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仕途比他父亲顺遂许多。他起家之后,自金州别驾、湖州别驾到右卫郎将,接着又为朗州刺史,奉旨剪灭武陵的盘瓠蛮族,现在通州刺史任上。他刚刚在汉中见了巡视诸道、考核吏治的按察使韩朝宗,韩朝宗对他赞不绝口,说要呈上表状,向圣人赞誉于他。
明日便要回通州了,这日李适之在城中稍稍闲逛。当地土贡除了柑橘、枇杷之外还有红蓝花,红蓝花可制胭脂,故而当地亦盛产胭脂。李适之看着妆肆的店主娘子们临门吆喝,心中不由一酸。他的妻子许氏已于前年去世,“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他是不知还能为谁购买胭脂了。
从人杨续见他对着妆肆发呆,知他心意,便提议道:“阿郎,何妨到沔水畔走一走?”他心想,闻说沔水风涛壮阔,主人见了,或可稍开襟怀。李适之豪迈放旷,倒也不纠缠于那点悲伤心绪,颔首说好。
沔水乃是汉水的上游,确是流汉汤汤,沛沛洋洋,望之天回,即之云昏。水势奔似白练,日光烈时,河上便泛出道道彩虹,烟雾蒸腾。又有白鸥向水而飞,不畏激流,时时冲下啄水。李适之望着水面大笑:“好水!”向后伸手,杨续及时递上酒囊。李适之天性好酒,可饮一斗而不乱,视事如常,见了好景好事,总要饮上几口,以慰肝肠。
李适之伫立河岸,且饮且歌:“桂棹桬棠船,飘扬横大川。映岩沉水底,激浪起云边……”杨续见他兴致高涨,悄悄退到一边。过路众人看他形骸放浪,虽也感奇怪,但见他瑰姿伟度,倜傥廓落,如皎皎玉山,幽幽宝树,连饮酒之态亦高绝超迈,也便不以为意。
这时旁边的杨续忽然一动,李适之虽在酒后,仍是不失机警,立时明白不妙,待回头时,颈中已有一丝凉意与痛感涌上,却是一把如雪利刃,搁在他喉前,在日光下泛着寒芒。
那持刀胁迫他的人身手利落,且又以身形挡住利刃,路人看去便只似两人站在一起,是以也无人惊慌喊叫。杨续为难,不知是该欺身抢上,还是先听此人说话。李适之扬袖,示意他站远,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去只似个寻常乡民,只是肤色较一般农人更为黝黑。他左手轻轻翻开衣领,但见衣领染作五色,李适之一见恍然:“你是盘瓠蛮族?”心知今日事必不得善了。
盘瓠蛮自称是高辛氏之时神犬盘瓠的子孙,衣着五色,赤髀横裙,长期盘踞武陵、长沙等地,前年李适之奉旨除灭他们,屡战屡捷,盘瓠蛮族几为之绝,却不想还有人跟到此地行凶。
那人颔首,以生硬的汉语道:“我叫连戈。你攻打我们时,我正在外乡,回家时已然家破人亡。”李适之道:“是以你悄悄跟随我,以图复仇?”
连戈极轻地点了点头。李适之又道:“我当日奉命前去,并非与你们蛮族有何私人仇怨。你为图报复,能蛰伏两年之久,亦是个大大的人才,不如到我手下,做个参军,来日自有高官厚禄。”
连戈道:“你说这些,也不过是诓我罢了。汉人奸猾,我早知道——石头不能做枕头,汉人不可做朋友。”
李适之正容道:“我当日也曾向圣人进言,与其剿灭,不如招抚,只可惜宰相们不肯采纳。”
连戈嗤笑,只道:“你能重创盘瓠的子孙,我只当你是个大英雄,不想也是贪生怕死之辈。”李适之凛然道:“我是太宗文皇帝的曾孙,大唐李家的血脉,岂会向人求活?”
连戈听得此语,倒也稍稍改容,淡然道:“我原想割了你的头颅祭祖。既然你有此气概,我便留你一个全尸罢!”抬足飞踹,正踹在李适之腿弯,李适之因顾忌刀锋,立足不稳,当即向左前方倒去,头下脚上,跌入风高浪急的滔滔沔水之中。
杨续见状便要跳下去救人,却被连戈挡住,缠斗起来。杨续心急,招招下的都是狠手,却不料那连戈极为善战,且又有拼命之势,杨续虽是在军中熬练过的高手,一时也竟不得脱身。他知主人不会游水,心中焦躁已极,这时耳中却听“扑通”一声,竟是又有人跳了下去。他知那跳水者多半是要相救主人的,心情稍缓,当下只作疏忽,卖个空门,连戈果然中计,被杨续击中肋下,委顿在地,杨续抢到河边,向下看时,只见水势奔腾,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李适之落水之后,眼耳口鼻都浸泡在水中,眼中只见天光透过水波射下,晃成细碎影子,自家身躯却是载浮载沉,他平时机敏干练,此时也不免惊慌,张口欲呼,却喝了更多的水。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鼻中和口中持续有水涌入。水中的时间过得似极快又似极慢,也只片刻之间,他的意识便渐渐昏沉,脑中飞也似闪过的,不是他李家的荣耀与暗淡,却是亡妻许氏的笑容。
许氏的父亲曾经有恩于他,后来他为湖州别驾时,途经广陵,探问许家情况,却得知他已然去世。他素服吊问,许君的寡妻哭着说:“孤女未嫁,此最疚心。”年方弱冠的他问道:“我可以吗?”许君的妻子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看向旁边温柔静立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脸上刷地闪过一抹轻红,就像被胭脂染了双颊。
于是,那个羞涩微笑的女孩儿,便成了他十余年间的伴侣,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这时他忽感身后有什么托住了他的腰,将他上半身慢慢举起。李适之已经有些混沌的脑中闪过荒唐念头:这汉水中安得有人,不是有上古神话中的鼍龟之类神兽前来相救了罢?随即便改了想法,背后那人显然力弱,因而只能抓住他的腰带,将他缓慢推出水面。他甫得自由,大口呼吸,孰料背后那人似是力竭放手,他又猛地跌回水中,吞了更多的水,意识也模糊了。
水流仍是急速向前,只这么一会儿便漂出里许。过了一阵子,他身子一轻,似是出了水,随即又被人磕磕绊绊地拖曳到高处。他仍不清醒,迷糊中感到唇上有什么凉凉的、软软的,是有人正向他口中吹气。他昏沉中只觉双唇上的触感极为怡人,不由得追逐着去吸吮舔舐。那人离了他双唇,按压他胸腹,他哇的一声,吐出许多水来,意识方才逐渐清醒。
他张睫看时,只见天已暗了,自己躺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耳边仍是浩浩汉水的奔腾之声,眼前却有一个鬓发皆湿,着一身胡服的美貌女郎,抱臂看着他。他勉力起身,仍觉浑身乏力,喉间痛涩:“是小娘子救了某?”
那女郎颔首。李适之心中一颤,只觉对方抿着嘴唇、不欲多言的冷淡姿态很美,美得卓然。他素性昂扬,此刻却没来由地有些气弱,只觉自己周身尽湿的样子必定狼狈极了。他轻咳了一下,欲待说话,又猛然想到方才唇上那冰凉柔软的感觉,定是女郎的双唇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神色尴尬。
女郎又道:“郎君绸衫锦带,应是有来头的人,想必有仆从来寻你,你也不必怕迷路。妾身告辞了。”言毕,便起了身。
李适之急道:“小娘子缓行。活命之恩重于泰岳,某……”一语未毕,意识到女郎发音吐字乃是长安音韵,惊喜道,“小娘子是长安人?”
“长安人?”女郎微微一顿,才点了点头,“妾身出来久了,要回去了。”李适之拱手:“某现刺通州,却也是长安人。不知小娘子家居何坊何里,还请示知,以便某上门酬谢。”他平素不喜言及自身官职,此刻却怕这女郎就此离去,因而直言自己乃是通州刺史,也是望她求报之意。
对方自嘲地笑了笑:“不必了,我没有家。”
李适之一愕:“小娘子……小娘子不是长安人吗?”
“我也不知我家在哪里。”
“小娘子救了我,我……”
“不用酬谢了,你只当我也喜欢喝酒,才来救你的罢。”对方径自转身,举目望着落日光辉,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自语。她说得极轻,他也只听见了几个字:“……能救你……谁又能赎我……”
李适之听她语意悲凉,不觉怔住:“赎”?这小娘子莫非是谁家的奴婢姬妾?此时着胡服的女子,确实多半是侍女的。又或者……又或者……她生得这样好,难道是平康坊曲中的女妓?待他反应过来时,女郎已走得远了,一身深青衣衫在夜色中隐没不见。
第16章 行尽青山到益州
在沔水救了人的事情,我不敢告诉崔颢他们,怕他们责怪我不顾自身安危去救别人。因此,我在外闲晃许久,直到衣衫头发全都干透,才回了我们在汉中的邸店,代价便是不仅差点犯了宵禁,当晚还发起烧来。
在榻上辗转难眠,我反复自思:我水性寻常,为什么要冒险跳河,救那素昧平生之人?
或许是因为我遥遥看到了他喝酒的样子罢。那个人容姿甚伟,饮酒时意态豪壮,俨然以酒为友朋。那种姿态,和李白有种莫名的相似,亦与李白一样令人心折。而至于他说他是通州刺史,我却不放在心上。毕竟我救人也只因一时冲动,难道还要图什么补报不成?再说句轻狂些的话,我的养父裴公过两年便要拜相,因为上次的变文事件,李林甫的儿子也欠我人情。若要政治靠山,我也有了,何必贪图其他?
反倒是他问我家在何处,不免拨动情肠。这一路我与诗人们日夕相处,既时时觉得自己是个地道的唐朝人,又经常作为一个21世纪的来者,想到那即将席卷而来的历史浪潮。
我究竟是哪里人?
夜浓如墨,暗绿窗纱时为微风轻轻扣动。阶前的槐花不时坠落几瓣,如飞絮无声。
几日后,我们过了汉中、金牛,到了三泉县,沿嘉陵江顺流而下。弃舟登岸不久,便到了剑门关。蜀道难,是真难啊!峥嵘崔嵬,仓山隐天,岎崯回丛……一切形容蜀道之难的辞句,都绝对没掺水分。登上剑阁时,休说王昌龄了,连我也怕得想写遗书。
我想象日后安史乱时,皇帝李隆基仓皇出逃至蜀中,“云栈萦纡登剑阁”的凄惶模样,心中戚然。史载王维因在皇帝出逃时扈从不及,而为安禄山军队所执,被迫受了伪官,此辱成为他人生最后几年无穷愧悔的来源。
我一人之力不能扭转历史,却也要守护我所在意的人们。我暗暗发誓,到时要让王维及时追上皇帝的车驾,也要让死于乱军中的王昌龄尽早避难。而至于崔颢,他去世较早,逝于天宝十三载,倒是不必赶上这场大乱了。我想到崔颢也要离我而去,只觉酸楚难当,不由得趋前几步,拉紧了他的衣袖。
又过数日,我们总算到了成都。成都确如左思《蜀都赋》中所写,是水陆所凑、丰蔚所盛之处,“栋宇相望、桑梓接连,家有盐泉之井、户有橘柚之园”。这座城市虽与长安、洛阳二京的庄严宏丽不同,却也别有一番既丽且崇的丰盛风流。锦江两岸人烟繁盛,高轩临山,绮窗瞰江,比屋连甍,千庑万室,人行江畔,犹若身在图中画里。
剑南节度使张敬忠素性爱才,听说王昌龄等几位顶尖诗家来到成都,不仅亲自批下文书,令王昌龄的搜书计划更加顺畅,又邀我们住到他宅中,更设宴相请。
席间他笑道:“当年读到王十三郎‘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的句子,只觉慷慨壮烈,心下起敬,又得知王十三郎作此诗时只有二十一岁……真是后生可畏。”
此时的大唐高官讲究“出将入相”,张敬忠是监察御史起家,入了朔方军幕,后来历领平卢节度使、河西节度使等使职,辗转主管数地军政,历经军幕风霜锤炼。如今他已近耳顺之年,挟一方节度之威,容止间却不失文气,令人一见便生好感。
王维笑道:“未如节帅‘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维从前听到伶人歌唱节帅此诗,虽感朔方天寒地冻之苦,却也心生艳羡,很想到军幕中经历一番。男子的功名,正应向马上取得。”
在他们身边久了,诗人之间的互相吹捧,我已听得腻了,当下只是默默喝酒,却越听越觉不对:张敬忠放着此行的中心人物、比王维更有诗名的王昌龄不问,却一直问王维的家事经历、性情癖好,且越问越是高兴似的。我缓度其意,心情逐渐沉重。
到了从武侯祠回来的那日下午,那只靴子终于掉了下来。小院的粉墙上题了一首诗,墨迹淋漓,笔力俊爽开张:
“时节易兮芳春,鸣碧柯兮鸟迁。薰风起兮南圃,步庭阴兮午圆。蝴蝶来兮翩飞,感岁华兮闻蝉。积愁思兮永昼,及深宵兮未眠。倚栏杆兮望月,何皎皎兮澄鲜。分明光兮四海,决浮云兮经天。渺河汉兮西运,与北斗兮周旋。彼冰肌兮桂魄,表万物兮清妍。举金樽兮可掇,忽绝远兮孤悬。伤高洁兮难近,恨余情兮不传。”[1]
这诗深得魏晋之风,甚是清冽,借对皎皎明月的倾慕,表达自己对心爱男子的思念与情意。“伤高洁兮难近,恨余情兮不传。”我反复咀嚼这两句,“这是谁写的?”
崔颢有意无意地看了王维一眼,轻声笑道:“张家五娘子写的罢。”
张家五娘子,就是张敬忠的女儿了,我不意外。王维的表情也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刺眼。想来,女郎家的示爱,对他来说应该是很寻常的事罢。我笑了笑,径自进屋去了。
南方的蚊虫比北方凶恶,武侯祠所处的地方又是“锦官城外柏森森”,草木多,蚊虫亦多。当晚我手上起了两块红肿,找了半天药,才想起药膏被崔颢拿走了。我不大习惯支使婢女,便自己出了房门去寻他。
节度使的官邸宽广,他和王维借住的院落,与我暂居的院子隔着一个小园。成都的暮春跟长安的初夏差不多,夜风暖暖的,偶尔拂动庭前的柳枝,洒落一地清影。这一条路上没有燃灯,许是因为月色正好。栏杆外种了蔷薇,密密的叶子侵上石阶,昼中看来是一片可爱的浓绿,在夤夜里却像是无数重深深浅浅的影,捧出了一团花香。我探身去嗅那蔷薇花,望着天上的月亮发了一阵呆。
倚栏杆兮望月、何皎皎兮澄鲜,举金樽兮可掇、忽绝远兮孤悬……这位张五娘子,是个爽快人啊。
不远处的亭子里有人说话。
“我家五娘在你们面前题诗……直如持布鼓,过雷门……未免贻笑于诸君。”是张敬忠的声音。
我不自觉地屏气静息。
王维的话音温润平和,一如既往:“节帅太自谦了。五娘子的字写得极好。”
“我听说汉武帝弦断,恰巧西海献鸾胶,于是以胶续弦,果然终日射弓,弦亦不断,武帝大悦。剑南虽无西海之遥,我家却有鸾胶之美,堪配良弓。不知王十三郎可有意获取?”
园中的鸟鸣和夜风静了片刻。蔷薇的气味太浓了,浓得发苦。
终于,王维的声音再次响起:“节帅在军中多年,自有识弓鉴剑之能。节帅家中可续断弦的鸾胶,定是上上之品。只是维一介书生,挽不开数石强弓,恐不堪使用如此上品鸾胶。”
张敬忠显然料不到王维竟会婉拒,顿了一顿,笑道:“我当年也是一介书生,手不能缚鸡。圣人初即位时曾想克复古礼,于九月九日赐百官在安福门射箭,我那时只射出了二十步远,大受同僚笑话。入了军幕后,我时常随众习练骑射,后来也能射一百步了……王十三郎若得鸾胶,续上好弓,将来必也有这一日。”
这便是以利相诱了。娶了剑南节度使的女儿,将来仕途定然是一路顺遂。
王维咳了一声:“节帅……”这时园外有人分花拂柳而来,步子很急,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执灯烛的婢女仆妇,仆妇们口中一叠声道:“五娘子!五娘子走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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