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使团首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初时更真诚的笑容,话里带着些打趣的意思:“在我们的国家,女子是不能像你这般露出脸庞的。”
“从前我们也是这样。不到一百年前,女人出门时还要戴上幂䍠,幂䍠很长,能将全身都罩住。后来因为幂䍠实在不便,才换成了面纱更短的帷帽,如今的女人们也经常戴帷帽,尤其是出身高贵的女人。”我笑了,“我嘛,出身并不高贵。”
“出身不高,才会被派来跟我们打交道,是吗?”另一个使者笑了起来,“梵衍那国的佛像,我没有留意,因为那不是我们的神。不过,来的路上,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叫做‘千泉’的地方。那个地方在怛罗斯和白水城之间,不高的山上涌出一千眼泉水,泉水又最终汇成一条河水,向东流去……”
两名粟特译语人立即拾起笔,蘸了墨,开始在纸上记录。
有了这个“不打不相识”的开头,接下来的时间内,我们三人与这些使团成员相处比较融洽。他们想吃鱼,我们就替他们向鸿胪寺要鱼。他们想吃本地的食物,我们就领他们去西市,吃水花冷淘,吃雕胡饭,吃咸阳的水蜜梨,吃炙羊肉——他们不吃猪肉,吃的肉类以牛羊为主,但唐廷禁止随意屠宰耕牛,牛肉并不易得,所幸有唐一代北方人多吃羊肉,烹调羊肉的手法够丰富,因此他们也吃得开心:“没想到长安的人也吃炙羊肉,竟然还有专门用来炙羊肉的铁床!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告诉国王和我们的亲友,在唐国的都城也能吃到鲜美的羊羔肉。”
“在长安附近,同州的朝邑县,有一道叫‘苦泉’的泉水,水很咸,人不能喝,羊却能喝,喝苦泉水长大的羊无不肥美,我们今天吃的就是朝邑的羊羔。俗话说‘苦泉羊,洛水浆’,就是说苦泉水养大的羊,美味如同洛河水酿成的酒浆。”石明达解释道。
康九娘这会儿没参与他们的话题,而是取了一张胡饼,用饼将手指和刀刃上残余的油脂擦拭干净,又把那张饼撕成小块,一点点吃掉。
“你可真是节俭。”我小声称赞她。
她满脸无奈,同样轻声道:“别打趣我了,我一个人在长安,没有亲眷,没有丈夫,又不像你有个好哥哥,自然只能过省俭的日子。”
我从来没问过她家里的情况,闻言一愣,刚要说话,却听一个使者问道:“洛河是哪条河?也在长安附近吗?”
康九娘已经换回了平日那副淡漠的表情,摇头道:“我们有东西两座都城,长安是西京,洛阳是东京。洛河是黄河的支流,经过洛阳城。洛河水酿成的酒好喝,河中的鲤鱼也很好吃。”
“是,有人说‘洛鲤伊鲂,贵于牛羊’,就是说洛河的鲤鱼、伊水的鲂鱼,比牛肉、羊肉还要珍贵。”我补充道。
有位使者想起什么,好奇道:“我们在路上曾经听一个粟特商人说,唐国的皇帝不允许百姓吃鲤鱼。那天你们带我们吃了鲫鱼,而没有吃鲤鱼,我还以为就是这个原因,但是刚才听你们说的话,好像唐人也能吃鲤鱼?”
石明达惊讶道:“我们那天吃的不是鱼鲙吗?唐人认为,鲫鱼最适合做成鱼鲙,所以我们选了鲫鱼来吃。那个商人为什么说唐人不吃鲤鱼?”
使者费力回想了半天,摊开手,神态夸张:“我只记得,他说和唐国皇帝的姓氏有关,但我不懂唐人的话,因此没有记住鲤鱼和皇帝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说的莫不是李和鲤谐音,所以唐人不吃鲤鱼?
“没有这种事,以讹传讹罢了。”我笑道,“否则我们的诗人,为何会写‘侍女金盘脍鲤鱼’的句……”一语未毕,忽而顿住了。
要解释唐人吃鲤鱼,有那么多典故,为什么我脱口而出的,还是王维的诗句?见到崔瑶之后,我不是已经决定忘记他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这么多关于他的东西?他现在不止是我自幼所知的那个活在遥远唐代的诗人,不再是一个叫“王维”的符号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
我为什么要记得他的事?
你可以爱一个诗人。但你能爱别人的丈夫吗?
你可以爱一个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的公共偶像。但你能爱一个你认识他,他也认识你,他的妻子和女儿也认识你的男人吗?
从前我隔着一千三百年的光阴,吟诵“红豆生南国,秋来发故枝”,想象他的笑容和声音。现在我和他住在同一个城市,站在同一片天空下,住处仅仅相隔几坊,清楚他有多高,爱喝什么酒,见过了他提笔写字时的姿态。
但我离他更远了,也更害怕了。
直到送走了这个大食使团,我依然找出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婉拒崔瑶的邀约,直到崔颢也忍不住问:“阿妍,你既有暇赴裴夫人的邀约,为何不去见崔七娘子?”
我彼时正站在院里,弯腰对着水盆中的倒影扶正发簪,闻言动作一滞。
水中的螺髻银钗随波轻漾,恍惚间,我在心底自问:为什么我梳双鬟望仙髻更好看?为什么她知道我梳双鬟望仙髻更好看?为什么……我不知道?
过了片刻,我才低低道:“这些时日我很累。若非因为裴夫人是长者,我连裴家也不想去。”
崔颢摇头道:“若不想去,直说便是,不要勉强……我看得出你很累。典客署的事,不做也罢。你毕竟是女郎家,我实在怕那些男子冒犯你。”
我张了张嘴,就听他又道:“你别多心,我不是那种泥古不化的兄长。你不想嫁人,我也不强要你嫁人。你爱读书,爱学蕃语,尽可以在家读书,也可以学蕃语。你喜欢游历,待我将来做了外州的官,也带上你,一同远游。我只是想,你一个女孩儿……你别笑,在我眼里,你好像……好像还是从母膝下的那个女孩儿。皇城里人事纷杂,你……我官阶卑微,万一又有上回那样的事,我怕我护不住你。”说到后面,崔颢自嘲地笑了,转而举目西眺。
向晚的天空被分为两半,一边是浓烈而丰盈的金红,一边是浅淡的蓝与新月的白。他闭了闭眼,嗓音发沉,整个人似乎浸在了渺远的回忆里:“世人都说,进士科难考,然而一旦考中,脚下就有了青云梯,成了直入翠微的仙才。我考中了进士,做了官,又能如何?竟然连自家妹妹也无力护持。王十三兄八年前进士擢第,做了太乐丞,当年秋天就无辜被贬济州。我那时便懂了,世人的话都是欺人的。”
“上回的事”,指的自是我被指认为狐妖并带到万年县廨的事。崔颢难得露出这种忧愤之态,我一时愧疚无已。我被说成狐妖,又惹来那些无妄之灾,是因为我是穿越者,有一些唐人所无的小习惯,这和崔颢没有关系。我不是他的表妹,却让他为我操心自责,委实不该。
但要说就此不去鸿胪寺,我也不太愿意。在典客署里打下手,帮忙跑腿,这事说来卑琐,但却能让我施展长处。这个世界,女子能做的事不多,我纵然知道自己的行为离经叛道,也难以割舍。他像是清楚我的想法,叹了口气:“罢了。若是有人为难你,你便抬出裴家的名号来罢。”
裴家……我真能借用裴家的名号吗?
裴家是河东著姓,到了魏晋南北朝之际,分成了西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东眷裴等几个房支。裴耀卿家的南来吴裴这一房,比西眷裴和洗马裴稍逊,却也是人才济济,贵盛非凡。在我心里,这种高门是和我这种普通人无关的,虽然撞大运得了裴夫人的眼缘,我也断不敢觍颜以裴家人自居。而且,贵族门庭比寻常百姓更看重家风和名声。裴家新认的养女在鸿胪寺给一群胡人打下手,时不时还给外国使团当生活助理——这事说出去,岂不是让裴夫人被贵妇圈子笑话?
我能想到的,崔颢也能想到。他仍旧微闭着眼,淡笑道:“养女么,进可攻退可守。”
他说得含蓄,意思倒很明白:养女说起来固然不如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不是亲生女儿,反而自由得多,且裴家势大,稍微借一点名头,也就够让人不敢欺负我了。我胡乱应了,又听他道:“我看裴夫人是真正与你投缘,你也不必过于顾虑。”
“好……至于表兄你……”我犹豫着,笨拙地捡起方才的话头,“你如今官阶不高,可是你今年尚不满三十岁,焉知后日的光景?不必说丧气的话。你又聪敏,又年轻,又有才华,又有好姿貌好气度,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你。”
更何况,你来日还会写下《黄鹤楼》那样的千古名篇。
崔颢睁开眼睛,失笑道:“阿妍长进了,懂得阿谄了。听说昭武九姓的胡人生下孩儿,便在孩儿口中放石蜜,因此他们长大后个个工于言辞。你日日与他们混在一处,也学会了这一套么?”
“口中有蜜?”我哼了一声,“瑶姊也说过。”
崔颢笑了,随意道:“崔七娘子那一日给你梳的发髻很好看。”
“你也说我梳双鬟望仙髻好看。”我自语。
“什么?”他没听清。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了。过几天,我考过了,便去瞧瑶姊。”
虽然我只是个打杂的,且又是女子,但若要长期留在鸿胪寺,也要考一种类似于转正考试的东西。这种考试并不正式,只是为了考校我们的语言能力。鸿胪寺和礼部关系紧密,问礼部借了礼部南院的一间贡院做考场。于是我虽身为女子,无缘科考,却也能在进士们考试的场地过一把瘾。贡院分东西两廊,地铺单席,如今正当初秋,坐下来甚觉清凉。但礼部举行考试,多在正月、二月之间,彼时长安仍是春寒天气,若又遭逢雨雪,想必那些应进士试的仙才栋梁们要被冻得瑟瑟发抖,真是不当人子。
为杜绝内外通传消息,贡院四周修有棘篱,一派森严,故而贡院在后世亦被称作“棘闱”。我望着墙上爬满的荆棘,心知这棘闱之内,便是王维当年也坐过的地方。
我识得他时,他已三十出头。我不曾得见他二十岁的少年韶秀风姿,亦不曾有幸得知,那少年的瘦硬肩颈,曾经挺成怎样的弧度,那少年的胸中,又曾经含蕴怎样的激情。从十五岁起,他便游走两京权贵府上,被诸王视为师友,二十岁时又高中进士。可那如同矫矫珍木的秀挺少年,只不过一年之后,就在朝堂斗争中坠落尘埃,被谪济州,苦叹“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那时的他,可曾想起自己入青云、登天梯时的仙姿?可曾记挂过长安这座热烈着、丰艳着、也欲望着的都市?
这时考卷发下。我连忙展开试卷,但见卷子上三道大题。
第一道是要将《离骚》中的一段翻译成蕃语,这却难不倒我,无非要在心中将它翻成白话文,再译成波斯语和粟特语,我提笔便写,很快答完。
第二道是要将波斯语诗歌译成汉语:
“亚历山大从那里率军向中国挺进,一站接着一站大军不停地前进。他下令给自己的文书大臣,让他给中国天子写一封信……”[2]
我扑哧一笑,这段是每个熟悉波斯语的学生都应该熟悉的:10世纪的著名波斯诗人、号为波斯“诗坛四柱”之一的菲尔多西,曾经写作长篇史诗《列王纪》,内中讲述了亚历山大向中国进军,假扮使者去向中国天子挑衅,被中国天子设法化解的故事。菲尔多西还没出世,那么,这段诗歌,显然就是《列王纪》中相应部分的母题了。
这段诗歌出现在这里,恐怕多有鸿胪寺的人奉承皇帝李隆基着意开边,赞美四疆战事的意思。所以恐怕我得写得“颂圣”一些才好。我用五言古诗的风格译道:“罽娑志在远,烟尘满地起。中原好山河,胡马趋如蚁。忽召舍人来,信书出蛮垒……”[3]
第三道题则最为复杂,是一段从汉文译成波斯语的墓志,要我们将它还原为汉文,越贴近原文者得分越高。此题难在对应试者的文采要求极高,需要懂得墓志骈四俪六的写法,才能更好地恢复汉文原貌。我一见此题,手心先出了一层薄汗。我仔细看去,发现这段文字是初唐时中书省蕃书译语史诃耽的墓志,写他“好像温热的风,温暖了一千里的百姓”。
我咬了咬嘴唇,忽地想起了在慈恩寺的那一日。那天金刚智和我打了一番机锋,还称赞了我几句,在场的好事群众们终于相信我不是狐妖,于是立刻对我这个和他们一样的人类失去了兴趣,只管簇拥在金刚智周围,想多看一看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高僧,希望听他说上两句佛法。
崔瑶在和一名熟识的妇人说话,我站在王维身边,心情惶恐紧张,又恐被他发觉,恰巧余光瞥见雁塔底层砖龛中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石,随便寻了个话题:“听说你与你阿弟夏卿都为人写碑文、墓志。你是怎样写出那些骈四俪六的字句的?”
有一枚榆钱落在王维的衣袖上,他随手拈起,笑道:“缺钱了,就写得出来了。”
“……”我结结实实地噎住了。
他好像被逗笑了:“我教你。从《文选》中取十几篇赋,熟读百遍。除了《两都赋》《三都赋》之类,嵇中散的《琴赋》,陆士衡的《文赋》,江文通的《别赋》,也要读。胸中有了底子,只要勤加习练就可以了。碑志中多有一些套语,文臣就是‘富才博古,闻一知十’,武官就是‘广度恢恢,雄锋耿耿’,男子尽皆‘果行毓德,服义佩仁’,女子无不‘德昭彤管,训穆兰闺’,没什么难的。作文时,只管用一些宏大的词句,一句话说不完,就分两句来说,写得长了也无妨,毕竟,”他轻咳一声,说得很正经,“碑文越长,‘作碑钱’越多。”
“作碑钱”便是文士们为人写碑志时收取的润笔之资。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告诉我,他们写文章也灌水?他们也骗稿费?
“多……多谢。”我愣愣地,挤出两个字。
“是该谢。”王维又笑,“阿妍,我可是将谋生的法门都告诉你了。”
总之,我回家后,取了崔颢房中的《文选》来读。王维的话说得直白——过于直白——但确实有用。我对这种文体的语感,短时间内有了极大提升,但我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我颤颤巍巍,提笔在纸上写出译文:“乾封元年,除虢州诸军事、虢州刺史。寒襜望境,威竦百城,扬扇弘风,化行千里。君缅怀古昔,深惟志事,察西曜之盈虚,寤二仪之消息。眷言盛满,深思抱退,固陈衰朽,抗表辞荣……”[4]
交了卷子,我起身,出了考场,往崔瑶家的方向走去。
[1]遏烂达鲁思,即伊比利亚半岛。此处系用中古汉语发音读出阿拉伯语发音,再转写为汉字。
[2]菲尔多西著,张鸿年、宋丕方译《列王纪全集》,462页。
[3]这段五古是作者自己译的。罽娑,唐代翻译“凯撒”的译法,参见马小鹤《唐代波斯国大酋长阿罗憾墓志考》。
[4]史诃耽的墓志,参见罗丰《固原南郊隋唐墓地》209页。
第9章 洛阳女儿对门居(崔瑶)
“这里针脚粗了。”崔瑶就着正午的阳光检查完手中的衣料,懒懒道。
如梦连忙接过,瞟了眼白纻短袄的里子,分明密实得拆也拆不开来,一时苦了脸:“娘子真是细心。”
阿家的冬衣,安能轻忽了去?崔瑶叫她取了针线来,自己伏在案头,用刃只有一分长的小剪刀剔开线头,重新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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