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的吗?我等了许久,再无下文,却见公主倚着廊柱,已经睡过去了,长长的睫毛轻颤着。
我召唤侍女,让她们为公主披一件外衣,又举步回到正堂附近,徘徊等待。过不多时,有一个身量修长的青衣男子走了出来,步履舒徐,显是在消散酒气。我只作不经意般,缀在他身后两丈左右。他走到观中花树浓密处,向我回头笑道:“这位小娘子也跟了某一路了,可是有话要说么?”
一天月光透亮,将他容颜照得分明。他年约四十来岁,生得白皙清秀,颏下一缕美髯,长相原是极佳的。只这一开口,却有种油腻的轻薄之感。我强掩心头不快,笑着扯起公主这面大旗:“妾不曾入道,但时常跟随公主修习。”
对面那人改容道:“小娘子是公主的弟子?某姓杨名钊,现在检校度支员外郎任上,兼侍御史。”
我等了他一年有余,才终于等到。熟读唐史的我,对他现今的底细可比他自己还清楚:“早闻杨侍御才干口辩俱是上上,今日终于一睹侍御风采,不胜欢悦。”
杨钊听得此语,欣然道:“小娘子未免过誉了。倒是小娘子容貌风采俱佳,在京城中也是难得一见,钊却不曾识得,想是因为钊远自蜀地而来,见识鄙陋。”
我笑道:“人皆曰杨侍御是贵妃从兄,由贵妃举荐,方有今日之官阶……”见他眸光渐转晦暗,我不疾不徐地一转话锋,“但妾一见杨侍御,才知那些都是妄言。以侍御之人才,何愁无人做那韩荆州?”韩荆州便是韩朝宗,以善荐人才而闻名当世。
杨钊靠裙带关系上位,却一向不爱听人这样说,我便另辟蹊径夸他。他果然欢喜,笑道:“小娘子虽在红尘之外,却对红尘俗事也看得通透。”
我与他互相吹捧了一会儿,表面上甚是相得。我夸赞道:“蜀中的山水灵秀冠于天下,才养得出贵妃与侍御这般人品风仪。”
他面色自得,笑道:“钊的资材虽只庸常,贵妃却真是人间所无的仙姿绝色。”
我笑道:“贵妃之盛宠,固然是凡尘女子能得到的极致。而侍御身为男子,自然也会受到寻常男子所无的恩遇。”
“多谢小娘子吉言,但钊如今在侍御史任上,已是心满意足。”
枝头春莺啼啭,细密娇婉,掩去了我与他说话的声音。我踏近一步,低声道:“妾所说的恩遇,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恩遇。”
杨钊瞳孔一缩,笑道:“小娘子说笑了。”
我轻声道:“侍御不久便将以称职迁度支郎中。明年,侍御将兼领十五余使,转给事中、兼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
“小娘子——”他语音轻颤,显然将我当成了别有用心的人,“钊并无这等雄心……”
我打断他:“若侍御当真有此一日,请来玉真观寻妾,妾另有话要说与侍御。”说着转身出了花丛,施施然离开。
第二日我回到家中,对着墙壁发呆。结交杨钊这一任务初步达成,我却没有感到喜意,反而有几分愧疚——对王维的愧疚。
我决意扳倒李林甫,固然是为了韦坚、李邕等许多惨死李林甫手下的冤魂,但也唯有我自己才清楚我内心深处真正的动力。虽然我与李适之的关系结局堪称惨烈,但他曾经对我的珍视和宽纵,都是出自一片真心。他以知己待我,我也想要以知己的立场,去为他做一些事情。连他的儿子李霅都在迎灵的路上为李林甫所杀,我没法安坐静观。
此外,我与李适之是不错的酒友。在幽州相处的那两年,我也曾和他一起尝试新酒,琢磨什么样的酒该配什么样的酒杯。我借用《笑傲江湖》中祖千秋对令狐冲所言,告诉他梨花酒当配绿玉杯,玉露酒当配琉璃盏,他也听得兴致勃勃。
于是,这一日,我破例备了一壶葡萄酒。王维回到家里,闻到酒香,问道:“今日有什么好事?”
“每日能见到我的郎君,便是最大的好事。”我笑道。
王维唇角一弯,笑道:“我已经识得你十余年了,仍然每每惊诧于你口齿之甜。”转过房中一幅绘了山水的锦屏,去换衣裳。
我望着那幅他绘制的嘉陵山水——那是十年前他游蜀地之后所作——并非没有懊恼。便与王维做一对寻常男女,不要冒风险,不要卷入朝局,难道不好么?
王维换了衩衣出来,拥我入怀,一时没有说话。我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疏淡的檀香气味,甚觉满足。半晌,我方笑道:“我们喝酒如何?”
他颔首,取了两只夜光杯出来,将绛红的酒汁倾入杯盏,与我对坐而饮,说些闲话。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此情此景,该听你弹琵琶才是。”我说。
王维笑道:“你听了焦道士的琵琶,还想听我的么?”
我抬眸,笑道:“焦道士固然技艺绝伦,可我家郎君的琵琶,独有清致,岂是旁人可比?”
他举手投降,抱了琵琶过来,信手拨弄,指底明澈乐声有如美玉清溪,令人虽在长安城中,却忽起离尘之想。他弹了一曲,笑道:“我饮酒时,常想到……那年在幽州酒肆中,听说那是你与人斗酒之所,便特意点了一壶你喝过的乾和酒。”
我想起当年之事,不觉喟然:“你那时独自在幽州酒肆之中饮酒,定然极不快活。”上前抱了抱他。
他亲我的脸颊,低首叹道:“说来还要感谢故去的左相。我能与你厮守,多亏他割爱成全。”我想不到他竟提起李适之,有些发愣。王维又道:“他待你,也可算得上极好了。他身后凄凉,连儿子都教李右相杖杀,你心中可有愤恨?自他死后,你便不曾饮过酒。”
我怔住,说不出话。王维的目光染了酒意,却显得愈发清明笃定,如他手底的乐声一般清澈:“你是我的枕边人。你的心思,我焉能不晓得?你想为他复仇,是不是?”
“……是。”
“好,我陪你。”
我呆呆望着他。
“但……等到阿母去世,我为阿母终丧之后罢。”他说。
“好。”
“阿母尚在,我们不要惹祸,万一殃及阿母……”
“好。”
我抱紧了他。
他又弹起了琵琶。乐声悠悠流着,流过长安的春夜与冬日,流过辋川的白石与青草,一直流过了几个春夏。
第73章 清簟疏帘对坐时
天宝九载三月,他的母亲崔老夫人去世。他离朝丁忧,隐居辋川。
他居丧期间,我不好与他共同居住,只能偶尔去看一看他。
——他变得很瘦很瘦。
这一年的年底,安禄山入朝,受了无数厚赐,皇帝更命令在长安亲仁坊为他起一座宅院。春日来时,我终于设法约见了安禄山,踏进了这所宅邸。
“一别数载,阿妹愈发秀雅了。”他命仆婢端来茶果,笑道。
我拿起茶杯,饮下一口茗汤,温热茶水滚过咽喉,熨帖暖润。我举目看四周陈设,只见银平脱屏风旁边的架子上,摆着小玛瑙盘、金花银盆之属,安禄山身上则穿着紫细绫衣,皆是他生日时皇帝与贵妃所赐。
当年我在幽州时,以及离开幽州以后,都与安禄山保持着联系。他因我与李适之的关系,一度对我过分谨慎奉承。但我只作与他投缘,时而去寻他喝酒,摆出性气相合的样子,表面上也算是交下了这个朋友。连诈死的事,我都没有瞒着他。只是,从前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只想寻个机会毒杀他,而现在我年纪渐长,又与王维情投意合,行事时不免考虑许多,况且,与他交结的过程中,也一直有些下不去手。
安禄山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太诚恳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这是真的。
我将茶杯放回案上,笑道:“东平郡王‘河岳诞宝,雄武生材,万里长城,镇清边裔’,是国家的栋梁之才。郡王还肯拨冗见我这个小小女子,我当真感激之至。”那几句话,是皇帝前两年封他为柳城郡开国公时的圣旨里的。
啊,这时的安禄山,还是国之长城呢!
他挠了挠头,局促道:“你只管胡吣。安禄山岂是那等忘旧之人?你若再称我‘郡王’,我可要赶你出去了。”
我扑哧一笑:“不敢了,不敢了。阿兄近来可好?此次入京,能留多少时日?”
“咳,圣人要我多留几日,伴他打球、走马。贵妃也要与我叙话——是以今日与阿妹不能久谈,还望阿妹宽宥。”
我笑道:“阿兄蒙圣人、贵妃深恩,自是要尽心相报。这一年来边疆诸事可定?阿兄前番与我的书信中说,有意一举平定奚、契丹。”
安禄山笑道:“我入朝时献奚俘八千人,圣人命吏部在考课之时将我评定为上上。”
他说话时志得意满,脸上微现骄矜之色。春日的阳光穿过珠帘,洒在他的面容上,显得他一张浓眉大眼的脸正气凛然。若是我并非穿越者,我大约也会相信,他永远都是一个忠贞报国的将军。我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笑道:“这个我也从王十三郎处听说了,还未恭贺阿兄!至于契丹,阿兄可有意举兵攻打?”
“自然要打……只是我手下兵力虽足,却似乎也不足以毕其功于一役。”安禄山犹豫道。
我望着他堂中悬挂的大唐舆图,问道:“阿兄何不与朔方军合流,共同征讨契丹?”
安禄山面色不喜反忧,吞吞吐吐:“阿妹,我亦曾有此想,只是……只是……”
我奇道:“现今的朔方节度使乃是李右相,他一向信重阿兄。阿兄何以为难?”
安禄山叹道:“但李右相只是遥领朔方军。真正统领朔方军的,乃是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哦,他如今是奉信王了。”
我歪了歪头:“奉信王率部来投大唐,其意甚诚。怎么他竟不愿与阿兄共抗契丹么?”
他将目光投向旁边的香兽狻猊,见它口中香烟渐淡,抿了抿唇,也不叫人,站起身来,走到香兽身边,打开盖子,向贮香盒中新添了两丸紫藤香。他重又合上盖子,静立在香兽旁,嗅了几口香气,这才回到我对面坐下:“不瞒阿妹,我与奉信王一向不甚相得。奉信王自恃才干,不肯与我协作。”
我恍然道:“我一直听说奉信王美容貌,多才略,却原来是这样的人么?那他委实有负圣人之恩。”
安禄山意甚愤慨,道:“我也曾说过要与他共同出兵,他竟以为我妒忌他,有心暗加谋害……便不肯借我兵力。”
我缓缓举起茶杯,望着洁白无瑕的细瓷杯身,与杯中红褐色的茶汤,却不就唇相饮。沉思了一会儿,我叹道:“难的是奉信王与李右相极为投洽……”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却只道:“李右相劳苦功高,奉信王独独敬服于他,也是应该。”
“独独——”我咬重了这两字,“敬服李右相么?那可又将圣人置于何地呢?”
安禄山的双眼生得大且圆,看人时总似带着三分无辜。此时他便这样无辜地看着我,却不接话。我缓慢饮了两口茶汤,笑道:“南北朝时,北魏人不爱饮茶,却爱酪浆,将茶称作‘酪奴’。但有唐以来,好茶之风盛行,连阿兄这样原本出身东北的人,也爱饮茶了。如今若有人称茶为‘酪奴’,未免不识时务。”
他点了点头。我又道:“一入圣朝,心中眼中,便该只有一个圣人,这方是识时务者所为。”
“但李右相秉权多年,圣人的心意,便是他的心意。”安禄山目光闪动。
“圣人是圣人,李右相是李右相。李右相私下做的事情,可未见得尽是圣人授意,譬如……李右相与阿布思约为父子之事。”
后世史书记载,安禄山与杨国忠共同诬陷李林甫认阿布思为养子,可见此事是假。我现在说出,也只是暗示安禄山往这个方向思考而已。谁料他笑道:“阿妹说的事,我仿佛也听过。李右相与奉信王约为父子,也许……是为了稳固大唐在突厥的根基?”
时当晚春,他话中却带着一丝清冷如冰的意味。我抬眸,望向安禄山的眼睛。他褐色双眼中依然充盈笑意,就像说的只是一件寻常事。
“奉信王的部众皆是同罗人……”我想了想,“阿兄手下也有些同罗将士,自然较我更明白奉信王的事。他是否会叛归漠北,阿兄也清楚。”
安禄山朗声笑道:“我一直以为阿妹性好饮酒,且又通晓胡语,故而与我投契。我却从未想到,阿妹竟然这般知我心意。那阿妹可知我此刻想的是什么?”
我抿唇,顿了顿才道:“我不知阿兄此刻想的是什么,却知道李右相想些什么。他固然信重阿兄,却绝不肯以阿兄为相,只因阿兄乃是胡人。”
他面上现出憾色,沉声道:“我虽得盛宠,但只要李右相在,我便要受他钳制。”
当然了。史书里说,安禄山入朝与李林甫谈话时,每每汗湿重衣。
我笑道:“恰如阿兄所云,李右相把持朝政多年,原是劳苦功高。他已秉权近二十载——也该引退了。”
他沉吟道:“若是阿布思叛归漠北,则李右相与他约为父子,便与谋反无异了。只是朝中多是李右相夹袋中的人物,只怕……想以此动摇他,不甚容易。”
我闭目静思,只闻得帘外落花簌簌。许久,我睁开双眼,笑道:“阿兄若要成事,只怕还要借助贵妃与杨中丞之力。”
安禄山微显不屑,道:“杨国忠?性子又急躁,又没有什么才具,不过一个托庇于女子裙带的无能之辈,竟也能盘踞朝堂了!”
“李右相年老,杨中丞又甚有野心,我瞧阿兄不如先借杨中丞之力,与其共倾李右相,再徐徐图之。”
他很快调整情绪,认同道:“正是如此。”举目看向那幅大唐舆图,目光久久落在朔方军上,不肯移开,“今秋我便率领大军讨伐契丹,到时请奉信王同出步骑。以他疑我之深,必当复叛。”
“但愿阿兄讨契丹一举得胜。”
“只是……”安禄山盯住我脸,“阿妹为何要为我画此计?”
我心中陡然一痛,并未掩饰情绪,低低道:“当年李台主待我甚厚。”
只这一句,他已是了然,温言道:“李台主为幽州节度使时,待我们这些将士亦是极好。他那样的人,实不该去得那般早。”
我站起身:“阿兄要去见贵妃,我便不叨扰了。”
安禄山吩咐人打包一些时新果子、宫花、器物送给我,笑道:“多亏阿妹点拨。我今日定要请贵妃引我与杨中丞一晤。”
我笑了笑,出了门,踏上马车,一路出城,到蓝田,入辋谷。王维听我说过要去见安禄山,一望我脸,便露出一个微笑:“观你容颜,我便知今日事谐,不必更问荣枯。”
我与安禄山打了半天机锋,原有一种浓浓的厌烦之感,但这种厌烦,却在看到他微笑的瞬间冰消雪融。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脸上。
母亲崔老夫人去世后,他这一年在辋川居丧,容貌老了不少,清俊的脸上透出一点苍黄,与一种中年式的微倦。然那种微微的倦,却反为他增添了一二分人间烟火气,令人一望之下,就隐隐随着他一起生出倦意,沉沉地放松下来。看着他的脸,你也会想要睁着一双倦倦的眼,同他坐在山边水畔,遥遥看着山外的凤城帝阙、人间棋局。握着他的手,你便也想要唱起歌,一曲属于水穷处、云起时的歌,一曲超越人世、超越时间的歌,那曲调,就像是山中的泉水、栏里的鸡雏。揽住他的腰,你就也想以颊、以唇贴紧他的脸,感受他肌肤的温度,在齿颊相接的温柔之中,铭记永恒、也忘掉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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