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低垂下头,薅了薅手边的野草,又抬眸偷觑两眼。听许姜开口,他紧抿起双唇,似知道自己给对方带来了麻烦,摇头的同时,脸上浮起懊恼之色。
“不认识?还是……”无父无母?
许姜回身看向几不可见的郑营,脸上浮出为难。
有了方才那出,郑营的巡逻比之前更严,原路返回等同于自投罗网。以她的性子,更不可能将少年一人扔在荒郊野外,遑论他还对自己有着救命之恩……
“那,”她看向少年,迟疑片刻,眨眨眼道,“要不先跟我回去?先把伤养好,再决定是去是留?”
少年眼睛一亮,倏地抬起身,朝她重重颔首。
“想跟我回去?”
见他手里多出三两朵小花,许姜失笑出声,一边接过,一边朝他道:“如此也好,你根骨尚佳,若是就此埋没了,未免可惜……”
第89章 番外:许姜(2)
自那之后,许姜身后多了条无声无息的“小尾巴”。
除却每日卯时不至的闻鸡起舞,无论品茗佳肴、习武练兵,宫里还是宫外,许姜出现之地,旁人总能在她近旁不远处发现小哑巴的身影。
不能说话之故,小哑巴鲜少惹人注意,做起事来却比姜泱她几个还要利索周全。
要清水不递凉茶,要长枪不递佩剑,天气将将转凉,暖炉已在许姜进门时递至她面前……
最初几月,翠黛宫上下皆欢喜他机灵识眼色,小哑巴三字也并非恶意,而是邻家阿弟一般的昵称。
谁知任他出入军营两月不到,大将军季诺竟在回府路上被人套了麻袋。
前情是,季将军对王姬之心,宫中上下尽人皆知。
被套麻袋当天,他还拦下许姜,给她吹了首自己编的曲子——是否悦耳暂且不论——军中不少人听闻此事,打趣他许久。
纷纷议论一日千里,小哑巴时常在宫中行走,自也听说了此事。
那夜秋月如水,桂子落香。
得许姜展颜,季诺心绪极佳,回府路上没让人陪同,只他自己一边赏月,一边哼着小曲……
一阵幽香掠过,他没来得及看清左右,眼前陡然一黑。
被套麻袋后,素来强健的季大将军半个月没下得来床。
与之相反,那半个多月里,翠黛宫的小哑巴整日喜笑颜开,走路带风。
翠黛宫中人后知后觉,季大将军出事那日,似乎没人见过王姬身后的小尾巴。
再看他步步紧跟,事事周全模样,姜泱几人恍然大悟,莫不是小哑巴异想天开,竟敢肖想他们王姬?
自那之后,她几人事事为难,对小哑巴再没有好脸色。
谁知小哑巴丝毫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步步紧跟在许姜身后。
姜泱气不过,趁独处之时,将小哑巴的“心性之恶”、“不成体统”,悉数禀报给了许姜。
哪知许姜也浑不在意,还告诫她,“不可因他是否许人而论罪”。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此插曲过后又半年,不知是许国军中伙食太好,加之每日习武强身之故,小哑巴的身量开始抽条拔高。
及至翌年秋时——许姜发现那窗上秋菊之时——小哑巴已经超过她,直追父兄。
轻风拂过,一缕冷香掠过鼻下。回想起几日前的木樨,几月前的流言,许姜陡然惊觉,姜泱几人喋喋不休的劝告与提醒,莫非并非无的放矢?
最是少年心赤诚。
庭间梧桐昭昭,翠竹推浪,廊下风铃叮当作响。
一片秋叶悠悠坠落,许姜目光追随,脑中却浮出昔年姒云之言。
“知慕少艾,从来不是过错。”
猗猗绿竹,摇曳如荡。
抬眼撞见竹子后头那道澄澈如水的目光,许姜的眸光倏地一顿。
沉吟许久,她摆摆手示意姜泱退下,而后拿着秋菊,提步走向角落里的少年。
秋晖斜落,竹影轻动,勾勒出他清隽眉目,颀身若修竹。
叶落雁南一岁秋,不知不觉间,少年已出落成大人模样,与去岁大不相同。
她站定在竹林外,与他四目相对。
“季诺受伤,是你动的手?”
似没能预料到话题的走向,少年的神情倏地一空,很快平复如常,梗着脖子,一动不动。
许姜失笑,晃了晃手里的菊花,朝他道:“作甚动手?觉得他不够格,不够好?”
听出她语调里的笑意,少年的耳朵尖微微一动,倏地抬起头,眼里噙着明晃晃的光亮,朝她重重颔首。
做了错事还不知悔改,果真小狼崽子。
许姜眼里三分无奈,五分欣赏,思量片刻,伸手拨开他眼前的青竹,无奈道:“宫里说你‘其心必异’、‘狼子野心’之人何其多,可曾有人对你暗下过毒手,赶你离开?”
少年目光一闪,倏地垂下头,默不做声。
难得见他乖顺模样,许姜眼里漫出笑意,近前一步,将那秋菊别到他耳后,而后双手负后,故作威严道:“日后不可随意摘花,更不可无故伤人,可记住了?”
少年摸了摸耳后的菊花,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若是觉得季诺不够格……”
许姜已背转过身,朝向秋日升起的方向,越走越远。
“明日寅时,随我上山。何时能胜我,何时再议其他……”
听懂她话中意,少年的眸子倏地一亮,连忙拿下秋菊,急追她而去。
说出那些话时,许姜的本意只是可惜少年一身根骨,若只放在军中,或者走偏了路,未免可惜。
待到一起练武,她才确信少年何止根骨尚佳,他天资之聪颖,怕是许国上下无人能及。
无论什么功法招式,只需稍加指点一二,他便能触类旁通,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不出半岁,少年已经能和她过上个百来招而丝毫不落下乘。
是天资,还是此前韬光养晦、深藏不露?
许姜从来用人不疑,偶尔却也会因为他的进步神速而惊诧不已。
又一日晨光熹微时,对接过百来招后,两人提步树下歇息。
“王姬!”
许姜接过少年递来的茶,正思量如何试探才不伤人,松林尽处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泱的急呼声随之传来。
群鸟振翅而出,漫山松林沙沙作响。
暗影遮天蔽日,许姜的心倏地一空,手中茶险些没泼出去。
“何事慌张?”
她连忙搁下茶盏,迎向疾步而至的姜泱。
半山松林外,看清姜泱手里的虎符,许姜的目光倏地一凛:“大哥来过了?”
姜泱顾不得虚礼,上气不接下气道:“王姬,楚人来犯,已近颍水!”
“什么?”许姜顾不得多问,夺过她手里的虎符,脚底生风,直奔军营而去。
彼时事出突然,她两人都没来得及看顾时时跟在许姜身后的小尾巴。
直至三军齐聚城楼下方,整装待发之时,一袭戎装的许姜微拧着眉头举目四顾。
悠悠旆旌,萧萧马鸣。
分明如常无异,又似乎有哪里不对。
“怎么了?”
季诺驱马上前,顺着她的目光望了望左右,面露不解道:“王姬在寻何物?可是有所遗漏?”
“小哑巴呢?”许姜眯起双眼,眉头愈蹙愈紧,平日里寸步不离,今日怎会不见踪影?
“人在何处?”
“他?”季诺神情一怔,倏地别开脸,似不知如何开口。
左右亲兵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立时拱拱手,气鼓鼓道:“禀王姬,属下几人方才亲眼见小哑巴从翠黛宫后门溜了出去。”
“临阵脱逃,卑鄙小人!”
“贪生怕死!卑鄙无耻!”
“孬种!”
“就是!”
“……”
亲兵虽不曾明言,近旁之人却听懂了他的话,一时如同碎石落春湖,责难议论纷纷四起。
许姜脸色骤沉。
旁人不知他两人相遇的最初,她却清楚小哑巴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此时多话,怕只会惹群情激愤,军心涣散。
“此事回头再议。”
她瞟了一眼季诺的亲兵,高举起手中长枪,转身朝前道:“而今楚人犯我家园,不逐楚人,誓不还!”
“不逐楚人,誓不还!”
许国城楼下,旌旗绕长风,战鼓擂声势,应喝声渐成一片。
**
半个月后,颍水十里坡,两军对阵之地,旌旗猎猎,战鼓齐鸣,大战一触即发。
“芈将军,我两国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故来犯?”
许姜举目望向人头攒动的遥处。
楚国大将军芈桓位于楚军最前端,一手持辔,一手握刀,身姿英挺,蓄势待发。
“少废话!”
他双目骤凛,猛地扬起手中刀,冷芒掠过刀身的同时,怒声道:“兄弟们,今日……”
“芈将军!”话没说完,一道尖细的声音自队伍斜后方响起。
两军交接最忌士气散乱,听见声响,不仅芈桓,连彼端的许姜都微微一顿,下意识望向楚军后方。
一步兵正飞步而来。
“何事情急?”芈桓面沉似水,手里的刀柄愈发紧握。
递话的兵卒已至近前,却不知得了什么紧要的消息,竟不顾左右,拱着手,示意芈将军倾身听禀。
芈桓狠狠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弯下腰。
也不知那兵卒说了什么,片刻功夫,芈桓脸上拨云见日,阴霾尽散,而后顾不得许军当前,倏地翻身下马,随那步兵疾步而去。
一众楚军被留在原地,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王姬?”
季诺将此变故尽收眼底,附耳道:“王姬,可要趁此机会……”
许姜举目望向颍水彼岸。
一众楚军交头接耳,神色慌张,显然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微侧过身,朝一旁的季诺徐徐吐出一字:“等。”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芈桓领着两名少年去而复返。
一人是方才传话的兵卒,另一人银甲长剑,修皙清隽,面容却不甚分明。
“咳咳!”
不等许姜出声,芈桓已翻身上马,一脸为难地看了看那名身份不明的少年,又举目望向对岸,一脸错杂道:“王姬,许楚两国素来交好,兵戎相见……却也不必。”
许姜:“……”
率先举兵之人改口说两国素来交好,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提起十二分精神,驱马上前,拱拱手道:“将军言下之意,今日局面只是误会?”
芈桓一脸幽微地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年,轻叹一声,又颔首道:“今日是我等叨扰。我等即日便退兵,只要王姬答应我等一个小小的条件。”
“条件?”许姜目光微凛,冷声道,“还望芈大将军明示?”
两军齐齐望向芈桓。
芈桓敛起衣甲,顶着斜后方那道若有实质的视线,拭了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而后直起身子,朝对方道:“若是王姬答应与我楚国联姻,我等即刻撤兵,绝无二话!”
“什么?!”
许姜还没说话,季诺为首的一众许国士兵炸开了锅。
“大放厥词!”
“楚国公子是谁?听都不曾听过,如何配得上我们王姬!”
“就是!怕不是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也敢肖想我们王姬?!”
“……”
许姜于许国上下是与日月并辉、近乎天人一般的存在,连大将军季诺的爱慕都被人诟病,遑论刀剑之下提起的联姻。
若是随随便便应了,传出去,许国颜面何存?
“王姬不愿远嫁,也无妨。”
两军正纷乱,春风拂过十里长坡,少年清亮的声音,伴着马蹄哒哒,施施然而来。
鼎沸人声被打破,四下倏忽杳然。
众人举目望去,却是那名姗姗来迟、身份不明的少年,不顾芈大将军几近抽筋的嘴角,提着长剑,驱马而来。
许军横眉怒目,正要拔刀防范,那少年已在两军中间停了下来。
不等许人出声,少年抬手扶了扶顶上略有些歪斜的银盔,仰头朝向春日投落的方向,两眼下弯,露出一如既往的明眸皓齿。
“楚公子坎,自请入赘许国,还望王姬不弃。”
第90章 番外:许姜(3)
“什么?!小哑巴是楚国公子坎?”
看清那人的面容,许国诸军霎时炸开了锅。
“什么小哑巴,没听见他开口说话?”
“真的假的?他是公子坎?楚国公子身份尊贵,如何会藏身许国两年?”
“如何作得了假?你我不认识公子坎,芈大将军如何会认错?”
“那他装聋作哑两岁有余,莫非是为今日?”
“若是为今日,何不带着芈将军深入后方,又为何会在此时喊停?”
“他方才说……”
芈坎一言如碎石落春湖,涟漪迭起。
春水南岸,听清许军的纷纷议论,芈大将军冷汗直流。
两年苦寻无果,而今才知大公子藏身何处,做了何事。若是让楚子知晓,大公子为许国王女之故,乱了他苦心筹谋多年的北上之计,他要如何交代?
奈何尊卑有别,他又不能将人绑回宫去。
一水之隔,被公子坎套过麻袋的季大将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眼瞪成了铜铃,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谁能想到,那从不掩饰自己心思,胆敢和大人“争风吃醋”,又从不讲武德的小狼崽子竟会是楚国公子坎?
小小年纪,忍得了旁人冷眼,受得住军营之苦,为达目的,“装聋作哑”两年之久……如是城府,他手底下的一众兵卒,几人能及?
而今被迫说出身份,却不知是为两国百姓,还是想……迫王姬就范?
季诺一手紧握缰绳,一手落向腰间刀柄,视线自芈坎落向队伍正前方的王姬。
晴丝斜落处,草木迎风长。
分明暮春好时节,颍水两岸却似突然入了冬,凛风倏忽肆虐。
许姜紧握住手中缰绳,仰头望向两军正中,那道春光勾勒出的身影。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她的小尾巴原是这副落拓模样。
四目交汇,许姜心上倏忽涌出从未有过的荒诞感。
此间多荒谬。
她何德何能,值得楚国公子在这人人自危的乱世之中,隐姓埋名、藏身许宫两岁之久,只为陪她玩这过家家的游戏?
她的性子素来如此,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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