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为便于旁人理解,还是勾画帷幕之人藏了什么私心,宫中人一眼明辨,那帷幕上的桃林分明与后花园里的桃林小院无异。
此起彼伏的赞叹声里,九阶之上倏而投落下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既沉且暗,如同乌云压城,风雨欲来。
十数种乐器齐奏之时,第四幕徐徐落下。
庭间若有黄叶缱绻,一轮圆月高挂彩云间。小公子小女子为首的府中众人正齐聚廊下,赏月吃酒,品菊吃蟹。
——一派尘世圆满,怡然安乐之景。
尘世轮转几多时,经年之后,回想起此时,姒云时常自问,是否从头脑风暴伊始,她就不该选择「枉凝眉」作为贺寿之曲?
被「红楼梦的旋律响彻西周上空」的画面冲昏头脑,她不曾细思此首曲子,或者说《红楼梦》这个故事本身是否适合周天子的生辰宴。
虽将最终的画面定格在了看似圆满的中秋夜,可中秋于红楼又岂止圆满一层意味?
彼时的她太过沉浸在自以为的尘世安稳里,忘了此间皆虚妄,忘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如此通俗而浅显的道理。
回归当下。满堂喝彩声里,姒云款款起身,同周王与申后见过礼,又施施然落座回周王身旁。
许是堂上灯火太过明亮之故,周王的眼神显得有些黯,笑容似乎有些牵强。
姒云浅眸轻颤,朝向周王道:“云儿的生辰礼,大王不喜欢?”
周王拉起她的手,轻抚过她手上还没能痊愈的细碎伤口,目光黯淡,语若呢喃:“闭门不见那几日,都是在忙活这些活计?’渔舟唱晚’那些梧桐叶,都是你一叶叶缝上去的?”
姒云眨眨眼:“大王可还喜欢?”
四目相对,周王眼里若有星河横淌。
如此心意,谁人能不喜欢?
“朕……”
“「丰年有庆」——”
周王刚要开口,几步之遥,礼官的声音骤然响起。周王面色一沉,倏地垂下眼帘。
殿门被推开,晚风挟灯火席卷而入。整齐划一的行进声响彻殿中上下,朝臣百官齐齐回过头看。
“嘿——呦——”“嘿——呦——”
九行九列八十一名舞人扮作庶人模样,背篓躬腰,踏着节拍迈过门槛,一步步近前来。
这是在模仿庶人上田的场景?
姒云正不解其意,御案之下,她没能全然收回的手被周王轻轻握住,不等她反应,握着她的力道忽而加重。
姒云偏头看向身侧,见周王的神色依稀如常,按下心头莫名的不安,垂目看向堂下。
舞人们的演绎十分生动,春种夏长已过,秋收时节来临,“庶人”们解下腰间形同镰刀的农具,“收割”起满地垂首的黍麦。
分明空无一物,堂下一众舞人的信念感比之后世戏子有过之而无不足,一握一割,一收一束,又一捆黍麦收割妥当。
姒云莞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一道劲风声扫过堂下,殿内变故突生。
“庶人”起身庆丰时,前方的“水牛”本该维持原本俯首耕种的模样,只不知为何,其中一名扮作水牛的舞者不问因由,突然站了起来。
姒云下意识抬眸。
正中那名舞者四肢颀长,浑身精瘦,上半张脸为水牛面具所遮,下半张脸陈年旧疤遍布。
她本不该认识这样一号人物。
目光交汇,姒云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嚣嚣五色倏而溃退,心跳仿似错漏了一拍。
子月?因为许姜和周王的生辰宴,她已许久不曾想起子月其人。
今日周王生辰宴,殷商后人如何能混进宫中?还有他的脸,为何会受这么重的伤?
她下意识松开周王的手,没来得及抽出,又被对方一把握住。
她茫然转过头。
满堂流光溢彩,没来得及看清十二旒下周王的神色,堂下骤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声。
“水牛”高举起背上镰刀,势同流风回雪,直奔九阶之上。
“昏君!”
惊呼声此起彼伏,姒云依稀只眨了一下眼,身形如练的子月已奔至跟前,一脚踹翻御案,高举起手里刀。
“不要!”
灯火掠过刀身而成的冷芒刺入眸中,姒云双瞳骤缩,脑中一片空白。
回过神时,她已挣脱开周王的手,展开双臂,挡在他面前。
“让开!”
子月呼吸发颤,刀锋抵至她颈侧,又硬生生收回,瞳中怒意滔天,似恨不能将她洞穿。
“子月,”一滴冷汗坠落鬓边,余光里若有光影缭乱。
姒云下意识抬眸,而后才看清,堂下“庶人”早已列队成阵,手上的道具成了武器,脸上满满皆是视死如归的凛然。
破釜沉舟四字跃入脑海,姒云的心猛地一沉,张开的双臂不自禁发颤。
没等她厘清脑中思绪,却听“锵”的一声,子月手里的刀被另一柄三尺长剑抵住,金石相击声炸裂在耳际,耳中霎时一片嗡鸣。
“嗡——”
她在挥之不去的嗡鸣声里仰起头,看见本不该在此地,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嬴子叔,心下愈发茫然。
不只如此,原本散坐于殿内,那一张张她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忽然抽刀拔剑,纷纷站起身。
虢公鼓行至众人面前,大手一挥,殿内众人有条不紊列出成形,织成天罗地网,围向堂下不请自来的殷商旧人。
再看左右诸侯与朝臣,或有序撤退,或安坐不动,无一人惊骇或慌张。
姒云的眸子重重一颤。
他们早知今夜有刺客入内?今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戏?
想法没能成形,咫尺之地的子月同时发现形势之陡转,动作一顿,目光倏地一凛。
“走!”
劲风拂过耳畔,没能听懂他言下之意,姒云的双脚已经离地,整个人被他提到半空,直奔堂下。
那把冷森森的长刀正抵在她颈侧,一个不小心便能见血封喉。
堂下众人纷纷后撤,子月去势不减,直至被虎贲包围的殷商旧人中间。
“月哥!”“哥,她?”“……”
失了平稳的吐息拂过耳畔,看清刀身上映出的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脸,姒云眸光忽闪,脸色倏而煞白。
某个自子月出现就萦绕在心头,因灯火映照而愈发分明的念头压在她心上,不敢相信,又容不得她不信。
“周王,褒夫人是死是活,只在你一念间。”
耳畔传来子月近乎癫狂的怒斥声,脖颈长刀沁出渗人凉意,透过肌肤,直逼心口。
姒云不得不抬起头,举目看向灯火通明的堂上。看清阶上情形,她错觉自己的心仿似被人一揪,目光重重一颤。
案后之人目光垂敛,正慢条斯理整理彼时因她挡在身前而褶皱的外衣,清清冷冷,遗世独立,似乎对此间事满心倦怠。
一如他两人相识的最初。
一人高高在上,一人低落尘埃。周天子和殷商孤女,中有绝涧,云泥两端。
若眼前才是周天子的真面目,她倾慕之人是谁?与她互许白首之人又是谁?
第62章 曲终人散
“褒夫人?”
姒云正思绪翻涌厘不出头绪,嬴子叔收剑回鞘,淡淡觑她一眼,忽然道:“洛邑城中闲梦楼,十里长街绿水边,有个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有人唤其为水榭。”他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子月,又道,“对了,水榭的窗上还有几个活灵活现的桃木雕。”
耳畔传来倒抽凉气声,姒云同时抬起头。
他在说什么?
那茅草屋分明只她、子月和子方三人知晓,嬴子叔怎会清楚里面的陈设?
彼时在洛邑,他一直跟在她和子方身后?所以召子季才会放心随许姜离去,留她和子方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邑大街?
姒云的眼睛霎时浑圆,目光在嬴子叔和周王脸上不停来回。
想开口,又忍不住自嘲。
其实又有何惊讶,不过是证实了她方才就知晓,只不敢相信的猜测而已——周王一早知道她殷商旧人的身份,且以此为契,设下了今日之局。
既如此,那些她信以为真的耳鬓厮磨,花前月下,几分为真,几分为今日?
“是你?!”
子月破了音的怒斥陡然响起,姒云心下一骇,下意识转过身。
“是你跟在云儿身后,发现了我们的藏身之处?那几个兄弟的命,还有我的脸,都是你!”
姒云心里一空,垂着身侧的手陡然握紧,眼里满溢出不可置信。
此话何意?
洛邑之后,子月再不曾让人传话,不是因为路遥地偏,而是藏身之地被发现,殷商旧人受了重创?
他以为她背叛了殷商旧人,出卖了他们的藏身之地,所以方才对视的第一眼才会满目怨恨?
乱世之局,功过是非难断。
她没想过背叛周王,亦不会出卖殷商旧人,可他们受到的重创却因她而起。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关骨泛了白,姒云抬眸望向面无表情的嬴子叔,眼底若有讽刺一闪而过。
“子叔,子方当真是为那两名窑中人所害?”
“哐啷!”
杳然无声的堂下响起一声突兀的杯盏落地声。
姒云敛目望去,满堂纷乱里,不曾撤后的公子风正手忙脚乱扶起手边的杯盏。
姒云心头一动,宴前让人传话,莫不是公子风一早知晓今日之局,想提醒她早作防范?还是无意间窥破了子方之死,想来告诉她?
她抬眸看向九阶之上。灯火恍恍,影影绰绰,隔着浮光掠影,周王的神色实在看不太清。
又或许,她从不曾没看清过对方神色。
分明从入局的最初,她已堪破周王心性,那几张或深情,或冷淡的面容,都是他早已戴惯的面具,她如何会当了真,入了局,被当作棋子还甘之如饴?
听她提起子方,嬴子叔微微一怔,下意识瞄看周王,又似若无其事瞟了一眼公子风所在,拧眉思量许久,沉声道:“如夫人所想。”
堂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几人言简意赅的你来我往有何深意。姒云却在听到夫人两字落入耳中的刹那,瞳仁蓦地一滞。
夫人?
刺耳的两个字揪着她战栗不止的心回到她不得已来到此间的最初。
满堂烛影婆娑,仿如她历次心旌摇曳,时至今日才陡然清醒,洛邑时的心湖潋滟,围场时的两情相悦,乃至中秋时的巫山云雨……原都是她一厢情愿。
自始至终,哪怕是花前月下,被翻红浪时,周王从不曾说过心悦与爱慕。
是棋子忘却帝王心,沾了执棋人指尖些许微不足道的暖意,便以为十指连心,窥破了他的心。
直至棋子被掷下的今日,她才想起“褒姒”身份之低微,而今处境之难堪。
“周王,放他们离开,我等保证褒夫人安然无恙!”
“哼!”“列阵!”
耳畔传来子月失了节奏的喘息声,姒云依旧一动不动,周遭一切好似蒙上了一层无形无影的薄纱,她看不清,也辨不明。
直至子月变了调的声音紧贴在她耳畔响起,那柄抵在她颈下的镰刀泛着冷寒,却又不自禁发颤,虢公鼓广袖一挥,藏身左右的虎贲齐刷刷架起弓弩,一道道沾了烛火的冷芒刺破周遭薄雾,映入她眼帘,姒云陡然抬眸,朝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莞尔一笑。
一枝冷箭发出刺耳的啸鸣声,冷芒直逼她面门,猝不及防的,姒云脑中倏忽浮出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哀默大于心死。
她不知自己此刻的感受能否被称为哀默,那是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心跳依旧,却无知无觉,取而代之以无边无际的空茫与虚无。
“情绪”本身离她而去,她不知爱恨,忘却喜怒,不知此间何间,更不提避让与闪躲。
依旧停留在九阶之上的视线渐渐涣散,旒冠冕服愈发模糊,她突然有些记不清,系统是怎么说的来着?
她是褒姒?还是褒姒是她?
那位记录下褒姒只言片语的稗官想必是今日之后才认得她。他不曾杜撰,没有说谎——褒姒无悲无喜,从来不笑。
“云儿!”
一道冷芒掠过眸间,她看见九阶之上骤然起身的周王,耳畔是子月破了音的惊呼。
“噗呲!”
没来得及认清周遭,一股大力袭来,她被人重重推翻在地。
回过神时,本该是她的地方变成了子月,本该刺中她的箭矢没入他心口,正汩汩而出刺目无比的殷红。
“子……”
眼前的物事仿似一帧帧被定格的慢镜头,她看见子月脸上一闪而过的痛楚,看见颤动着冷芒的长刀颓然坠地,他脸上的水牛面具一并坠落,刹时四分五裂。
四目相触,他的眼里忽而漫出仿如初见的欣喜,分明已上气不接下气,他奋力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碰到她颊边的刹那,顾忌着什么般,陡然收回手。
姒云看清他想要靠近却又收回的手,瘦如槁木,指腹遍布深深浅浅的伤痕,似经年岁久,雕了太多木刻所致。
觉察出她的目光,子月的唇边溢出些许笑意,而后费劲全身力气,伸手探向自己腰间,额边的汗珠愈来愈密,呼吸愈发粗重,直至右手握住腰中物事,他满是不甘的瞳仁重重一颤,右手颓然坠地。
“咕噜噜——”
若有浮尘无风自翩翩,右手坠地的刹那,子月的腰间滚出一枚桃木雕,一路滚动,直至姒云身前。
她在满目朦胧里看清停留在她面前的桃木雕,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一如茅屋中所见,一如他和原身相依为命的最初。
而她嗫嚅半晌,竟连他的名字都吝于出口。
“子月……”
堂下灯火摇曳,冷风簌簌如故。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风里多出一道喑哑的,依稀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
周遭不知为何没了声响,她浑不在意,颤抖着双手,伸向那只血迹斑斑的桃木兔。
一滴清水抚过桃木雕,她后知后觉颊边已濡湿一片,只心底依旧空茫。或许是这具身子依旧记着关于子月的一切,才会在此时作出最本能的反应。
或许她本该留下那幅云月相依的丝帕,至少在此时能替他遮掩一二不得瞑目的遗容。
堂下灯火灼灼,比不得谁人的视线如高山,如乌云,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小心举起桃木雕,哈了哈气,抵住衣袖一角,一点点拭去小兔身上的血迹与尘土。
直至纤尘不染,她将桃木兔小心翼翼纳入怀中,又从袖中掏出完好无损的丝帕,折成两半,轻覆在子月依旧浑圆的眼前。
做完这些,她旁若无人站起身,对周遭的窃窃私语和交头接耳视若无睹,轻拂了拂衣上尘,大步走入茫茫暗夜,没再回身看向堂下任何一人。
“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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