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惊胆战:“赵丞……”
他一抬手,止住了我要说的话,丢了三四卷文书给我,叫我整理校对之后,再将笔记进行润色。
以我们惯常的情况,每日能校一卷已是极快的了。而我们原只负责校对,润色并非我们分内之事,当由专职译语来做。但我惹了典客丞不高兴,还能怎么办?他迁怒于我,我难道还能高喊冤枉?只能分秒必争地做事罢了。
我才整理了半卷文书,就到了结束视事的时间。三卷文书,我是绝无可能做完的,只能带回家做。康九娘无奈道:“你将一卷与我,待我帮你校,明日一早与你。”我心中一暖,笑道:“典客署里你待我最好。”
“那典客署以外呢?”康九娘随口问。
“我的表兄,养父母,还有……”
崔瑶。
“你可有心仪的人吗?”妙泥那个问题忽而又在心头响起。我该怎么说呢,我心仪一位对我真的很好很好的姐姐,一位真的很美丽很可爱很温柔的姐姐的……夫君?
我用手背抹了把脸,打开食盒,默默吃饭。
午饭既过,大家先后离开,崔颢又在典客署外面等我。我跟着他回家——自从上次的狐妖事件后,崔颢就勒令我继续住在他家,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说得也很动情:“阿妍,你户籍既已迁回我家,便长住在这里罢。你一个女郎家,别户而居,究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再有上回那样的事,我也好照拂于你,不然,我如何对得起从母?”
回家了也还是接着工作。
接下来的数日,我都不得不加班加点地工作。
“拂菻国有十二名高贵臣子,共同治理国家。国王的车边,经常有人带着一只囊袋,如果百姓有了灾厄苦恼,便将事情写在纸上,将纸投入袋中。国王回至他的宫殿里,打开袋子,分辨事情的是非曲直。拂菻国王是选择贤明之士而举立的……”这一日我又在房里埋头对着文书,低声自语,斟酌字句。眼见得红日西斜,我却还没弄完手中这卷文书,心头不由得有些委屈。我自穿越来到唐国,一直凭着自己的双手吃饭。我写家书的摊子前虽然偶尔也有人寻事,但托赖周围摊主们帮助,终究都能解决。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会被人这样无休止地使唤。
我因熟习波斯语的缘故,对于唐国的民族、边境和外交问题一向颇感兴趣,目前这份能接触到许多外族人的工作也算合我心意。只是每日被典客丞这么使唤,我实在是吃不消。昨天裴家来人,说圣人赐下了简州贡来的柑橘,裴夫人叫我去吃,还想和我说说话,我都不得不回绝了。
唐朝橘子很贵的!我想吃橘子!我越想越委屈,委屈得甚至偷偷哭了。
那些著作郎连两百字的墓志都写不出来,也太蠢了!外国人的墓志应该也有常用的典故罢,西戎的由余投降秦穆公,匈奴王子金日磾来到大汉归顺武帝,这里凑一凑那里凑一凑,也不止两百个字了!该加班的是他们,不是我啊!我这是受了什么无妄之灾!我愤愤地把没润色完的一卷文书推到地上。
这时崔颢隔着房门叫我,我慌忙擦掉眼泪。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纸包,包裹还未打开,那混合了酸甜果香与肥美肉香的味道,似乎就已在这不大的房里弥漫开来。
“这是你最爱的樱桃饆饠,趁热吃。”他眸光在我面上一转,轻声笑道。只是此刻我压根无心欣赏美味,嗯了一声,胡乱将饆饠送进嘴里。崔颢弯腰,似不经意地将那卷文书捡了起来。我心中一惊,生怕他看出什么,连忙接过,低头继续工作。这情景,完全就是在21世纪做学生时一边吃着披萨外卖,一边准备考试的样子嘛!
崔颢走过来,俯下身在我旁边看了看,突兀道:“这是什么?”他身上传来一阵清浅的沉水香气,这种高贵男子常用的香料,在他身上却仿佛别有一种潇洒清朗的风调。
不知怎么地,我脸上微微一热。嫌他碍事,我含含混混地道:“每有远客使节入贡,典客署依例要问他们当地风土人情,做成记录。”
崔颢又问:“译语人记录时为求速记,笔迹多半潦草,你们校对之后,仍要送去与他们复核?”我颇为意外,看了他一眼:“正是。”想不到崔颢于工作上的事倒很精明,我只说一句,他便猜出了其余的部分。
“润色多半不由你们做罢?”
“我们只校对、誊录,润色要由辞采较佳的译语来做。”
崔颢沉声道:“你分明在润色。然则典客丞在为难你了?”
我苦笑一声,抬头看向他温润的眼眸。崔颢了然,盘膝坐在茵褥上,读着文书,口中吟道:“有贵臣十二人,共治国政。常使一人将囊随王车,百姓有事者,即以书投囊中,王还宫省发,理其枉直。其王无常人,简贤者而立之。”[2]我一愣,登时明白他随口吟咏文言,便是在润色我的文书,连忙飞速誊录下来。
“国中灾异及风雨不时,辄废而更立。其王冠形如鸟举翼,冠及璎珞,皆缀以珠宝,著锦绣衣,前不开襟,坐金花床。”
“其殿以瑟瑟为柱,黄金为地,象牙为门扇,香木为栋梁。其俗无瓦,捣白石为末,罗之涂屋上,其坚密光润,还如玉石……”
他口述,我誊写,配合默契,待到月上东天的时分,我们已将一整卷文书润色完毕。我抻了个懒腰,姿态甚不雅观,然后突然意识到他还在一旁,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掩饰着将樱桃饆饠递给他一块。他顺手接过,我才想起饆饠已凉,伸手便要取回:“叫人热一热……”他将饆饠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笑道:“我的心最热,吃冷食也无碍。”
我嘁了一声。西市的少女们吃他这一套,见了他就“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而我可不是。
如是过了十几日,在崔颢的帮助下我润色文书越发熟练,竟不再需要康九娘帮忙了。典客丞每日接过我交给他的文书,粗略扫过,都只是点点头,俨然懒得给我任何反馈。这天,他破天荒赞许道:“阿郁聪敏多才,文书无甚疏漏。”
我们女子在官员们的眼中一向连身份低微的小吏们都还不如,纯粹就是打杂的,根本不能进入他们的视线。这次典客丞竟然开了金口称赞我,我也不由雀跃,却听他又道:“十日前到长安的大食使团,你知道罢?”
“知道。”
这个使团被安顿在宫外的客馆,前几天在麟德殿谒见天子,进呈礼品,又参与了宫宴,这才算是在皇帝面前挂了号,接下来还要在长安停留一段时间。
典客丞道:“他们在京城的这段时日,就由石明达、你和康九娘看顾罢。康九娘和你是女郎家,心思比男子精细,使团的人若有什么短缺,你们及时周转。”
这是要让我们两个女子给使团当生活助理,围着一堆陌生男子打转?换成真正的唐朝女人,大约完全无法接受,但我倒是无所谓,而康九娘是粟特胡女,对名节问题看得也很淡,再说还有粟特译语人石明达这个男子在场,没什么要避嫌的。当下我们领了差事,就去找使团的人。
使团的人今天正好在典客署,接受常规的勘问:每有蕃客来到京城,典客署都要讯问他们本国山川风土的情况,做成笔记,并绘制地图。古代的地图没有什么精度可言,典客署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问一问他们,从他们来的地方到长安距离多远、路径如何,再问一问他们国家有哪些山川,做个记录而已。
我和康九娘立在那间公房的门口,静静听着两个粟特译语人勘问大食使者们。会说大食话的人很少,而往来西域的商人中又以粟特人居多,粟特语因此成了西域商路上的通用语,因此他们现在是在用粟特语沟通。这几个大食人的粟特语也不太流畅,双方对话进行得很慢。我听了一阵,忍不住暗自摇头。
这些大食人来自遥远的叙利亚。据我在后世掌握的地理知识而言,从他们的家乡到长安,要经过巴格达、伊斯法罕等城市,跨过乌浒水——或者叫阿姆河——越葱岭,沿天山,经过疏勒和焉耆,入玉门关,到达凉州,再从河西到京师。
葱岭以东的这部分路线,大唐朝廷早就了解,只是对于葱岭以西的部分不甚熟悉,因为那边不在大唐的势力范围内。然而这几个使者半天也说不清楚,从自己的国家到葱岭,究竟有哪些路径和山川:“我们走了很久很久!走了好几个月!”“跨过了一条河,但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我们经过的时候,正值那条河的汛期,真是太可怕了!啊,那条愤怒的河水!”“不过,我们在路上,见到了用美丽的火鼠毛织成的毛毯,将它带到长安,献给了你们的君主。”“我们经过了狗头人国,那里的人都长着狗头,每到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就……”
我听不下去了,叩了叩门,走了进去。
这间公房是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使团的,地上铺着柔软的氍毹,两边相对放着数把高背椅。唐人在正式的场合都要跪坐,盖因坐在椅子上垂下双腿的样子,在他们看来极不雅观,那些椅子是为不惯跪坐的外国使者而放置的。每次看到那些椅子,我都极其眼馋,于是最近我也求着崔颢去找工匠,做了两把,每天回家进了自己房间就能解放双腿,简直快乐似神仙……咳,扯远了。
大食使者们和两名粟特译语人分别坐在两边。使者们穿着白袍,肤色晒得黝黑,鼻子很大,胡须浓密,典型的阿拉伯人长相,说起话来一派热情洋溢的态度。两名粟特译语人面前的几案上摆着纸笔,纸上记的东西不多,显然问得并不顺利,两个人愁眉苦脸的。我向他们俩点了点头,转而问那几个大食使者:“山或许没名字,水一定有名字。你们说的那条河,是不是拂剌河?”
“你说什么?”使团的首领一怔,继而笑着问道。
“我说,你们渡过拂剌河之后,没经过底渠罗河吗?”我也笑吟吟地反问。[3]
[1]关于井真成的信息、他的墓志及相关的分析,作者参考了石见清裕《唐代的民族、外交与墓志》第11章 。
[2]这几段关于拂菻国的文字,取自《旧唐书》第198卷 拂菻国部分。但这并非作者偷懒:实际上,官修史书中关于较偏远的国家的信息,大多正是以本文所描述的这种方式取得的。
[3]拂剌河即幼发拉底河,底渠罗河即底格里斯河。此处系用中古汉语发音读出阿拉伯语发音,再转写为汉字。
第8章 侍女金盘脍鲤鱼
使团首领顿了顿,逐渐收起了那种质朴的笑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头,用一种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我。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两名粟特译语人和康九娘惊愕地看了看我,又看那几个使者。
“世上根本没有狗头人国这样的地方。使者们用这些话欺骗我们唐人,是不是过分了?”
过了半晌,使团首领才开口,换了一副高傲的语气:“一个国度有哪些山脉,有哪些河流,有哪些平坦的道路,有哪些险要的关卡,本来就该是秘密。只有想要表达臣服的时候,一个国家才会向另一个国家献上地图。我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国家是平等的,我们见到你们的皇帝时也不会下跪,为什么要将我们国家的山川风貌说给你们听?”
大食使者们谒见皇帝的时候往往平身而立,不肯下拜,说自己在本国也只拜真主,不拜国王——据说前几年来的使团就是这样,当时还引起了一通争论,直到中书令张说打圆场,说大食风俗不同,不宜苛责,皇帝便特许他们不必下拜。他们以此作为推脱的理由,倒不大好反驳。
一名粟特译语人试图缓和气氛:“每逢外国使团入唐,鸿胪寺循例都要询问这些,没有旁的用意。”
“我们不是日本、新罗之类的藩国,不应当受这样的询问。如果我们真的如实告诉你们,那么,万一有一天,我们的国家和大唐成为敌国,我们或许会因为今天说的话而后悔。”使团首领辞色凛然。
“我们没有刺探你们国家军情的想法。大唐朝廷规矩如此,我们也只是依照上官的话来做事罢了。”另一名粟特译语人石明达道。
“你说你是石国人,是么?”使团中的一位使者突然开口,声音温和,语意却是咄咄逼人,“我们的国家治下有近三千万的臣民,西到遏烂达鲁思,东到突骑施和印度。康国和你们石国,都已经臣属于我们的王朝。那么,你身为康国人,是该为唐国朝廷做事,遵守唐国的规矩,还是遵守大食的规矩呢?”[1]
来自石国的石明达和祖籍康国的康九娘同时变了脸色。饶是粟特胡人一贯长袖善舞,圆滑机敏,对待这种直接打脸的话也难以保持心平气和。而我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阿拉伯帝国现在由倭马亚家族——“白衣大食”——统治,处于对外扩张的高峰期,他们确实有平视大唐的资本,至于石国和康国这些中亚小国,他们也的确可以藐视。呼罗珊总督屈底波率领大食军队攻陷康国,不过就是十几年前的事。
脚尖不着痕迹地在氍毹上蹭了蹭,我吸了口气,慢慢用我不甚精熟的粟特语道:“你们经玉门关,到凉州,再到长安,一路上所见的风物如何?你们也见到了我们京城的景象,也曾列席皇宫的宴会。我们国家民众的生活,京城的气象,皇宫的奢华,并不输于这世上的任何国度罢?”
使者们没说话,只是审视着我。我继续道:“波斯有诗歌和琉璃,有华丽的织毯,大食有宝石和黄金,有动听的乐曲和精纯的蔷薇水,而大唐呢,有丝绸,也有歌诗,有稻米,有最好的人才。因为唐人过得不错,所以想知道天下还有哪些地方,那些地方的百姓生计如何,那些地方有怎样的山水和景致,有哪些鸟兽,哪些土物。譬如,我们大唐的岭南,有个叫容州的小州,那里的人,喜欢吃水牛的肉,又把牛胃中半烂的草做成齑,混着盐和姜来吃,这样的事,长安的人很爱听。我们问你们家乡的事,也是一样的意思,未必就是想要扩张疆土。你们的国王派人来到这里,不也是为了让大唐和大食了解彼此的事情吗?”
“但是,”那个说话很不客气的使者道,“你如何使我们相信,你们只是想知道我们的山川和风俗呢?”
我很想翻白眼,心里道:我是个世界史爱好者,你们的地理和风俗我读过很多很多,只是我的知识都是从后世的书里学来的,很多国家、城市、山川的名字都和如今八世纪的叫法不一样,我自己也对不上号,不然我大可不必求着你们说,直接把读过的内容告诉典客署就行了。
“你们来的时候,可曾经过梵衍那国的都城?即使你们没有走那条路,你们想必也听说过,梵衍那国都城的东北方向,有两尊立佛的石像——两尊很高很高的石像?”我问道。
使者们皆是一愣,意外道:“往来波斯、印度、大唐的商队,路上常常经过梵衍那国。你连那两尊石像也听过?”
我当然听过。巴米扬大佛高数十米,是世上最大的立佛像——在它们被炸毁之前。
“我们国家一位叫玄奘的僧人曾经到过那里。他说,梵衍那国的王城有十余间寺庙,千余名僧人,那两尊佛像高一百四五十尺,由黄金和宝石装饰,灿烂无比。我没有见过,想不出那该是什么样的宏伟气象。长安与梵衍那相距万里,路途艰辛,住在长安的唐人们,也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那两尊佛像。”说到这里,我的嗓音也有些微不可见的哽咽。玄奘亲见过的巴米扬大佛,毁于2001年3月。它们承受了十几个世纪的风雨,却毁于塔利班的炸药。像我这样成长于21世纪的人,注定不能亲眼看到它们了。从这个角度看,现代人虽然活在交通便利的年代,却甚至不比唐人更幸运。我咽下这种无人能够理解的情绪,抬起头笑了笑:“所以,请给我们讲一讲你们长途跋涉的见闻罢,讲一讲那两尊佛像上装饰的珠宝,拂剌河的汛期,讲一讲……那些我们去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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