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又过了盏茶功夫,才将竹子全部画完。这两丛竹枝叶繁密,却枝枝有自,叶叶分明,待他下了梯架,众人一股脑地涌将过去观看。
“你可看吴生的画了。”王维推推发呆的我。
吴道子的画意与王维的绝不相同,雄浑翻涌,犹如惊涛骇浪,海雨天风,可细处也是极细腻工致的。我看得片刻,胸中烦恶:“不看了,不看了。”
“怎么?”崔颢关切道。
“他画中娑罗双树下,来听讲的那些什么蛮君、鬼伯……画得过于逼真了!”
第14章 于君敛衽无间言
“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范雎为秦相,极富创造力地命人在山壁上凿孔插梁,铺设木板,成为泽及千载的发明。
过了遵涂驿,我们牵马走上栈道。头顶栈阁缝隙中漏下天光,人和马的足底,木板发出沉闷而古老的响声,我却兴奋得又叫又跳。这可是陈仓的道路!我脚下的这一寸土地,是不是魏武帝的马蹄曾经踏过的?散落草丛,生满青苔的砖石,是不是郝昭坚筑堡垒时留下的?山边北流入渭的扦水,是不是司马宣王的军队曾经饮过的?
也只一日,便到了大散关。我们的马大都生长关中平原,不耐山行,见大散关山路崎险,不肯向前。崔颢笑吟曹操的诗句道:“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晨上散关山,此道当何难!牛顿不起,车堕谷间。坐磐石之上,弹五弦之琴。作为清角韵,意中迷烦。歌以言志,晨上散关山。”如梦、绮里二人亦是长安人氏,十几年来走过的山只有终南山,且是随着主人游春踏秋,走些大路,几曾见过如此险要的关隘?不由得都面露难色。
最有趣的却是王昌龄。他哆哆嗦嗦,望着那与平地几成六十度角的山路,腿脚发软,喃喃道:“我不会死了罢?”天光明朗,俨然可见他额间汗出如珠。王维笑劝道:“大兄,没事。我们拉着你。”崔颢却笑道:“儿郎家葬身于山崖之险,虽不如马革裹尸壮烈豪迈,却也堪称风雅。”王维斥道:“你又胡白什么?你若死了,阿妍将如何?”
我不愿成为崔颢的负担与附属品,嗤道:“我和我阿兄想法一样。恋躯惜命,何用游山?与其死于床笫,孰若死于一片冷石也?”
“好气魄。”王维笑道。“不过不似你之口声。”
“……这是我一个……朋友说的话。”
崔颢颔首,赞许道:“如此脱略行迹的快意之人,想来也是个诗家?”
一时无法解释那位才子姓袁名宏道,在八百年后的大明朝才会出世,于是我转过脸去慰问王昌龄:“王少伯兄,你……”却见他颤颤巍巍,苦着脸道:“绮里,快将纸笔来。”绮里奇道:“主人要纸笔则甚?”王昌龄道:“万一我、我死在此地,总要留下遗书,好教云容再嫁……”云容是他妻子之名,我们都大笑起来。
大散关的戍关士卒们查验了我们的“过所”,就没再说话,漠然望着我们一行人裹足不前的样子——大约他们戍守险地,见多了这种情形。这时他们听出这是当世几位著名诗家,好奇相询,听说了这一行人的名姓,顿时换了脸色,笑道:“某常听人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心中倾慕之极,也愿为国守卫边关,却不知写出这豪壮诗句的诗家竟然畏高,哈哈。”另一个士兵道:“某是吴人,某的阿妹最爱唱崔郎的《长干行》,‘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啰唣半日,终归要走。崔颢与王维轮番拉扯着王昌龄,我紧随其后,过不多时,也便过了大散关,下山时我浑身也已汗湿。王维笑道:“我在陈仓时已打听过,此去西南四五十里,黄牛岭南有黄花川,驿道所经,别饶奇韵。”
第二日我们泛舟黄花川上。周遭川岭偕绕,水环山,山夹水,前后左右皆是青葱山色,小舟如行画图中,山水幽奇之处,竟很有几分我未穿越时,所游访的王维辋川别业景致的味道。有时水流湍急,小舟直似要迎面撞上山崖,下一刻就堪堪滑了开去,绕进下一段河水。众人皆多所游历,不畏舟行,独我虽然会水,却没见过这么颠簸的水路,勉力定神,直到黄花川将尽,我才放松了些。
东山密林之中,一条溪水蜿蜒奔下山来,溪畔野花无数,更有许多鲜艳蝴蝶绕溪而飞,光下蝶翅翻动,文彩变幻,绚丽难言。那溪水色作缥碧,清可见底,溪底白石粒粒圆润,透过这玉也似的一溪春色与碧色,白者披着郁郁的青,青者含着浩浩的白。恰巧有个老农荷锄经过,王维拱手问道:“老丈,这溪水可有名字?”
那老农擦把汗水,笑道:“劳郎君动问,乡间一条小小溪水,能有何名目!不过见它青得可爱,自来皆呼为‘青溪’罢了。”
王维望水微笑,口中一时似自语,一时又似说给每个人听:“世间便是一条浅水,一小座山头,也皆是活物,合当有自家的名字哩。”
他平素斯文,却总是淡淡的,极少露出这种留恋眷顾的神态。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远。
这个人线条温雅的侧脸,正沐浴在阳光里,温柔地微笑。可是他很远呀。
他钟爱天地与自然,却殊少在意本应是世间灵秀之所钟的人类。这当然是没有错的,可也正因为这没有错,所以,任何试图走近这个人的人都会感到无力,毕竟,自己永远无法变成他喜欢的东西。而他们终于惋惜着,决定松开自己汗津津的手时,又被这个人仿佛有磁力的、和蔼的微笑吸引回去——哦,这真是……作孽。
瑶姊,你说过,若煮沙而欲成嘉馔,便是痴儿所为,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你也曾经是一个这样的痴儿吗?
当晚我们投宿农家。次日我睡到红日高升,却听王昌龄在门外说道:“晨起时便不曾见十三郎,可是走迷了?”
“怕是叫黄花川中的山鬼水神勾了魂儿。‘闻佳人兮召予’,他少不得就‘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这是崔颢。
就像在武侯庙可以寻到绮里,我们都知道哪里可以寻到王维。可王维不在黄花川畔的山脚下,也不在山里。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夕阳中黄花川水光粼粼,青溪明净如玉,二水一宽一细,光华交耀,灿丽夺目。我皱眉:“不会真是遇上什么水中女神了罢?”
“且歇一歇。”崔颢将我按坐在地。
我确实乏了,仰躺地上,半空尽是密密的枝叶,有桦树,有柏树,一林秀木长枝柔条互相缀连,织成一张绿绿的大网,兜在我们的头顶。
这时北边林中传来一阵长啸之声,清越明朗,直似崖端飞瀑,石上激泉。《神雕侠侣》中写杨过啸声一派阳刚,奔腾汹涌,犹似千军万马,硬生生逼得瑛姑现身相见。我不知武学高手究竟如何,只是觉得比起霸道的杨过,目下这阵啸声才真让人舒服。
能听上一辈子也好。
那些随声翩翩飞起的蝴蝶和小鸟,显然也有和我相似的情绪。那清啸回荡深山,过得盏茶时分,犹自不绝。我如梦初醒,见崔颢双眸唇角皆蕴笑意,亦听得心旷神怡。
“‘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协黄宫于清角,杂商羽于流徵。飘游云于泰清,集长风乎万里。’古人赋中的啸声,大抵如是。”崔颢低低吟道。
我推他:“那阿兄也啸来听听。”长啸是名士们的必备技能,原理和呼麦类似,没有固定的旋律,很能用来彰显个性。
崔颢喟然道:“蒹葭倚玉树,我不为。”向啸声起处走去,我狐疑地跟着,沿着溪水走了里余,却见枝桠掩映之中,现出一抹浅浅的白色,如水底圆石,而那人正倚在树上,对着溪水发呆。
之前我一直嫌弃王维出来旅游还穿白衣,而这一刻我理解了。
他是特意为了山们和水们,才穿上白衣的。
崔颢扬声:“可有新诗?”
那人回头,含笑:“有。”折下一根竹枝,蘸着青溪水,在河沙上逐字写去:
“危径几万转,数里将三休。回环见徒侣,隐映隔林丘。飒飒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望见南山阳,白日霭悠悠。青皋丽已净,绿树郁如浮。曾是厌蒙密,旷然消人忧。”
粒粒细沙在他手中翠枝下被划成安静的姿态,崔颢和我一时都无话。
“‘徒侣’……说的是我和阿兄?”我试探。
“自然。”王维蔼然笑了。
你背了好多年的一首诗里,竟然有你本人的痕迹。我应该感到我此生圆满了罢?这世上还有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么?
可是……
“徒侣”之中,本来应该还有一个人的。
瑶姊……
我摇了摇头,掏出两个蒸饼递给他:“不饿吗?”
“喝这溪水就饱了。”咬了两口,王维果真掬水在手,就着溪水咽下。
在如此清幽之地吃蒸饼,实是仅次于焚琴煮鹤的不雅事体,而且绝不该是王维所为。可王维这个人啊,不论做什么,总能做得好像……它就是此时此地最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可是崔颢做了件没那么正常的事。他转头走向山外。
“王十三兄,你的诗好。有你作诗,此地我不作了。眼前之景,不能道也。青溪……留给你罢。”
我欲追,王维在背后悠悠道:“坐着。”
我待去追崔颢,并不仅仅是为着他话中那点怅然;也是因为,让我独个儿留在王维身边,此地此景,我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
俗,我真俗。就像南郭先生,穿着像模像样的衣裳,梳着古人的发式,没脸没皮地,混在一群大雅之士中间。
我真是唐人吗?
——可是谁能拒绝王维的命令呢?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直到他淡淡抛出一句话。
“这首诗,你读过。”
青溪的潺潺水声,好像突然变成了雷霆霹雳。
王维望着我的眼,淡然道:“你读我此诗时,殊无初读时的新奇之意。你爱它好,却似早就读过它。”
我噎住。这是到大唐以来,我第二次面临身份危机。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本穿越小说。人们发现女主角不属于当世,于是认为她是妖物,将她的口鼻覆上一层层湿纸,活活闷死了她。
崔颢、王维或者王昌龄,都不至于这么野蛮。我只是,承担不起“预知未来”的分量。
“你这诗本就不新。”我梗着脖子抗辩,“‘静言深溪里,长啸高山头’学的是陆机《猛虎行》的‘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绿树郁如浮’学的是谢朓的‘池北树如浮’。”
王维失笑:“好好,阿妍真是知音者,且又博学之至,将我的矫饰全部拂去了!可是——可是阿妍,你明明知道我所言非指此事。”
“你真的想听吗?”我涩然启齿。“我……”
“只要你想说。或者……”他把带着绿叶的竹枝递给我,“写在沙上。”
是因为写完之后,就可以擦掉,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我将那位尚未出世的宋代才子苏轼的诗写在河沙之上。青溪饱含水分的甘美空气,浸润鼻腔、喉咙和肌肤,颇能镇定心神,而我的小臂却在微微发抖。
写完这两句,我问:“看清了?”
他颔首。我足尖轻踢,字迹渐渐淡去,眼泪却滴落沙上,溅开微尘。
两年前,在永宁坊的酒肆里,对着盏中的兰陵酒,他低头微笑,笑里有薄薄的感伤。那感伤是矜持的,可也是真实的。他说:“我对这个时世终究……不死心。”那时,我是多么想说:“不要死心,不要。”
我是多么想让他知道,在他身后,有多少人夸赞着、仰望着他呀。
那日雍福寺一睹他画壁后,我便总有冲动当面对他念出这首诗。
一首崇拜者的诗。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他没有问我“开元东塔”是哪里。虽然雍福寺尚未改名开元寺。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王维拊手,轻声道:“好文字,说尽吴生画骨。”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写完这段我亦愣住:这还是我第一次当着他面,写出“摩诘”二字。“摩诘”是他的字,但我从不以此呼他,当面每每只是含糊一句“喂”,和人说起他时便是“王十三郎”或“王郎”。
“清且敦……”我抹到这三字时,王维叹息,重复道。“这位诗家,可以算得我的……异代知己。”
如果说自唐朝以降,一千年间,只有一个人配当他的知己,那么这人只能是大宋的苏轼。
“对,就是异代知……”我蓦地语塞,“异代”?他……他明白了?明白了多少?
“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我随写随擦,这首苏轼的诗就这样迅快地出现在沙上,又迅快地消失,像周遭不时划过空山的清脆鸟鸣,只于这昏黄余照中的一片静谧里,留下一点浅淡缥缈的痕迹。
“难怪你看我时,总似乎与我相识很久,知道很多我的事情,而又怕我发觉你知道。”王维长长地出了口气,“当日阿瑶也这么说过。可是……别人的事,你好像所知也不多。”
这差别,自然不是因为我的“预知”能力有问题。可谁会承认是因为爱呢?
在21世纪,我读了许多关于他与唐朝的学术著作。而于别的诗人,不过如浮光掠影,稍稍一读。
“人之生世,皆有因果。你虽能知来事,可也不必以为负累,或是将他人的苦难,当成自家的咎责。欢欢喜喜的,笑闹顽耍,视事嫁人,休想那许多。只要……我作诗为文时,你不抢着说出我所想的句子就好,哈哈。”他笑道。
我鄙视道:“谁稀罕。你的诗我才不在乎!”笑着笑着,眼泪又要落下,连忙仰头看天。
他现今作的诗,我的确泰半是未读过的。所以他每作一首,我都如饥似渴地记诵下来。
“瓒怫呵寐施普尸替具黎。”我低声念了一句波斯话,王维道:“你说什么?”
我苦涩一笑。我没有办法告诉他,安史之乱后,他的诗文已经十不存一。
那句波斯语的意思是,“每朵花后都有蜜蜂”。
恰如在大唐的盛世繁华,火树银花之下,却潜伏着将震动整个帝国的巨大危机。
第15章 应恐流芳不待人(李适之)
汉中一地气候颇似川蜀,温暖和润,虽当此春末之日,已渐有暑热气息。夹路槐花满树开放,皎白纤媚,使汉中竟有了点长安的味道:朱雀天街旁遍植槐树,长安人夏日最爱吃槐叶冷淘……
但那座繁丽宏伟的都城,于李适之的记忆中,却染着苦楚的暗色。他的祖父李承乾在那里被剥夺了皇储之位,又被判流放黔州,郁郁而终,未能陪葬昭陵;而他的父亲李象,本是皇太子之子,是太宗文皇帝亲口许诺过“即使承乾有腿疾不得继位,也当由他的儿子象继位”的高贵身份,一生却止于怀州别驾,又在则天朝被无辜罢黜。他的父祖葬礼有阙,是他三十余年的人生中最为痛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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