆融之处。然而也只有王维这样的人,才能在当下的世道里自我保全,勉强讨一份生涯。
我看着他鬓发苍苍的容颜,心里涌起一种无以名状的难过:“李郎,你……你不要自戕。”
李适之终是摇了摇头:“我这一生,既为我祖父和父亲迁葬,使他们陪葬昭陵;又曾服紫袍、佩金鱼袋,入鸾台凤阁;又曾遇见了你。我这一世,委实不算空活。且我已过知天命之年,便是就此死去,也不为夭。”
我几番劝解,他却始终不肯应我,我不由得焦急,只觉历史究竟正在向着我所知的方向发展。眼见着一件件事都按照我所知的情形进行下去,我对安史之乱的隐忧又一次被唤起。我抬眸望向他初时所指的秦川原野,只见得素柰花开,绿榆枝散,草树云山,宛如锦绣。这河山,难道必定要被安禄山精兵的铁蹄踏过?
我,我也爱绝了这河山啊!
我咬牙,强忍泪水,慨然道:“罢了罢了。你若死,我……我便为你报仇。”李适之神色一变,连连道:“不可!不可!你……你一个女子,怎能与他相抗?你不要胡闹。你只管在王郎中家里,与他好生过活。”
我心意已决,不再听他的话,只道:“你也该上路了。圣人下了敕令,叫流贬人等须日驰十驿以上,不准在道逗留。”
“好……该走了,是该走了。”李适之自嘲地笑了,忽而叫道,“杨续。”
“主人?”他的部曲应了一声,走到我们旁边。
“以后,你就跟着郁……郁娘子,到王家居住罢。”
“主人!”杨续愕然。我在李适之身边时,对他印象很深:他一向精干,做事沉稳,鲜少露出这种震惊的神色。
而我也很吃惊:“不必了,他随你日久,你……”
“我不在的时候,她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不要让她受伤。”李适之没理我,对杨续道。
杨续深深望了他一眼,撩衣跪下:“是。谨遵主人吩咐。”
李适之又对我说:“圣人知道你未死的事了。”
“什么?”我身体骤然绷紧,“李右相……”
他摇头:“我后来才得知,他实则未曾向圣人进言。他骗了我……我惊惶之下,自行向圣人坦承了。你别怕,贵妃替你向圣人说了话。那时贵妃未得册封,还在道观里……她竟愿意助我,我初时也未想到,而后才明白,她帮的是你,不是我。”
我怔了许久,只听他又严肃道:“为我报仇的事,不要想了。”
我沉默以对。
“若你实在想,就……嗯,他哪一日即将失势的时候,你推他一把,也就是了。”李适之说。
我折下一枝柳条,放在他手里:“我深盼君留下,来日仍可与我共此朝晖。”这里的“留下”,倒是“留在世间”之意了。
他的表情终于有一丝软化,低声道:“我只盼你儿女绕膝,长命百岁。”说完,翻身上马,从我身旁疾驰而过。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在驿道上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我眼中含了许久的两泓泪水落了下来,砸在砖石桥面上,没有半点声音。
注释:1.本篇参照《资治通鉴》天宝五载条。2.“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出自庾信《哀江南赋》。
第70章 莲花梵字本从天
接下来的几日,我躲在家里,心情很差,而王维忙于公务,也没有多少时间在家。不过,这一日他回得甚早,还带回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穿着绯色官常服,身形高挑,眉目肌肤却又有关中世家子弟的沉静匀细,举动轻逸,正是现在中书省任中书舍人的苑咸。苑咸现今是右相李林甫的私人,但他弱冠之时,却是先被张九龄表荐的。因此,他与同样曾被张九龄举荐的王维向来亲厚。
苑咸一到王家,先去拜见了崔老夫人,便被王维领进堂屋。我为他们煎了剑南的蒙顶石花,将茗汤先递与苑咸。他打量我一眼,低首接过,对王维笑道:“有如此姿仪绝俗的美人相伴,王兄还能静心奉大雄氏之学,可谓修行深厚了。”
王维望了望我,促狭道:“我家的美人虽好,却不爱禅理,一听佛经便觉困乏。苑郎的娘子,与你一般爱好佛学,不是更好么?”
苑咸叹道:“我家娘子穷究无生之学,素日里焚香奉佛,较我更痴。为此,她不独不肯与我亲近,还说百年之后,也不肯与我同穴而葬哩!”[1]
王维也有些惊诧,微一挑眉,笑道:“罢了罢了,身后之事,谁能管得?”
我在旁听着,心中却不由一动。他百年之后,定然是要与崔瑶合葬的罢?
然而这惆怅也只是一瞬。生时我能有机缘与他把臂同游,已是百世修来的福分。而死后的事,正如他所说,谁能管得?
这时王维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心思,视线向我投来,含着几分温柔笑意。我报以一笑,静静跪坐在一边,为他们添着茗汤,却听苑咸又道:“是了,说与王兄知晓:我近来习学梵语,每日手书贝叶经文,以此自娱。”
王维笑道:“我也曾习得几句梵语,只是文法艰难,我早已搁下。苑郎入教实深,竟然习了梵语。”
苑咸叫苦道:“梵文的文法着实艰难。我也是胡乱跟随慈恩寺的和尚们习读的。”
“苑郎为中书舍人,知制诰,这是顶要紧的职事,素日里想必琐务缠身。如何还有工夫频频前往慈恩寺习学梵语?”王维笑问道。
苑咸叹了口气,眉目间颇见萧索。他蹙了蹙眉,道:“不瞒王兄,如今我实是厌烦为官。我每日里写的,大都是为李右相谢恩赏的文章。圣人腊日赐了右相药物,我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鹿肉,我又要作一篇文章;圣人赐右相车螯、蛤蜊,我又要作一篇文章。整日里便只是这些细务……我实觉郁郁,也只好向梵文禅理之中逃避一二。”
王维道:“你小我十岁,却已穿上了绯袍,又曾随李右相修《大唐六典》。你既仕途得意,便自然要历些艰辛。”说着话,向案上扫了一眼。我见他目光,已知他心意,起身走到案前,挽起袖口,为他磨墨。
他取了笔,笑道:“我来作诗,赠与苑郎罢。”当下笔走龙蛇,在展开的蒲州熟纸上,写下一首诗:
“苑舍人能书梵字兼达梵音皆曲尽其妙戏为之赠
名儒待诏满公车,才子为郎典石渠。莲花法藏心悬悟,贝叶经文手自书。楚辞共许胜扬马,梵字何人辨鲁鱼?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
这是个崇尚捷才的年代。“两句三年得”的苦吟,在此时还是不入流的。崇尚琢磨句子的杜甫,还只是个青年诗人,影响不了整个文士圈子的喜好。王维自少年时起,便在诸王府上经历了许多需要捷才的场合,现在他虽已年过四十,反应之速仍是不输当年,这首诗写得极快。
他将纸递给苑咸,苑咸且看且吟,读到最后两句,笑道:“王兄竟说望我成为三公,也可谓高看我了。”
末两句“故旧相望在三事,愿君莫厌承明庐”,是说苑咸的故旧如王维,皆盼苑咸来日可得三公之贵,故而希望他此刻不要厌烦在朝为官。承明庐乃是汉代承明殿旁的屋宇,是侍臣值宿所居,正合了苑咸眼下中书舍人、天子近臣的身份。
王维笑道:“苑郎迁转甚速,不似我久未升迁。以你之才,来日成为三公,也并非不能。”
苑咸沉吟片刻,也取过毛笔:“王兄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赠我以诗,实令我受宠若惊。我也回王兄一首罢,只是王兄不许笑我。”又瞥了瞥我,笑着补充,“小娘子也不可笑我。”
他走笔成诗,将纸递给王维。王维目光落在纸上的一刻,我分明感到他的神色微妙地一滞。王维极擅社交,是天生的演员,最会隐藏情绪,永远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我名之为“太原王氏式的笑容”。若非我与他已熟稔之至,只怕也是看不出来他这一瞬的分神的。
只听王维笑着念道:“‘莲花梵字本从天,华省仙郎早悟禅。三点成伊犹有想,一观如幻自忘筌。为文已变当时体,入用还推间气贤。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你竟说我是‘仙郎’。世间岂有四十余岁之仙郎乎!”
我扑哧一笑:“你们二位,俱是仙郎。”
王维瞧了瞧我,笑道:“小娘子既这般说了,我便再回苑郎一首。”当下也不取笔,只思索片刻,便长声吟道:
“何幸含香奉至尊,多惭未报主人恩。草木岂能酬雨露,荣枯安敢问乾坤。仙郎有意怜同舍,丞相无私断扫门。扬子解嘲徒自遣,冯唐已老复何论!”
他念到最末一句时,嗓音仍甚温润,语声却现出一丝微微的清冷。苑咸的神色也是一凝,随即道:“王兄才四十几岁,便自认‘冯唐已老’了么?”
王维笑道:“正是。我比来唯独记挂三件事:奉养老母,陪伴美人,体悟禅理。”
苑咸也大笑:“既拥美人,又悟禅机,王兄果非凡士。”两人又说笑一番,苑咸便告辞了。王维送了他出门上马,方才回转,对着案上的那两首诗发呆。
我走过去,轻轻按揉他的双肩:“‘入用还推间气贤’……他有向李右相引荐你之意?”
王维喟然道:“他亦是一片好意。”
我问道:“然你以‘丞相无私断扫门’‘冯唐已老复何论’之句相拒,却是为何?”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我只觉他掌心微凉。他涩然笑道:“阿妍,李右相的气焰如日中天,官人们若要晋身,必出于其门。可我心却实不愿为他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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