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堤坝叫云堤,”丁甲介绍,“从这里看去并不出奇,但若是顺着走到了湖中心,周围都是茫茫湖水,那便似在水上行走一般。”
他说着向湖对岸一指:“对面设有赏霓台,韦庄主很爱选舞姬在云堤上舞蹈,从赏霓台看过来,像是看见仙女在湖上舞蹈。”
听了这番介绍,白璧成第一印象便是,韦之浩实在是个会享受的人。
要上云堤之前,丁甲却作了一揖道:“各位大人,俪影楼不能上去太多人,不如请几位随从留在湖边吧。”
沈确和陆长留带来的人都可以留在湖边,唯独风十里定要跟着,白璧成数了数道:“也就五个人而已,可以上去罢?”
丁甲倒也不苟求,带着他们踏上云堤。果然如他所说,起初还不算什么,越走越是水生脚边,云堤上绑着细杆,挑着一串串灯笼,没有灯光还好,灯光一照,黑乎乎的湖水仿佛不断滚来,弄得人脚步歪斜,忍不住就要往湖里踏去。
含山心悸,一把抓住白璧成的手臂,却道:“侯爷,云堤又窄又滑,我扶着您。”
白璧成并不揭穿她,由着她攀扶着往前走,越走到湖心越是怕人,终于能一步踩实上了俪影楼,不要说含山,连陆长留也松了口气。
“这地方怎能叫人上来舞蹈?”他擦擦汗说,“我便是小心翼翼地也觉得心惊。”
“韦庄主平日也从云堤上俪影楼吗?”沈确问。
“庄主坐船上来,”丁甲指指码头停着的一条画舫,“因为韦庄主出了事,船被扣下来,不许乘坐了。”
这也在情理之中。
明月之下,俪影楼显得阔大华丽,第一道门进去是过道,第二道才是主室。一楼的主室摆作厅堂,红木大案光洁明亮,宽大的太师椅上摆着石青软垫,楹联、匾额、挂屏、书画屏条对称摆设,四支枝形灯架上戳着的近百支蜡烛把厅堂照得通亮。
屋里干净整齐,空无一人。
“二位大人,韦庄主在楼上出的事,要上二楼。”
丁甲边说边引路上了二楼,二楼过道里把守着县衙捕快,吴县县令施栩生正坐在走道尽头的圈椅里叹气。他穿着官服,白璧成上楼便看见了,于是悄悄对陆长留道:“你和沈校尉去见过施大人,我进去瞧瞧现场。”
陆长留答应,同沈确自去拜见,白璧成却带着含山跨进主室。这里头乱成一片,正中一张二十人座的大圆桌上,还摆着凉透的珍馐美馔和瓜果酒水,主座旁的地上摊着韦之浩的尸体,他仰躺着口眼不闭,咽部插着一片碎瓷,血溽湿了胸前的衣裳。
含山看见尸体,不由往后退了退,白璧成自顾走上前去,只见韦之浩咽上插着的是一片青瓷,瓷片形状极不规则,但插得又准又狠,把韦之浩的咽管完全割破了,大片的血块凝堵在伤口周围,看着狰狞可怖。
白璧成微微蹲下身子,仔细打量那片碎瓷,接着又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
“不用怀疑,您猜对了,”一个声音说道,“凶手用的是桌上的酒壶,他把壶砸碎了,捡了一片瓷戳进韦之浩的喉管里。”
白璧成闻言回身,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官员,身上的服色与许照相同,白璧成猜他是吴县的典史,却仍然问道:“请问阁下是?”
“卑职吴县典史孟郁,参见白侯爷。”
“你认得我?”白璧成诧异。
“是,卑职曾在黔州府任直事,去年元宵佳节,偶尔见到侯爷到州府拜会都督大人。侯爷风采过人,让卑职过目不忘,因而您刚踏进厅里,卑职便认了出来。”
他提到元宵节,那倒是有可能的,每到年关,黔州府的都督都护到侯府拜年,过了年到元宵佳节,白璧成便要去州府还礼。一年到头,白璧成也就走这一次官场,竟也被孟郁见到了,还被他记在心里。
此人记忆惊人,白璧成想,而且观察入微。
他于是微笑道:“你记性很好。不过你刚刚说什么?凶手是用酒壶杀的人?”
“是!凶手从大门进来,拿起桌上的酒壶敲碎,捡了一片碎瓷插进韦之浩的咽喉里,随后打开他身后的窗子,跳出去跑了。”
白璧成抬起眼眸,果然看见韦之浩身后便是敞开的窗户,他踱到窗边,看见窗外是碧沉沉的湖水,一轮明月远远挂着,照着湖水闪动银光。
“跳窗跑了?”他回身问孟郁,“这窗外是湖水,凶手如何跑的?难道是泅渡吗?”
“不,他就是在水上飞着跑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墙角说,“就像水上飞一样,一起一落,一起一落,转眼就到了对岸,转眼就不见了。”
白璧成这才发现,墙角的屏风后面蹲着六七个人,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蜷缩在那里。
“这些是何人?”白璧成问孟郁。
“他们是韦庄主今晚宴请的客人,”孟郁道,“也是凶案全过程的目击人。”
他指着刚刚说话的那个,道:“祁老板,你既然想说话,那就再说一遍吧,韦庄主是如何被杀的。”
祁老板是个胖子,他蹲在地上难受极了,听了这话连忙站起身道:“各位官爷,今晚这事真的是叫我开了眼界!韦庄主请我们来观赏金鳞湖的落日,这刚喝了一轮酒,忽然地那门就开了,呼啦闪进来一个白影子,我们几个都没反应过来,就听韦庄主叫了一声,你是谁!”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抖了一下,像是回到了那个场景。
“然后呢?”白璧成追问,“你且说下去!”
“白衣人哪里肯理韦庄主,他抓起桌上的酒壶敲碎,把碎瓷嗖地插进韦庄主的咽喉,转身便跳出窗去!我们眼看着韦庄主捂着脖子抽搐,这才吓得乱作一团,当时我追到窗边去看的,只见个白影子在湖面上像只大水鸟一般,起起落落的,转眼就不见了!”
进门,杀人,踏水而遁,说明这人身怀绝技,出手既稳又快,而且是轻功高手。
白璧成略略沉吟,问:“你们可有看清他的相貌?”
“他戴着一领白绸三角巾,”祁胖子说,“还有,他跳出窗时落下了个东西,在下捡到了,已经交给孟典史。”
“是什么东西?”白璧成问孟郁,“可否给我看看。”
“侯爷要看自然是行的。”
孟郁说着递上一面腰牌,牌子是乌木所制,用纯银镂空包着,流苏丝绦都是墨蓝色,正中刻着三个大字:雪夜盟。
第37章 团花飞绣
看见腰牌上“雪夜盟”三个大字,白璧成的脑子空了空,但他很快定下神来,问:“这是什么意思?”
“侯爷,杀掉韦庄主的,很可能是雪夜盟的人。”孟郁小心翼翼道,“毕竟他留下了这块牌子。”
白璧成明白他为何如此小心,雪夜盟虽不是白璧成建立的,但它打着召集白衣甲旧部的旗号,几乎无人不知此事。白衣甲效忠霜玉将军,雪夜盟也就效忠白璧成,即便雪夜盟的组成与白璧成毫无关系,但他也脱不了干系。
白璧成六年里没见过傅柳,也没插手过雪夜盟任何,黔州府和清平侯府全都是他的证人,人人都知道他没有接触过雪夜盟。
但雪夜盟不出事便罢,如今出了杀害韦之浩的凶手,赵立诚不会只怨恨傅柳,十之八九要迁怒白璧成。此外,按照沈确的说法,韦之浩恶霸地方久矣,这案子查下去,也不知要牵出多少贪墨之事,吴县乃至黔州的官场都要经历洗礼。
白璧成捏着这块小小的腰牌,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几年前雪夜盟成立时,他就知道是个麻烦,但他也知道,傅柳是不会听劝的,与其没完没了的拉扯,不如从头到尾就不牵涉其中。
可是命运还是兜兜转转地把他带到了这里。
白璧成有隐约的预感,他蛰伏黔州的小日子快要结束了,腥风血雨就在不远处悄悄集结。想到含山的夕神之书,白璧成嘴角掠出一丝苦笑,这是什么旗开得胜,这分明是请君入瓮。
“侯爷,”孟郁观察着白璧成,问,“您怎么看?”
白璧成定了定神,缓声道:“这牌子只是刻了雪夜盟三个字,也未必是真的。”
说到这里,恰好陆长留和沈确走过来,白璧成将腰牌递与沈确,问:“沈校尉看一看,这可是雪夜盟的腰牌吗?”
沈确翻来覆去看了,道:“是的,这是蓝营的。”
“什么是蓝营?”
“雪夜盟分红、绿、蓝、紫四营,各营约有三十人,每营的腰牌流苏颜色不同。”沈确掏出自己的腰牌,“侯爷瞧瞧我的,我是绿营的。”
他的腰牌下坠着深碧色的流苏,果然不同。
“这腰牌上可有姓名?”白璧成又问。
“有的。”
沈确握紧腰牌用力一转,那牌子咔一声旋转开来,变作两片。祁胖子啊哟一声:“还能这样打开啊?”
牌子打开了,里面刻着一个名字:谷满。
白璧成记得这个人,他的确是白衣甲兵士,还是个小头领,作战十分英勇,为人豪爽开朗,每次发赏钱发炙肉都有他,难道,韦之浩竟是他所杀?
“虽说白衣人蒙着脸,但总能看清他的身形,还有他穿的什么衣裳,”白璧成又问祁胖子,“你好好想想,这人有哪些叫人过目不忘的细节。”
“身形嘛,高高的,瘦瘦的,”祁胖子道,“他穿着一件白绸衣,哦对了,那衣裳还绣着花呢!”
“什么花?”
“看不出什么花,”祁胖子努力想着,“有的三朵并在一起,有的两朵并在一起,像是从肩膀上往下掉,一直掉到袍角上。”
“那叫团花飞绣,”久未插话的含山道,“我听芸凉说过,这要从领口绣第一朵花,接着往下散开,有两朵的,有三朵的,由稀疏而密集,最终满满的落在袍角上。”
“是!就是这种!”祁胖子忙道,“在下坐在韦庄主身边,清楚看见凶手身上的落花,就是这样的!”
“芸凉有没有说团花飞绣在哪里寻到?”白璧成忙问含山。
“芸凉说团花飞绣很难掌握,不是到处都能有的,当然她是会的。她讲在黔州城里,除了彩云绸庄,就只有一家叫作玉盛祥的成衣店有,所以她打算去问问,玉盛祥要不要请人。”
“长留……”
白璧成刚唤出这两个字,陆长留立即道:“我知道了,团花飞绣一定不便宜,买的人也不会多。我即刻安排人回黔州去,问问有谁买过团花飞绣。”
他说罢转身便走,显见跟了两个案子很有长进。
适才一路过来,丁甲介绍了金鳞湖,也介绍了俪影楼,按照他所说的,韦之浩在俪影楼设宴请客,八成是要赏玩夕照。他在酒席上出事,也就是在傍晚时分,这消息传到吴县再传到黔州,陶子贡就算收到消息立即动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
也就是说,离陶子贡来主持大局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白璧成若要不受牵制地触碰真相,只有利用这一个晚上。
他不相信韦之浩的死与谷满有关。在他的印象里,谷满的确骁勇善战,但他的身手并不能在湖面上踏波遁走,要他当着满屋子的人,抢到韦之浩面前,敲醉一只酒壶,捡起一片碎瓷,稳准狠地插进韦之浩的咽喉里,这也是不可能的。
谷满没这个本事,那他的腰牌为何会落在现场?
白璧成略略沉吟,却问沈确:“韦庄主日落时分出的事,你在府军任职,为何来得这样快?”
“卑职就在吴县啊!”沈确道,“卑职在吴县领军驻训,县衙来人说妙景山庄出了事,他们人手不够,让府军去一个小队,卑职安排小队先行,自己带了七八个人随后过来,正好遇见了侯爷。”
原来是这样。白璧成心想,那么陆长留为何能赶来呢?
他按下疑虑不提,却对沈确耳语道:“你带来的人可靠吗?”
“那都是卑职的亲信。”沈确肯定地说,“侯爷有何吩咐?”
“派人骑快马回黔州,通知傅柳,就说韦之浩的死和雪夜盟的谷满有关。如果谷满回到府军,让傅柳把情况问清楚,如果此人不在府军,让他弄清楚谷满的下落。”
“是,”沈确兴奋起来,“卑职这就去办!”
“等等,”白璧成又叫住他,沉吟一下道,“你告诉傅柳,就说我要见他,让他到吴县等着。”
傅柳数次求见白璧成而不得,这已经成了轶事被四处流传,沈确自然为之惋惜遗憾,此时听白璧成愿意见傅柳,他代为高兴起来,连忙道:“侯爷放心,这话一定带到!”
沈确刚刚出去,陆长留已经回来了。
“侯爷,你让沈校尉去做什么呢?我看他笑的满脸花。”
陆长留一时好奇,白璧成却道:“不说他了,我先问你,韦之浩傍晚出的事,你为何来得这样快?”
“我在吴县啊,查一个案子,这案子……”
陆长留刚说到这里,忽听见一个颤抖的声音说:“下官施栩生不知白侯驾到,实在有失远迎,望侯爷恕罪。”
白璧成闻声回眸,却见施栩生带着县里官员过来见礼,他看了眼站在施栩生身后的孟郁,知道是他去报的信。这事倒也不能怪他,白璧成就在现场,他知情不报,事后施栩生必然要问责他。
既然已经揭穿,那么也好,能够便宜行事了。
“施大人免礼,”白璧成于是说,“我路过妙景山庄,不料正好撞见韦庄主遇害,是我不请自来,不知有否打扰施大人办案?”
“打扰谈不上,”施栩生惶恐道,“下官只怕怠慢了侯爷。”
白璧成笑而不答,暗中推一推陆长留。陆长留立即拱手道:“施大人,这案子您打算怎么查?”
他适才已经拜会过,施栩生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此时忙道:“陆司狱,您是州府派来的先行官!这案子您说怎么查,那就怎么查,本县都听你的安排!”
他推脱得这样爽快,却在白璧成意料之中。韦之浩死在吴县,施栩生若查出凶手来,赵立诚要治他辖领无力以至发生凶案,若查不出凶手,只怕赵立诚更加恼羞成怒。
与其两头得罪,不如让州府自己去查,施栩生本想等陶子贡来定下口径再查,现在陆长留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不过了,等下查出查不出,都可以推在这位陆司狱身上!
白璧成清楚他的盘算,却也正想利用他的盘算,因此又捅捅陆长留。陆长留再度明白,道:“既是如此,找个清静所在,先让昨晚在场的几位讲讲事发经过吧!”
“好,本县这就让孟郁去安排,”施栩生道,“本县这两日头风犯了,此时头痛的厉害,只能请陆司狱先事操劳,等本县好受些了,再来陪同。”
“施大人只管去歇息,但依我看,应当派人来给陆司狱做个见证。”白璧成插话,“州府县衙同审此案,才是正途。”
他发了话,施栩生只能照做,因此点了孟郁和师爷,要他们配合陆长留办案,自己带着县丞溜出去了。
妙景山庄虽大,孟郁能动的只有这座俪影楼。他着人把一楼内室安排好,请白璧成和陆长留在里面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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