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王,”乌秦南微微直起身,朗声应道,“草民善开渠引水之工,亦善农事。”
“善农事?”周天子抵在案上的手微微一顿,眼帘掀起,“此事要如何证明?”
“回大王的话,草民开渠引水之田,田间产量较往年能翻倍,此事虽不好马上证明,今日草民呈献之物,亦与水利相关。”
“噢?”周天子垂下眼帘,神色倦怠,似乎兴致缺缺,“且说说看。”
“要开渠引水,先要知山河,草民以步丈量大周山水,穿山过河千万里,而后才知,不同地方的百姓所用之野菜各不相同,食用之法亦有所出入。草民想,若是有人能将可食用之菜极其做法汇集成册,再由大王广布天下,岂非能利于万民?”
周王倏地坐起身:“你的意思是,你已将此图册制成?”
乌秦南轻一颔首:“但求能敬呈大王!”
“快呈上来!”周天子招手示意礼官。
礼官下阶的同时,乌秦南伸手探入袖中,还没能全然起身,忽觉右边眼角余光里映入一道明晃晃的视线,并非不怀好意,却又满是打量与凛然。
他不明所以,下意识顺着那视线望去。
却是那位端坐在周天子身侧,一晚上缄口不言的墨卿士,此时不知何时,正一动不动、双目炯炯地盯着他,像打量,又像是……比较?
他被自己脑中浮出的想法所骇,险些失态。
他错开视线,抬眼再看,墨卿士脸上戴着素色面具,本该无悲无喜,可面具后方投来的目光,若他没看错,既凛又沉,像是……乌秦南下意识蹙起眉头,像是他一不小心碰了对方的至宝,让对方方寸大乱。
至宝?
思量无果,他不动声色错开视线,转而看向另侧的姒云。
察觉他的视线,姒云若无其事端起酒盏,以袖作挡,轻摇了摇头。
“秦士?”
正巧礼官站定在他身侧,拱拱手,催促他拿出上呈之物。
乌秦南连忙收回目光,朝对方轻一颔首,而后从袖中抽出竹简,起身的同时,又似漫不经心瞟了一眼申侯所在。
彼时申侯正与人推杯换盏,察觉出他的视线,动作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饮尽杯中酒,搁下酒盏,正襟危坐。
“大王,请过目。”
乌秦南已随礼官碎步至御前,打开竹简,双手奉至周王面前。
一张张野草图案出现在竹简上方,分明不得见,见周王颔首,左右朝臣纷纷翘首凝目。
殿中上下一时只剩竹简翻动声。
一卷竹简翻过大半,堂中烛火无风自摇曳。
眼见竹简已近尾声,却不知为何,乌秦南翻页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周王的同时,右手探进左边袖口,眼底若有冷意掠过。
“护驾!”
没等堂下众人看清他意欲何为,一声浑厚的厉喝声骤然响起,剑芒随之横扫过堂下。
被那剑芒所慑,堂中上下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后倾身子的同时,又齐齐望向声音来处。
却是一晚上规规矩矩、俯首帖耳的申侯,不知为何突然发出如是动静。
“申侯这是何意?”见他长剑在手,横眉怒目,几步之遥的虢公鼓拍案而起,指着他的鼻子道,“御前拔刀,侯爷莫不是想造反?”
“大王恕罪!”
申侯淡淡觑他一眼,视若无睹他近在咫尺的指尖,只不紧不慢绕至长案前方,口呼“恕罪”,手中剑却依旧横在身前。
“大王,”他朝周王拱手,“正义凛然”道:“臣方才看见,秦士袖中隐有寒芒。”
不等周王应声,申侯双目一凛,起身的同时,手中剑霍然扬起,萧萧剑鸣掠向堂下,剑尖正指御前。
“大王,贤士袖里藏刀,恐有不臣之心。”
“申侯果真慧眼如炬,只是……”
众人正惊惧,贤士秦北不慌不忙退身半步,引开剑锋的同时,看着申侯,大大方方张开双臂,将两袖示于人前,而后东南西北转了一圈,确认堂下朝臣诸侯都已看清,才又转向周王,拱手道:“大王明鉴,草民袖中只三两竹简,别无他物。”
“你方才探入袖中,不是为取暗器?”
申侯目光如炬,寸步不让,手中剑陡然一翻,剑芒扫过堂下,直掠向九阶之上。
“申侯是说这个?”
见周王依旧不出声,乌秦南心下已有思量,取出左袖中仅有的物事,双手托举至身前,毕恭毕敬道:“大王容禀,方才翻阅《野菜图册》时,草民突然想起,袖中还有一灌溉系统的设计图纸。趁今日面圣,或许能一并献给大王,所以才会探入袖中,望大王明察。”
自申侯拔剑发难伊始,周王的脸色已沉如水。
又见水工秦北不慌不忙,解释句句在理,思量片刻,搭在御案上的五指微微曲握,侧过身,眼神示意左右侍卫。
侍卫会意,朝他拱拱手,大步走向不远处的乌秦南。
“秦贤士,请!”
见侍卫出列,堂下议论声四起。
乌秦南依旧不慌不忙,取出袖中图纸的同时,微微侧身朝向申侯方向,朝他作了一揖,恭敬道:“草民有一事不解,还望大人能解惑。”
见他袖中果然只一张图纸,申侯脸色微变,周王和朝臣又于同一时间投来满含探究的视线,他发作不得,脖子一梗,冷硬道:“何事?”
乌秦南站起身,唇边带着笑意,眼底若有浮光一闪而过。不等旁人看出异样,他已再次转向周王,如同方才翻看竹简那般,双手摊开在身前,左手探向右侧袖中。
“方才取出绢页时,草民的姿势正如眼下,大人看,是或不是?”
他一脸无辜地看向申侯,仿若真心求教。
申侯为他成竹在胸的不慌不忙所恼,怒道:“有话直说,休得顾左右而言他!”
“大王明鉴,”乌秦南躬身朝向九阶之上,朗声道,“今日之座次,申侯在左,晋侯居右,若是草民真在左侧袖中藏了什么物事,也应是晋侯先瞧见才对。草民斗胆求教申侯,是如何透过草民的衣袂,瞧见了袖中之物?”
“你!”浮光过处,剑芒横扫,申侯眼里杀意顿起。
在座众人何等七窍玲珑心,如何能听不懂乌秦南的话外之音?
诸侯朝臣交头接耳,堂下嚣嚷愈盛。
九阶之上,静观其变的姒云面沉似水,脸色愈发难看。
申侯起身发难的刹那,她突然看懂了对方今日的筹谋与计划。
如他两人先前猜测,申侯不仅想要谋朝篡位,也不预备将此事假手于人。
——若是放任听风楼之人行凶后离去,岂不是亲手将犯上作乱的证据和把柄交到了旁人手上?待事成之日,他要如何高坐明堂而无忧?
——若是没有刺客行凶,他又有何借口出手?没有任何由头举兵造反,实非良策。
倒不如引来朝廷江湖皆知的杀手组织,设法使其与周天子两败俱伤,再由他借护君之名,行弑君之实,将双方一网打尽,坐收渔翁之利。
如此不仅能达到除去周王的目的,更能博得忠君爱国之名。到时无论是他自己想要那高位,还是另择“明主”,都要有利得多。
只可惜,他苦心筹谋的“图穷匕见”之景并未出现,现于人前的只有他自己赤裸裸、明晃晃,昭然若揭的野心。
“退下!”不等申侯辩驳一二,九阶之上的周天子一掌落在长案上,怒喝出声。
本以外新君是软绵的性子,见他突然大动肝火,堂中上下一片肃然。
申侯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抬眼刹那,眼里的杀意已呼之欲出。
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退,不反也得反!
他左脚不动,右脚在身前划出一道圆弧,重心下移的同时,双手紧握住剑柄,剑身与面容垂直。
灼灼灯火掠过三尺剑身,不等旁人出声,申侯手里的剑陡然翻转,双瞳与剑身一道迸出慑人的冷芒。
却听嗡的一声响,冷芒经处,剑鸣四起,左右朝臣纷纷后撤,以避锋芒。
分明满堂皆惶惶,抬眼见阶上几人依旧镇定自若,申侯目光骤沉,倏地迈上长案,扬起手中剑,厉声道:“庶人秦北犯上作乱,谋害天子。谁人诛之,封伯爵,赏万金!”
“封伯爵,赏万金!”
“杀!杀!杀!”
堂下人面面相觑,正不知他此举何为,那一众端坐在人群之外的贤士突然分成截然不同的两派。
一派面色惶惶,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
另一派神情凛然,从袖口、桌下、腰间……各个地方抽出一早藏好的长刀,大步奔向申侯。
厉喝声一声高过一声,横贯堂下。栖息颓垣的夜鸟振翅而起,横过窗边,掠过屋檐,窗户纸呼啦作响,一时仿如乌云蔽月,风雨欲来。
第83章 契阔相逢
“放肆!”
“逆贼休得猖狂!”
虢公晋侯刚刚起身,申侯冷冷睨过两人,倏地收起手中剑,左手掌心朝向,视线落向斜后方。
一名亲信大步上前,解下与衣服颜色融为一体的鎏金云纹长弓,呈至他面前。
申侯交出长剑,接过长弓,五指曲握,扣箭上弦,冷冷睨过左右。
堂中上下霎时响起一片倒抽凉气声。
不知是为他人的惶恐而亢奋,还是为近在咫尺的尊位而癫狂,长箭搭上弓弦的刹那,申侯眼里迸出精光,嘴角上扬,左半边脸颊不受控地抽搐。
众人的神色愈惊惧,他脸上的抽动愈厉害,弦张满弓之时,近旁之人甚至能听见他口中不受控的呼哧声。
不知哪里的灯发出啪的一声响,火光漾过堂下,铜制箭镞忽地迸出一道刺目的冷光。
因着那道掠向九阶之上的冷芒,众人看清阶上几人的神色。
周天子腰背直挺,双手紧攥扶手,冕旒后面的目光之凛,似只恨不能将堂下贼子洞穿。
——他才刚回镐京,龙椅还没能焐热,谁能甘心让位?
左首的墨卿士一如往常无悲无喜,好似此间惑与乱皆与他无尤,好似已神游方外,无忧亦无怖。
他身侧的云无月显然不似他那般置身事外,胸有成竹。
箭头朝向阶上,冷芒映入眸间的刹那,某个她以为早已忘却,或者说早已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倏地跃入脑海,攥着茶杯的手倏地一紧,一颗心陡然空悬。
今次的目标又会是谁?
周天子?
若是申侯依旧想维持原本的计划,借护驾之名,行弑君之实,第一箭不大可能朝向周王。
秦北?或者说,听风楼楼主乌秦南?
凭他的身手,躲过一支箭自不是难事。申侯既已认出他的身边,便不会浪费这第一支箭。
余下两人,不论是墨卿士,还是琴师云无月,都和他近日无冤,往日无仇,朝向他两人似乎也有些说不过去。
姒云暗暗思量的同时,申侯已眯起双眼,拉至满弓的箭头不时变化,每指向一人,人群里便会随之发出一阵惊呼声。
每有惊呼声响起,申侯的神情便狰狞上一分。
他似乎从中得到了某种乐趣,又似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第一支箭该射向何处。
上下左右,左右上下……
如是数次,终于在某次冷芒扫向姒云的刹那,他似乎从墨卿士无悲无喜的眼睛里读出些什么,倏地咧开嘴角,发出一声干笑。
“哈!”
昨日今时两厢重合,姒云错觉自己正置身幽王的生辰宴,阶上是遥远而陌生的周天子,身后是刀剑相向的商子月,箭芒映入眼帘,她浑身一颤。
茶杯应声而落,她失去了身子的自主权。
“哐啷!”
“秦伯,还等什么?!”
杯盏落地的刹那,暗影自身侧投落,与此同时,一道喑哑的怒喝声骤然打破堂下惶惶,嚣喧五色霎时回笼。
姒云呼吸一滞,仰头看向暗影投落的方向。
“墨卿,别忘了答应过老夫之事!”
她依稀看见一如昨日颀身立于灯下的挺拔身影。
事发突然,墨卿似乎忘了彼时驼背又弯腰的伪装。
与此同时,诸侯正中,一晚上不声不响的秦伯倏地站起身,看了看左右,又仰头朝向墨卿方向。
墨卿转向周王,得对方颔首示意,绕出长案,朝堂下道:“在座诸位皆为见证,今日救驾之功,王请以沣水西之地与秦!”
“什么?”
“竟是秦国?”
“他何时得了大王信任?”
“诸侯之军皆在京郊,他要如何救驾?”
“……”
如同一滴冷水入油锅,堂下一片哗然。
“好!”
秦伯对众人的反应甚是满意,大手一挥,朝左右帘幔道:“诸将听令!捉拿反贼,保护大王!”
“捉拿反贼,保护大王!”
却听“呲啦”“呲啦”一阵裂帛声响起,左右帷幔霎时四分五裂。
百来名披甲带刀的秦兵破开帷幔,不顾满堂瞠目结舌,依照秦伯的指示,气势凛凛逼近申侯所在。
昔日为对付除之不尽的殷商旧人,以退为进,今日为将申氏一门连根拔起,演一出黄雀在后。
昨日今时何其相似,姒云怔怔望着墨卿颀身玉立的背影,心里忍不住思量,眉眼相似、身形相似,用兵之道亦别无二致,世上当今有如此相似的两人?
没等她厘清一二,一声如癫似狂的厉啸声陡然惊破堂下。
却是申侯自一众“从天而降”的秦兵脸上看出什么,狗急跳墙,手中弓箭拉至满弓,箭头直指墨卿!
分明堂下高手如云,分明还没完全确认对方的身份,冷芒映入眼帘的刹那,某种没来由的急迫战胜心底恐惧,如同本能般,姒云张开双手,飞身扑了出去。
“小心!”
刀光剑影、满堂嚣嚣倏而遁远,姒云看见慢悠悠斜撞向地面的酒盏和长案,眼前所见好似一帧被放慢到极致的慢镜头。
劲风拂过颊边,弓箭的残影已映入眼帘,左肩忽而传来一股大力,她失去平衡,眼睁睁见那箭镞刺破衣领,穿过青丝,飞向她身后。
“呲啦!”
衣帛破裂声徐徐落入耳中,三两青丝悠悠坠落,她视若无睹,慌忙转过身。
本以为摔倒在地在所难免,身子却又被接住。
光影缭乱,天旋地转,她在满目凌乱里认出一如昨日的身影。
叛臣作乱而面不改色的墨卿士不知何时已夺步至她身后,箭芒掠过,他瞳仁微颤,倏地揽住她臂膀,护她入怀之时,陡然转过身。
“咔!”
没等姒云看清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惧是否她的错觉,却听“咔”的一声,箭镞划过颊边,那张无悲无喜,仿若与他的脸融为一体的银色面具倏地裂开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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