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稷为重,君为轻?”
姒云一怔,若她没记错,“民贵君轻”是孟子之说。
莫非因为周幽王的提前下场,诸子百家的出场亦比她原本所知的历史提前不少?
“那位提出民贵君轻之说的高人,”姒云凝眉思量,“帮助大王夺回镐京之人,莫非也是他?”
乌秦南指节叩着石桌,言语间不免景仰:“孤竹国墨氏,听闻因退敌有功,而今已被周王奉为上卿。”
“墨氏?”
莫非是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家的前身?
姒云细细思量,“兼爱”虽能等同于不鄙薄庶民,“非攻”似乎又与武力驱逐犬戎相悖。
“嘉宴是何时?”
留在乌有乡等不来答案,她拿起桌上的名帖,一边拆开,一边道:“此次只是为庆祝重回镐京?除却从龙之臣,可还有旁人与宴?”
春风袅袅拂丝绦,树下良久无言。
觉察出气氛的不同寻常,姒云拆阅名帖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道:“楼主?”
乌秦南眉头紧锁,神情很是凝重,许久,抬起头道:“不瞒无月,今日那背篓里不只一封宴帖。”
读懂他神色间的迟疑,姒云的心陡然一沉。
世局正乱,投石问路之人虽一日多过一日,出于某种不约而同的默契,“北斗七星”和姬风从不会在她面前多提外乡人、楼中事。
而今突然提起……姒云下意识直起身。
“所投之石与我有关?还是,”她看向手上的名帖,眉心愈发紧蹙,“和王宫夜宴有关?”
拂面而来的风倏忽染上几分料峭春寒,忖度良久,乌秦南垂下眼帘,一边自袖中取出另一封信,一边颔首道:“无月聪慧,今日之目标,正是刚回王城的周天子。”
“什么?!”手里的名帖倏而攥紧,姒云两眼浑圆,不敢相信道,“周天子?!”
谁人看不得天下太平,想引诸侯之乱?
天下大乱已一岁有余,而今周天子刚刚夺回镐京,谁人看不得他高坐明堂?要惹生灵涂炭?
“犬戎?还是淮夷?”姒云连连追问。
“并非外族。”乌秦南的目光愈发黯淡,面沉似水道,“说起来,那人还是无月的老朋友。”
“老朋友?”姒云一怔。
乌秦南轻一颔首,而后又举目远眺烟岚弥漫的西方,良久,徐徐道:“申国侯,姜恒。”
“申侯?”姒云猛地直起身。
熙熙春色倏而溃退,脑中如闻晴空惊雷,震得她思绪纷乱,理不出头绪来。
申侯要刺杀周携王?
此间进程虽不同于真实历史,诸人行事总有因由。
先前连同缯国与犬戎推翻幽王,还能说是为申后鸣不平,而今又要推翻余臣之治……此间并无宜臼的存在,换言之,开启东周的周平王从来没能出生。
幽王下无子嗣,他今日之举所图为何?莫不是想自己称王?
若是想自己称王,性子谨慎如他,刺杀周王这么大的事,又如何会假手于人?
“申侯亦会与宴。”
乌秦南的声音落入耳中,姒云后知后觉自己竟一不小心问出了声。
姒云心里的疑云不降反生。
“世局之动荡有他一份功劳,周王早知他有不臣之心,为何还会给他下帖,邀他与宴?”
“无月莫非忘了,新王纳墨卿之言,广开言路,礼贤下士。你我虽知晓内情,但不明真相的国人从来易受挑唆,民间大多以为幽王殁于昏庸无道,奸侫□□。至于新王对先王的态度,”他看向姒云,眼里噙着无奈,轻道,“无月以为,‘幽’之谥号,始于何人?”
姒云错觉心被人重重一揪。
她如何不知,先王的谥号从来都是由礼官议定,新王认可之后,才能公之于众。
譬如“厉”、“灵”、“炀”之恶,后世谁人不知?
而“幽”谥之恶,比之上述三谥有过之而无不及。
“壅遏不通”——言路不通、一意孤行——是为“幽”。
诸侯朝臣眼明心亮,怕是在知晓先王谥号之时,便已洞悉新君对先王的态度。
无怪乎周王一呼而朝臣百应,“广开言路、礼贤下士”,不只是为国为民,亦为昭告天下,新君与旧王不同。
“换言之,”姒云两眼放空,哑声道,“有心人引导一二,申侯犯上作乱之举,亦能解释成为民除害,功在千秋?”
乌秦南垂敛下目光,黯然不语。
“可舆论再如何是非不分,新王心里必定清楚申侯的所作所为。招贤纳士也并非一定要纳申侯。”姒云看向乌秦南,不解道,“他不曾有过其他投诚之举?”
“无月心有七窍。”
乌秦南轻一颔首:“不瞒无月,我们在朝中的线人曾见到申侯单独求见周王,献呈仙丹。”
“仙丹?”姒云一怔,“能让人长生不死?”
莫非在始皇之前,诸侯天子已心心念念长生不老之术?
“能否长生不死尚未可知,”乌秦南眼里掠过一丝戏谑,摇摇头道,“依照申侯的说辞,他曾夜梦五岳出东海,仙雾缥缈,仙人绰约。第二日一早亲自带人去寻,出海百里,果然见赑屃负五岳,神女出沧海。”
姒云:“……”
险些以为自己误穿了奇幻频道。
“而后神女与他一眼目成,苦求他留下?”
是阮郎梦桃源,还是于棼梦槐安?
听出她言语间的嘲讽,乌秦南眼角下弯,又摇摇头道:“说是仙人不欲旁人叨扰,以仙丹一枚,换他缄口海上仙山之事。回来后两日,他又与府中人重回海上,谁知遍寻而不得。”
姒云:“……”
原来并非阮郎之桃源,而是武陵人之桃源。
“如此一来,若是周王亦想要拜访仙人,他也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姒云颔首,“申侯好谋算。”
“不只如此。”乌秦南眯起双眼,正色道,“除却仙丹,他还替周王广发英雄帖,招纳了许多贤能之人,以全周王礼贤下士之名。”
“贤能?”姒云面露不解,“楼主的意思是?”
“今次赴宴,我几人或能与无月同去。”
“同去?”姒云呼吸一滞,“你是说,申侯不仅自己会与宴,还预备让他安排的刺客装作揭榜之贤能,大大方方出现在周王面前?!”
乌秦南神色凝重,静默片刻,朝她道:“无月以为,这桩生意,听风楼应不应该接下?”
姒云神情微怔。
乌有乡中人虽偏安避世,却无一日不思量国之安危、民之福祉。
若是接下此笔生意,新王登基半岁便又遇刺,势必会引发朝纲不稳,举国震荡。
可若是置之不理,世局动荡至此,靠杀人越货谋生之人不在少数。听风楼的拒绝并不足以改变申侯的计划,若是任由他寻去别家,事态或许会更加脱离他几人的掌控。
姒云垂目看向婆娑落影中金箔流光的宴帖,黛眉不知何时已紧锁成结。
“刺杀周天子这样的生意,申侯预备拿何物来换?”
乌秦南动作一顿,眼帘倏地挑起:“镐京城。”
“镐京城?!”
一缕晴光斜照进眼帘,姒云的眸子又是一颤。
可为犬戎占据,可为庶人所有,独不能让周天子高枕无忧。
分明申、周两国也曾亲如一家,何时成了今日这般,互相算计、同室操戈、你死我活……
“既如此,”姒云目光悠远,徐徐道,“回去看看,亦无不可。”
春风来又去,孟夏草木长。
小满伊始,蝉声远,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宫宴之日,新雨初霁。姒云在一如昨日的潋滟晴光里穿过依依宫墙柳,由陌生宫人领着,经由廊檐斑驳的西墙角门,迈入不同于昨日的凋敝庭院,断壁颓垣。
她一路步履匆匆,敛眉垂首,不欲心生波澜。
将将迈过第二道宫门,三乾殿已近在眼前,领路的宫人提醒她“小心脚下”,她步子一顿,下意识抬起头。
满目萧索不管不顾闯入眼中,半个多月的心理建设刹那成空,她瞳仁一缩,朱唇不自禁抿起,脚下如负千斤。
知晓战火之威,她从不曾奢望今日之周王宫依旧能恢弘如往昔,只是眼前所见,未免太过荒颓凋敝、“捉襟见肘”了些。
如此重要的时日,宫中里外不见彩绸与灯火,反而处处可见褶皱而破败的帘幔。
不远处是她曾日日相见、熟悉无比的乾和殿。昔日恢弘入云霄的南檐,今日挂了一席格格不入的玄色帘幔。
她抬眸远眺之时,漫天暮云舒卷,一行白鹭横过长空,正飞向山外青山。
悠悠晚风绕过袅袅垂柳,掀起招招帘幔,姒云终于看清他们自欺欺人、再三遮掩,不欲为人所知的帘幔之下——朱漆剥落,檐廊残缺,战火遗留一览无余。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满目繁华皆成空,凛风呼啸四起。
姒云在苍茫的暮色里紧抱住怀中琴,举步艰难。
作者有话说: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苏轼《阮郎归·初夏》
第80章 孤竹墨卿
月上中天时,乾和殿东角门,姒云手捧凉茶坐在窗前。
廊灯透过疏落的青竹,在斑驳的梅花格窗上落下三两倒影,舞风婆娑。
关不严实的门缝里不时漏进三两灯火,一廊之隔的殿内觥筹交错、礼乐笙箫,煌煌一如昨日。
——外头的院墙再如何破败,田间再如何维莠骄骄,簌簌秋风拂不过巍巍宫城墙,吹不散“酒池肉林”,天子之尊。
又一阵嬉闹声自廊道深处传来,姒云放下杯盏,抬眼望向灯火寥落的大门外。
一道昏黄将逼仄的堂下映照成明暗相间的两半,迎她进门的宫婢已不知何处去。
确认左右无人,她小心提敛起衣袂,熟门熟路,“长驱直入”。
直至能挡住她周身的盘龙圆柱前,她停下脚步,举目偷觑堂下。
灯盏高挂,彩幔高张,庭间乐人翩翩,朝臣推杯换盏。
声势赫赫,人头攒动,乍眼望去仿似与昨日无异。
可又分明随随处处皆不同。
譬如九阶之上盘坐正中的周天子,虽与仙去的周幽王是手足兄弟,现如今的周天子雍容华贵,大腹便便,和幽王并无半点相似。
眉眼下弯,嘴角上扬,冕冠九旒亦挡不住他满是讨好的目光。
而他注目之处……姒云眯眼看向群臣之首。
左侧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双目瞪若铜铃的虢公鼓,右侧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豪气可观沧海的晋侯。
昨日为幽王针锋相对,今日同为新君肱骨,同拥从龙之功,竟能同桌而席,言笑晏晏。
一道烛火掠过堂下,姒云窥见他两人眼神间的暗潮涌动,眸光微微一顿。
表面看来偏安避世、无欲无求的姬余臣能在不知不觉间策反晋侯和殷商旧人,如是人物,当真看不出两大功臣言语之间的机锋?
还是他早已深谙帝王制衡之术,独不愿见谁一家独大,只手遮天?
再看晋、虢两人身后,申侯姜恒与新任郑公姬掘突分坐左右,不动不移,神情各异。
一众“贤能”白袍蔽膝端坐在寥落灯火的角落,亦不敢高声语。
看清水工“秦北”所在,姒云正欲看向周王身侧,那名传说中以一人之力改变朝中局势,说服周王礼贤下士的墨卿,余光里倏忽映入一道匆匆而来的身影。
迎她入内的宫婢似乎得了什么指令,正在角房前左顾右盼。
姒云不动声色,确认脸上的面纱依旧遮盖完好,躬身迎上前。
“有劳……”“宫廷内院,岂容你肆意乱闯?”
致歉的话没能说出口,瞧见廊柱后头袅袅然近前的身影,宫婢杏眸一瞪,连珠放炮似的一顿数落,又生怕误了入内的时辰,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随我来?你那琴呢?”
捧高踩低是宫中日常,姒云并不以为意,敛下眸光,温声道:“就在房里,劳烦姑娘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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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铄王师,遵养时晦……”
边门被轻推开一条缝,灯火斜落,殿内恢弘倾泻而出。
礼乐唱词依稀如故,朝臣纷纷回过身看。
姒云敛眉垂首迈过门廊,心下忽而生出错觉,好似眼前所见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时光长廊,每近前一步,时光便回朝前回溯一段,直至伯士还朝时。
而今想来,当年昔日竟已如隔世。
昔日的万众瞩目、落针可闻是为褒夫人惊为天人之姿,今日的满堂皆寂却是为——
“成何体统?!”虢公鼓骤然落下一掌,怒道,“大王面前,作何遮遮掩掩,不露真容?”
在座皆是达官显贵,见过她长相之人不在少数。若是以真容示人,怕不知会惹出多少腥风血雨。
虽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却不想此人竟会是虢公鼓。
姒云心思急转。
虽说宴帖出自周宫礼官,能定下伶人名录之人却并不会是礼官。周天子亦不会掺和此等细碎琐事。而今看来,给大王出谋划策给民伶下帖之人应是与之不和的晋侯。
她按下心思,垂下目光,不慌不忙跪伏在地,朗声应道:“民女云无月见过大王,见过各位大人。”
说“朗声”或许有失偏颇,实际怕有人认得她的声音,她已数日不曾饮水用羮。实在口渴难耐时,才会用凉茶稍微润一润,如此才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如现下这般,嘶哑而难听。
没等姒云觑看堂下是否有人神色反常,白玉阶上方已响起新君不急不缓的应答声。
“平身。”周天子垂目看向堂下,视线在她和虢公之间来回片刻,沉声道,“何以不露真容?”
“回大王的话,”姒云额头叩地,不慌不忙道,“民女的脸为蚊虫所咬,红肿难忍,有碍观瞻,实在是怕扰了贵人赏琴之兴,不得已才遮面进殿。”
“大王,臣以为,琴音如何与抚琴者面容并无关联。”
姒云正琢磨周王的反应,头顶上方忽又想起另一道沙哑且陌生的声音。与此同时,九阶之上忽而投落一道视线,不带审视或威严,反而酝着几丝若有似无的缱绻与错杂。
“云姑娘毕竟是女子,在意容颜乃人之常情。”
她正好奇开口之人身份,另旁的晋侯抚掌大笑,朗声道:“墨大人此言有理。高才素有怪癖,经世之才如墨大人,不也从没揭下过面具?”
不等人应声,他又不慌不忙看向虢公鼓,挑衅道:“虢公莫非对此事不满?”
而今天下谁人不知,孤竹国墨卿是周王眼前的大红人,得罪谁也不该得罪他。
“你!”虢公鼓胡子飞翘,两眼圆瞪,只刹那,眸子滴溜一转,冷笑道,“听晋侯言下之意,莫不是要将墨大人与堂下伶人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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