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看向周卿,正巧对方也垂目望来,眼里噙着久违的好整以暇,显然并不准备解释什么。
姒云心下一动,眉眼舒展,落落大方伸出手:“赢特助、召特助,欢迎。”
“姒云,城南那个开发案……”
他几人正客套,通往办公室另侧的过道里忽然传来说话声。
几人齐刷刷抬起头看。
转角处折进一道高挑的身影,左手文件夹,右手马克杯,铅笔作簪将满头青丝挽至脑后,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利落。
姒云和周卿目光交汇,又齐齐望向他身后的嬴子叔。
后知后觉办公室里氛围的不同寻常,姬风落在文件夹上的视线微微一顿,倏地收起文件夹,抬眼望向姒云所在。
“姒、许姜?”
她收起手里的东西,一面上前,一面抬眸打量那几张陌生面孔:“这是在?这几位是?”
“姬风,”姒云让出身侧的嬴子叔,眼里噙着不由自主的笑意,朝她道,“这是周总的特助,嬴子叔。子叔,这位是……”
“嗯?”
头顶上方传来周太子不轻不重的咕哝声:“又先介绍子叔,不介绍我?”
“哧——”
昨日今时何其相似,姒云情不自禁笑出声。
因着这声情不自禁的浅笑,笼罩在办公室上方许久的“正襟危坐”、“如履薄冰”被悉数打破,不仅左顾右盼的众人,连落地窗前斜落下的晴光都似染上了三月暖融,灼人不再,取而代之以无与伦比的绵柔与缱绻。
“姬风,晚上有安排吗?”
姒云视若无睹周卿浮于表面的“可怜兮兮”,揽着许姜走向姬风,而后一边揽着一个,笑道:“晚上的庆功宴一起去?”
“许姜也去?”
姬风看向一脸无奈的许姜,笑道:“既如此,却之不恭。”
“周末刷剧了,还是玩剧本杀了?”许姜忍不住瞟她,“讲话这么文绉绉的?”
“这不是跟我们姒经理学的嘛。”姬风用文件夹戳姒云的腰,挑眉道,“你看她现在,说话跟古人似的……”
她几人说的越多,周太子越是兴致勃勃,赢特助越是双目炯炯。
看客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一时竟有些辨看不清,谁跟谁牵连,谁又先动了心……
晴丝浮掠,同红尘游走此间。
姒云笑着松开两人,大步走到办公室正中,右手高举过头顶,打了个响指,朗声宣告道:“今晚六点半,顶楼落英清吧,在场的一个都不能少!”
“谢谢姒总!”
“谢谢云总!”
“……”
办公室里笑声阵阵,许久不歇。
**
晚上七点,国贸大厦顶楼,落英露天酒吧,驻场歌手正低吟浅唱。
许姜和召子季一见如故,划拳酒令,不一时便引了一大群人围观。
嬴子叔正偷觑角落里的姬风,被发现,又慌忙错开目光,倏地红了脸。
人群里的商子方狠狠瞪着周卿,手机拿起又放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姒洛一脸莫名:“你干嘛?”
“在想要不要喊我哥过来,有人觊觎老大,怎么办?”
“你找打是不是?”姒洛恨恨瞪他,“老大的事,你跟着掺和什么……”
……
遥处是天幕灼火璀璨人间,近处是弦音袅袅晚风醉人。
以为有千言万语,待到两人独处,才知——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为何……”
不等姒云问出口,周卿握住她的手,倾身向前,附耳道:“奸妃不奸。”
姒云的眉心倏地一跳:“你?!”
为何会知道奸妃不奸?莫不是那个朝代的周卿也出了事?
周卿眼里映着烁烁灯火、脉脉斜阳,桌下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晚照日暮如画,一如昨日的缱绻吐息伴着晚风悠悠,徐徐落入她耳中。
“周卿是因你而存在。幽王早该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不是在骊山,也是在莲池……是你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命途。”
姒云的手被拉住,柔如三月春水的吻拂过指尖,掠过耳畔。
“祂说,因为你应下了‘不言别离’之约,而祂也答应过你,会让你康复如初——现世人的定义里,康复如初并不局限于身体,也包括心伤。”
又是一年十五月圆时,驻场歌手三两拨弦,应景唱起《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日暮灼火,新月初升,姒云望见连天星河之下,车水马龙,灯火人家。
而今家国依旧,亲朋如初,今朝月同西周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再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完满之事。
清风明月一杯酒,耳畔是回响千年的声音。
“因为你心有挂碍,我才能回到你身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作者有话说: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秦观《江城子·南来飞燕北归鸿》
第88章 番外:许姜(1)
“王姬!”
“王姬回来了?”
深秋时节,天刚蒙蒙亮,许国王城,翠黛宫里外白露未晞,两名婢女正在庭间浣洗衣物。抬眼见落拓飒爽的自家王姬自薄雾里走来,连忙起身相迎。
“王姬快把衣服换下来,出了恁多汗,吹多了风仔细头疼。”
自周王东迁,诸侯与周国的关系不同以往。
许国地界虽小,却处于南北要塞之地。无论是北边的郑、晋等强国欲向南吞并,还是南边的后起之秀楚国想往北扩张,许国都首当其冲。
兄长虽有韬略,许姜从不曾因女子之身而自轻。今日之许姜,统领三师、闻鸡起舞已成日常。
膳房炊烟刚起,她已练了两个时辰的武功,迎启明而归。
“那是?”
她朝亲信之一的姜泱轻一颔首,刚要脱下外衣,忽觉眼角余光里一道明黄,定睛再看,廊下绿竹掩映,她卧房的窗台上,除却姒云千里相赠的梧桐风铃,不知何时多出一朵凌霜怒放的秋菊。
姜泱一边敛起外衣,一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看清窗上物事,她秀眉微挑,怒道:“我就说那小哑巴偷溜进来是为何,原是又放了朵花来。”
“又?”许姜眼里浮出不解,“言下之意,他之前时常来?”
“可不?”姜泱拿起那秋菊,一边递给许姜,一边连珠放炮似的抱怨道,“王姬可还记得前几日在窗上发现的木樨花?因你多夸了几句,那小子日日翻进夫人院里摘花,昨儿个听夫人说,院里的树都快被他摘秃了。”
许姜:“……”
许姜垂目接过她手里的花,思量片刻,抬眼道:“他人呢?现下去了何处?”
姜泱摇摇头:“王姬在此,小哑巴肯定在附近……”
姜泱口中的小哑巴并非翠黛宫中人,也非许国人,而是阴差阳错之下,许姜从郑人营里带回来的“小尾巴”。
那是在郑国第三次进犯许国时,许姜与兄长商量,正面相抗难有胜算,不如两人里应外合。
——兄长领兵正面相迎,她则抄后路只身去往郑营,设法火烧粮仓。
彼时她还不知,郑人营地防守严密,远胜许国。
刚探清粮仓所在,她还没取出火折子,巡防之人已发现蹊跷,包抄她而来。
“谁?!”
眼见枪尖刺入草垛,寒芒逼近眉心,许姜瞳仁骤缩,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死生一线,许姜脑中跑马灯似的闪过过去种种爱恨纠葛——叹昔年所信非人,恨没能与褒夫人当面握手言和,怕若是在郑国出了事,父兄当何以自处……
沾了月华的冷芒刺入瞳仁,许姜的手紧握住腰间佩剑,两眼死死盯住近前的长枪。
间不容发之际,许姜邻近的草垛里忽地传出窸窸窣窣、零零星星的碎响。
“谁?!”
如是动静自然逃不过郑国士兵的耳朵,只当寻错了目标,一众士兵立时调转枪头,往反方向包抄而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确认她所在的草垛前已无郑人,许姜轻吁一口气,擦了擦掌心里的汗,提着长剑,蹑手蹑脚探出草垛。
庭间月华如水。
她前方不远处,一名身形瘦弱的少年被逼出草垛,脱兔似的穿梭在一个个草垛间,一众披甲带刀的郑国士兵被他耍得团团转。
只是再如何灵巧机敏,郑人毕竟人多势众,加之熟悉地形,只片刻,少年被围困在正中,眼看就要被抓住。
无论巧合还是有心,少年毕竟救了她一命,以许姜的性子,又如何会弃之不顾?
看清粮仓所在,许姜不假思索摸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一边飞奔向前,一边放声急呼——
“不好啦!粮仓着火啦!”
星火划破暗夜,于粮仓上方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相比小小刺客,看守粮仓显然是更紧要之事。
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眼见火苗迎风而长,一众兵士大惊失色。不等人号令,他们自发分成两派——一派留守院内,继续与闯入者周旋,另一派奔向水源,端盆提桶,急奔粮仓而去。
声东击西之计生效,许姜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提起佩剑,冲向少年所在。
“快走!”
她提剑拦住一众郑人,侧身朝少年低喝。
不知是被火势所唬,还是为拦在身前的人影所惊,少年怔怔望着神情的身影,一时竟忘了动弹。
郑国士兵却不木讷,洞穿他两人声东击西的把戏,更多士兵提起长枪,去而复返。
“还不走?”
余光里撞见少年僵怔在原地的身影,许姜心急火燎,眼见更多郑人冲进后院,她一剑挥扫过堂下,而后拉起身后的少年,跃上围墙。
“别怕!”
夜幕低垂,墙上冷风肆虐。
他两人没来得及站稳,几柄长枪又齐攻向下盘。许姜来不及多虑,揽住少年的腰,往墙外纵身一跃。
“把人拦下!”
“冲啊!”
院门被推开,一众郑人举着火把急追而来。
许姜顾不得身后,拉起少年,朝林深草茂的林间夺路狂奔。
“呼——呼——”
更深露重,凛风如割。
“呼——呼——”
三两野雁振翅惊起,四五寒鸦照着茫茫秋月,冷眼旁观痴痴世人,你追我夺。
郑人被远远甩在身后,冷风拂面而来,旷野茫茫,世间仿佛只他二人,为一线生机互相帮扶,夺路狂奔。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疏落的密林深处,许姜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回身一看,汗水冲掉少年脸上的泥泞,露出一张堪比天上月的姣好面容,皎皎眉目。
“你受伤了?!”
许姜双瞳一缩,却不是为他剑眉星目好容颜,而是为他微微发颤的左臂。
先被郑人刀剑所伤,后又被草木一路划拉,许姜看见时,他的整条左臂已经斑驳如血染,照着秋月,刺目得让人心惊。
“受伤了怎么不吭声?”
许姜又急又气,不看他神色,一把拉人坐下。
撕开袖子一看,那伤口自左肩一路蔓延至肘关节,血肉模糊四字用在此处恰如其分。
久经沙场如许姜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她顾不上指责,连忙举目观察四处。
好在不远处便有溪水潺潺。
她拉起少年,一路往水流方向走。
穿过三两枯木与芦苇,一条月华潋滟的小溪出现在两人面前。
许姜无心欣赏月色,拉少年坐定在溪边,蛮力撕开他几近干涸的外衣,捧起溪水,小心洗净伤处。
待洗去血迹,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托住他的左臂,抬眸道:“忍着点。”
少年朝她轻一颔首。
许姜垂目看向伤口处,小心抖落伤药瓶。
药粉碰到伤口的刹那,少年的手下意识往后一抽,眉梢已高高挑起,口中却依旧没有声音。
许姜后知后觉情形的反常,撒药的动作微微一顿,打量他许久,面露迟疑道:“你?”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
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
待包扎好伤口,她落座少年身侧,一边收拾,一边试探道:“你是郑人?”
少年正拨弄伤口外围的蝴蝶结,闻言目光一凛,很快摇摇头。
“不是郑人?那是晋人?楚人?总不会是许人吧?”
许姜每多问一句,少年的眼神便迷茫一分,头越垂越低,却再不回应。
莫不是不知自己是谁,只是被郑人欺负,才一厢情愿笃定自己并非郑人?
“咕咕咕!”
许姜正思量,少年的肚子里倏地发出难耐饥饿的抗议声。
许姜扑哧笑出声,假意不察少年脸上倏而浮起的羞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举目环顾四处。
“可会生火?”
见少年颔首,许姜脱下布履,一边往溪边走,一边吩咐少年:“去捡些干柴回来,把火生起来。”
少年一脸茫然地看向她,不知她意欲何为。
许姜已蹚进齐膝的冷溪,站定在青石边,一动不动盯着脚下。
不等少年起身,她杏眸一凛,陡然出手。
水花飞溅,月华如星,再次起身时,许姜的手上已多出一条扑腾个不停的鲫鱼。
“抓到了!”
她举起鲤鱼,披着满身月华与潋滟,朝岸边人嫣然一笑。
水中人不知,她的身后是野瀑飞溅、烟岚四起,身下是潋滟星河,疏影两三。有美一人,亭亭水中立,清雅世无双。
一缕夜风拂过,三两寒鸦振翅而起,几片落叶悠悠坠落。
什么兵戎相见,什么你死我活都被抛在脑后,天地广袤,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两人相依为命。
少年望着潋滟星河里的人,倏地忘了眨眼。
“还不去?”
许姜提着鲫鱼回到岸边,见少年还在失神,再次失笑出声。
“捡来了就放那边的空地上,一次少拿些,小心别伤了手。”
少年陡然回神,顶着一张大红脸,转身跑进林中。只不多时,少年去而复返,怀里抱着满满一兜干柴。
“回来了?把火生起来。”
彼时许姜已清理完两条鱼,趁他生火的功夫,找出两根细长结实的木棍,串过鲫鱼,搭起架子,放到少年刚刚生起的火上。
“可认得回家的路?”
不多时,夜火燎燃在溪边。
火光照出少年姣好眉目,许姜一边给鱼翻面,一边打量另侧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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