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的臣子岐伯居住在这里,钟山逸叟笔下的封神榜张贴在岐山上,上古神鸟凤凰一声清亮的鸣叫,兴盛了周室,酝酿了周礼,自此以后,宏大严整的周制,成为数千载华夏正统的源头……
而在凤鸣岐山的传说许多年后的某个春天,的确又有一位凤凰般英才卓荦的良臣名相,曾经率来数万蜀汉儿郎驻扎此处,分兵屯田,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可也就在那个八月,他的生命和他的梦想,随着划过渭水之滨的将星,一同陨落在这片土地上,那声震关右的气势,短促得甚至跨不过一个冬天。
一千三百年前的岐山,也没有凤凰的啼叫,只有隐隐的鸡鸣、狗吠,和店里歇脚客人们的交谈声。这个小小的县城在富实丰饶的大唐,依旧贫困而脏乱地安稳着,和南边的五丈原遥遥相对,仿佛它们已如此相安无事地共同渡过了几千年,而且还将一直相安无事下去。
店主人送来五福饼[1],是五种不同馅料的饼。我就着米粥吃了一个饱,却得知崔颢突然发起高热。我们问店主附近有无医馆,店主说这是为本地蚊虫所蜇,出去采了草药,熬成药汁,我们给崔颢灌下,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他的高热便渐渐退了。
我放了心,却仍是留在崔颢房里看顾他。岐山的春夜不同于长安,清旷微寒。室内一灯如豆,崔颢兀自熟睡,我则跪坐在榻边,望着窗外的月色,默背粟特语动词变位。
这时崔颢咳了一声,悠悠醒转,我忙问:“可要饮水么?可要吃粥么?”谁料他静默半晌,道:“阿妍,闲卧无趣,你教我一句波斯语如何?”我静思片刻,道:“区诃鞞区诃泥寐啰萨,阿澹鞞阿澹寐啰萨。”“区诃鞞区诃泥寐啰萨,阿澹鞞阿澹寐啰萨。”他重复,竟无一字错漏:“是何意?”
“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
“人与人却能。”他细细品味,笑了,“阿妍,你的波斯语究竟是何处学来?”
我的父母是工程师,父亲曾经被派到伊朗工作。我的手指在袖里握了握,心里五分惊慌五分黯然:“怎么,要拷问你阿妹的来历?”
崔颢淡然道:“阿妍,你分明知我绝无此意。我接你回家那一日说过,你看起来像我阿妹,说话像我阿妹,举动也像我阿妹。我只是觉得……你投崖之后,仿佛有许多故事。”
我不语。他续道:“从前的阿妍,心愿不外相夫教子。而你,不止熟习蕃语,在西市为人作家书,更入典客署,宁可无名无分也要留作译语。从前的阿妍,更加不会作诗……”
我心中一沉,当初为崔颢所认时,我本不稀罕他表妹的身份,可如今却也贪恋这身份能让我留在才子们身边。若为他当面揭破,我当如何?
他抿唇:“我也算熟读世间诗章,却不知,自汉徂唐,有哪一位诗家似你诗中所咏之人——‘终南长日人归晚,碛北征蓬雁到迟。’”
我垂首,百感中来。万千话语涌上舌尖,额头轻汗渐染。此时我想起的,竟是穿越以来的种种艰难:竭力学习中古汉语发音;因无户籍,向长安县自首;在西市写家书,偶尔会遭人调戏;典客丞种种为难……还有,那种无望的、罪恶的思慕……
我何尝不想将一切和盘托出?何况,自己终是窃用了他表妹的身份。我张口欲言,却为他手指按上我口:“我终是你的阿兄。山与山不能相见,人与人却能相逢。你我相逢,即是缘分,无论是自幼熟识之缘,还是中路相识之缘,我终当好自相惜。”
他话里意味深长,我心中如惊雷匝地滚过,一时怔怔望他,竟无一言。
这时王维敲了敲门,走了进来,见崔颢彻底退了热,松了口气:“总算你这里无事。”
我听这话像还有别的意思,便追问他。王维苦笑:“王大兄那个唤作绮里的小侍女……她听说武侯庙有李青莲的题咏,便偷偷跑去看了,至今仍未回来!”
我一顾外头黑沉沉的夜,不由慌张起来。
[1]陶穀《清异录·馔羞》:“逢士人于驿舍,士人揖⻝,其中一物是炉饼,各五事。细味之,馅料一不可晓。以问士人,笑曰:‘此五福饼也。’”
第13章 祗园弟子尽鹤骨
暗夜沉沉,如无穷黑雾遮天蔽地,又如浓墨染尽三千世界。时有一两声虫鸣在窗外响起,反增清凄寡寂。及到三更将过,众人才将绮里寻回。
绮里自知有错,一回来便扑通跪倒:“婢子有罪,婢子有罪,劳诸位郎君相寻!”她簪发凌乱,布裙亦有数处划破,秀丽面容在暗淡灯烛光中却只见惭愧不见懊悔。
王昌龄向来温厚淳朴,但为她担心了大半个晚上,此刻亦难免有几分火气:“你何必要夤夜外出?”绮里怯怯道:“婢子怕明日你们不肯携奴同去武侯庙,心中又急切,便想着自家跑去悄悄看了……”王昌龄管教自家侍女,旁人原不应插口,但王维与王昌龄格外亲厚,便打圆场道:“你在武侯庙里看的是哪首诗?”
“是了,你若能将那首诗诵出,我便不责备于你!”王昌龄没好气。
绮里举手理了理鬓发,含羞道:“是那首《读诸葛武侯传书怀》。‘汉道昔云季,群雄方战争。霸图各未立,割据资豪英。赤伏起颓运,卧龙得孔明。当其南阳时,陇亩躬自耕。鱼水三顾合,风云四海生。武侯立岷蜀,壮志吞咸京……’”她滔滔不绝,竟将李白的诗全篇诵出,“何人先见许,但有崔州平。余亦草间人,颇怀拯物情。晚途值子玉,华发同衰荣。托意在经济,结交为弟兄。毋令管与鲍,千载独知名。”
我愕然,王昌龄亦哭笑不得。王维拊掌笑道:“大兄家的侍女,当真不输郑玄家侍儿!”
他用的是东汉经学家郑玄郑康成的典故。《世说新语》中说,郑家有一侍女不称郑玄之意,玄怒而命人拖曳,使之跪在泥中。须臾,有另一婢女经过,以《诗》中的句子相问:“胡为乎泥中?”受罚婢女同样以《诗》答复:“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可见郑家上下之风雅。
王昌龄苦笑道:“罢了罢了。只是,你何以如此倾情于他的诗作?”
绮里轻咳一声,我心中已替她想出了无数种语文课上的标准回答:李白诗豪气干云,雄奇开张,想象瑰丽,纵横奔放,音韵和谐,流转如珠……
谁料绮里立起身来,提起裙裾,再度郑重下拜。她这一套动作做来如行云流水,别有一种胡人少女纤秾合度、窈窕娇婉的媚态,灯光虽暗,她少女风华却分毫不减。只听她毅然道:“婢子不独倾情于其诗作,更倾情于其人!”
“……”王昌龄王维一时俱是无话,我亦想不到她胆大如斯。震愕之后,竟有丝丝缕缕的轻痛袭上心头,如天罗地网,紧紧相罩。她能将她待一个诗人的情意直白诉说,而我呢?
半晌,有人击掌:“好!”却是崔颢起了身,他穿着一身轻软的白色绸衫纨绔,夜里看去风姿俊逸,很有五陵少年潇洒之韵。他笑道:“朝霜语白日,知我为欢消。王大兄,何不成全绮里,将她赠与李十二郎?”
我亦张口,说的却是:“只是我听说李青莲待他娘子情深爱重,绮里,你要好生想想。”哪知绮里道:“妾惟愿随侍李郎身侧,既擎砚台,亦递酒杯。他有新诗,妾能先读为快,于愿便足。他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妾何敢有非分之想!”
这正是我穿越前的多年夙愿,连“何敢有非分之想”的小心翼翼亦是一般。眼中渐湿,我举袂掩饰,鬓边细瓷耳坠晃动,轻触肌肤,微凉触感更增周身颤栗。
我看向王昌龄,恳求道:“王大兄,你一向是个温良厚重的至诚君子……请你成全绮里罢。”
王昌龄笑道:“绮里到我家已有数载,我竟不知她有如此心胸。我不如杨素多矣,绮里却恰似红拂,巨眼识人。有婢如此,我亦感光彩。绮里,待我们游罢蜀地,你便去了李青莲家罢。”绮里大喜跪倒,呜咽道:“只是……只是婢子对不住郎君了。”
又过了一日,我们到了岐州雍县。王昌龄说当地有个藏书世家,祖上在三国时是魏国文官,历代子孙皆是爱书人,厚积广储,搜书无数,因此他携了秘书省的文书,登门拜访,我们余下的三人便去游览雍福寺。
寺中古木参天,人行其下,虽在暮春天气渐热之时,也自遍体生凉。这寺里香火颇盛,香客摩肩接踵。崔颢诧异道:“今儿虽是清和节,可也不致如此热闹。”
我们便去偏殿,不料偏殿里人更多,且都挤在一堵墙边。我挤过去,隐约见到墙上斑斓深艳,画得有图。难道他们就是在看壁画?可那些壁画也似有些年头了,却有什么好看?
“吴生之名,果然不虚。”有人议论着向外走。
崔颢剑眉微扬:“原来有吴生的画在此!难怪,难怪。”我噗嗤乐了。
“你不信?开元十三年今上封禅泰山,吴生随驾去了,路经东都,他与裴旻、张旭相遇,各陈所能。裴将军舞剑一场,张颠作书一壁,吴生画一壁,号为当世三绝,那真是……”
我微笑,并没告诉他,我想起的本来是另一件事。我随他们到玉真观赴宴时,听说观里有个和我年龄差相仿佛的女子,自幼入道,心意笃诚,却只为去年见了一回玄元庙里的吴真人——这是道门中人对他的称呼——画的五圣千官图,就决意还俗要嫁吴真人。公主依了她的央告将她引见给吴道子,也不知后来怎样了。无论是绮里还是那女道士,世间粉丝之心,大抵类似。
既知是画圣的手笔,我自心痒难熬,毕竟当年的落魄小吏吴生,如今已是“非有诏不得画”的矜贵身份,画作等闲难见。
可从早晨到下午,直到王维和方丈谈说佛法说得我和崔颢都打起了呵欠,将钟楼塔院逛了好几遍,又讨了斋饭吃,壁画前依然是密密的一堵人墙。
我望着人墙哀叫:“不如再去讨一顿饭吃。”香积厨里斋饭虽然简素,却也美味别致,菘芥煮羹,稻粱炊饭,皆是甘美滑腻,用罢余香满口。
崔颢忍笑道:“只怕再吃一顿回来,人还是这样多。”
这时王维闲闲走来,背后还有两个僧人抬着梯子和木架,还有几个僧人拎着大桶颜料和画笔。我一见了然,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
我从未见过王维作画,就像我从来没听过他弹奏琵琶。这并非我一个人的遗憾:崔颢也说王维已有数年不动乐器了,画却是画的,只是随画随烧——“王十三兄说,画不当意,即当付之丙丁,而如今不当意者犹多”。
我想,作为艺术家和创造者,他大概正处于“蜕变期”,虽则,从他一贯安静微笑的脸上,并不能看出这一点。
王维笑道:“方丈托我在东塔画壁。我多年不曾画壁,本拟谢绝,但听说你们讨了不少斋饭吃,我既无香火钱,借画结个善缘也罢。”
我被他揭破贪吃情状,恼羞成怒,便和崔颢帮助僧人们支好架子。香客们见到有人欲画,并不理睬,还有孩童天真笑道:“阿母,在吴生的画旁作画,是不是就叫作‘班门弄斧’?”随即被母亲尴尬捂住了嘴。
王维向我们低声一笑:“我也这样想。”随即缓步登上那架子。
那架子颇高,两个僧人在旁紧张地扶着,王维笑道:“二位和尚尽可放手站开,不然弟子于心未安,恐不能运笔随意。”
他几步登梯,意态从容,旁边不以为然的香客们,便逐渐静了下来。有人低声道:“这位居士风度甚佳,莫不是长安来的么?”“也或者是五姓中人。”
崔颢笑嘻嘻道:“两位居士这话可差了。十方佛土,不论长安太原,无诸佛教化,不得清净,则莫非秽土。非要分出个地界来,可不就是有了分别心么?”
那说话的二人脸红起来,“深谢这位居士的提点”。
门外风来,我见王维一袭白衣在若许高处轻轻拂动,毕竟胆寒,无心理会崔颢的卖弄,只道:“你猜……他要画什么?”
苏东坡有诗记述在凤翔的普门、开元二寺观看王维、吴道子壁画的情景:“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那诗说的是开元寺东塔有王维的手迹,而在尚未到来的开元二十六年,李隆基下旨,在每一州营建一所开元寺,也有的州将一所寺院的名字改为开元——看来岐州那被改名开元寺的寺庙,便是这座雍福寺了。
崔颢轻松道:“鹭鸶。”
“你如何知道?”他口气笃定,我诧异。
“有人鹭鸶也似抻着颈子望他,这图景何等鲜活,王十三兄最爱山水虫鸟的姿态,怎会放过,定要画入图中!……罢了罢了,阿妹休气……我这不过是比兴之法,叫你不必惊惶,不必那般辛苦望着他。他脚下稳得很。”
只见壁前的王维取笔在手,右腕轻移,笔底生风,片刻间已画了一个人出来。那人身量瘦长,引颈作聆听之状。崔颢摆出目瞪口呆的模样:“他……王兄莫非真要画你……”我怒道:“那是个光头的僧人!”
旁边一个老者叹赏道:“居士所画,乃是给孤独园众弟子听法的情状。只这几笔,已见得不同凡响。”
果然王维笔法渐展,画下众人衣装神情皆不相同,却多是瘦骨嶙峋,眸光虔诚,听着端坐中央的佛陀说法。
众香客开始渐渐向王维所画壁前移动,吴道子的画前露出好大空隙,图画登时可见。我却无心回头,只凝目盯着王维运笔的右手,看这只白皙却有力的手如何抬起,如何落下,如何握笔运笔,如何蘸取颜料,如何勾、擦、点、染……如何完成一件足以震惊第一流艺术家如苏轼的杰作。
“阿母,这个班门弄斧的人,可委实画得像极了!画里的佛陀,好似时刻盯着我哩!”却是那小孩儿又在童言无忌。
众人挡住了架子,从我的角度看去,王维颀长的身形便似在空中踏步、停伫。可奇的是,他此时虽然高踞众人头顶上方,却并无丝毫高渺不可亲近之感。斜射进来的阳光,洒在他身周与佛塔中,那个浸在柔光中的白衣身影,一派安宁祥和。
识他两载,他的和蔼与谐戏,他的容止闲暇不拘小节,他的华贵风流仪态翩翩,我都多少见过了。可今天,他第一次使我想起后世那个最常被用在他身上的词——“禅意”。
他作画已毕,却迟迟不下梯,只举目端详那墙,忽然在高梯上转身回头:“阿妍,你说这画上,还少了些什么?”
那两道目光明若秋水寒星,落在我身上。众香客一同转头望来,我不由惶然。
还……还少些什么?
王维笑道:“听说你吃得多些,这画你自然也有一份。”
众香客大笑,我脸上烫了再凉,凉了再烫,冰火两相煎,眼中却只见得他言笑之际风神落落,直似一棵猗猗绿竹,却又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冲口而出:“竹!画竹子。”
那壁上已画得满了,众人皆好奇王维要如何在这幅精美的祗树给孤独园说法图上,再画翠竹,却见他略不思索,刷刷几笔,便在那壁下方,园门之外,添了几枝竹子。这几枝竹子粗看倒也无甚稀奇,可位置却是绝佳,祗园顿时益增佛土清净之韵。
众人齐声叫好:“妙哉!”初时说话那年老香客捻须道:“依老朽所见,居士此画,不独画中佛陀阿堵传神,仿佛顾长康故技,而斯竹于斯园,更有张僧繇神龙得睛之妙也。”
12/75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