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成昂起脸去看,是含山。
含山一手托着白璧成,一手划水,拼力带着白璧成向上游去,不多时哗得破水而出,白璧成长吸一口气,但见明月高悬于空,月边几缕飞云暗渡,虽是熟悉不过的场景,却简直恍如隔世。
“含山!含山姑娘!接着!”
随着一声喝叫,虞温从俪影楼甩出一片木板,“啪”地落在湖面上,那是一幅拆下的长几案面。含山带着白璧成游过去,抓住几案后让白璧成扒在上面。
直到这时,含山才松了口气。
“侯爷,你不会游泳,就别站在窗边啦!”她大声数落,“为了救你,差点把我的命搭上!”
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覆在脑袋上,一张俏脸湿淋淋的,却更显得眉目动人。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越是狼狈的时候,越是能看出真美人。
白璧成冲她笑一笑:“多谢,欠你一条命了。”
“侯爷不必欠我的命,您活到天长地久,保着我每日五两银子进项是最好。”含山咕噜,“我是为自己做打算。”
她倒是不居功。白璧成心下好笑,却不再多说。
直到这时,才从俪影楼跳下两个人来,是脱了衣裳的陆长留和风十里,他们奋力游到几案前后,带着白璧成和含山回到楼前,又被虞温抓着手一个个搭救上去。
“风十里!你现在才知道下水救人吗?”含山湿淋淋地说,“如果不是我,你可摸不到侯爷了!”
“侯爷,是小的疏忽了!”风十里一脸自责,“小的下意识追着白衣人出去,过了两招才想起来,侯爷您不会水。”
“那你呢陆大人!”含山平等地不放过任何人,“风十里去追白衣人,你为什么站在楼里看热闹,看到现在才下水救人!我可告诉你,如果侯爷没了,你这样那样的案子,可一件也别想破!”
“呸!什么侯爷没了!少说晦气话!”陆长留也水淋淋地不服气,“我一个人跳下去,万一救不起怎么办?我当然去叫人啊!”
“你叫了谁来啊!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人都在岸上看葛师爷,叫谁也叫不着,”陆长留无奈道,“我怕跑上岸叫人耽误事,这才自己跳下去。”
说到这里,他忽然环顾缩坐在角落里的几个商人。
“喂!你们几个!眼睁睁看着人掉进湖里还坐着不动!瞧瞧虞琴师,就算不下水,也知道甩片几案救人呢!”
那几人面面相觑,还是祁胖子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大人,我们冤枉啊!您几位在二楼出的事,我们在一楼,外头又黑乎乎的,只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哪晓得是有人掉进水里了?”
“是啊!”姓马的古董商也说,“那位琴师冲进来,我们看他抓起一张矮几就扳腿,也不知他要干什么,直到他冲到窗边又叫喊又抛东西,这才看着像要救人的样子。”
“然而二位大人就进来脱衣裳。”祁胖子一脸无辜地说,“这中间若有人喊一声救人,那我们当然要帮忙的!”
白璧成扯下半帐幔,将它丢给含山,让她裹着精湿的衣衫,却问祁胖子:“祁老板,我一直没顾上问,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小民是卖瓷器的!”祁胖子道,“吴县里最大的陶瓷档口,久久坊,就是小民的生意!”
“你跟韦庄主交情好,妙景山庄用的瓷器都出自久久坊吧,”白璧成微笑道,“这可赚了不少钱罢。”
“何止是妙景山庄,整个吴县都从我那里拿货,”祁胖子夸耀道,“我那里品种齐全,杯盘碗盏应有尽有,价格也公道,因此全县百姓都给面子呢。”
正说话间,内室的门被推开了,孟郁带着高捕头跃了进来,一眼看见白璧成浑身精湿,不由奇道:“侯爷,您的衣裳怎么湿了!”
“既然看见了,就赶紧着人找套干爽衣裳来,”风十里嗡声嗡气道,“虽是夏日,湿衣久穿也要伤身。”
“风十里,你不要命令孟典史,别人的衣衫我不穿的,”白璧成却说,“替换衣裳搁在马车里,你出庄去替我拿来。”
“侯爷,这点小事不必劳烦您身边人,”孟郁立即说,“卑职吩咐护院打马跑一趟就是。”
“这……,”白璧成略略犹豫,“只怕护院不知道我的车停在哪里。”
眼见白侯刚刚遇险,风十里无论如何不敢离开,听说孟郁能派人去拿衣裳,他有一百个愿意,这时候忙说:“庄外方圆百里皆无人烟,到空旷处找辆马车十分容易,更何况是侯爷所乘的四驾金辕车,远远便能看见!”
白璧成瞅了他一眼,还未说什么,孟郁便笑道:“这位兄弟说的没错,侯爷宽心等一等,卑职这就去叫人去。”
“也好,这些小事交给他们去办罢。”白璧成道,“咱们说说要紧事,我之所以落水,是因为遇到了白衣人!”
“白衣人又出现了!”孟郁大惊失色。
“没错,我想他的目标应该是虞琴师,他发了一枚……”
“一枚三角镖,”虞温捧上用巾帕包着的三角镖,“但是没打中小民,因为侯爷见机快,扔了只铜销过来,挡掉了三角镖。”
他的巾帕里不只包着三角镖,还包着铜销。孟郁仔细瞧了瞧,皱眉道:“原来白衣人的武器是三角镖,他之前用碎瓷碎瓦,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使三角镖的。”
“因为没打中小民,他便冲着在窗边的侯爷甩了一镖。”虞温又道,“还是侯爷见机快避开了,却也跌进了湖里。”
“原来是这样,”孟郁道,“难怪侯爷、陆司狱还有这位兄弟身上都湿透了,原来你们下了湖。”
“孟典史,白衣人这次出现说明了两件事,”白璧成道,“第一件,他不是雪夜盟的人。”
“为什么?”孟郁吃惊,“难道侯爷看见他的脸了?”
“这还要看脸吗?”这次陆长留聪明了,“雪夜盟怎么可能袭击侯爷?他们把自己戳死了,都不会动侯爷一根手指头!”
“这……,”孟郁略略沉吟,“侯爷,虽然您和雪夜盟有不解之缘,但是您毕竟六年不与他们来往,听说雪夜盟补充了很多府军,并非所有成员都是白衣甲,也许有新人不认得您啊!”
“落下的腰牌是谷满的,但谷满不是新人,”白璧成耐心解释,“他是白衣甲旧部,作战很是英勇,在玉州时常常领赏,因此我见过他,他也见过我。孟典史如若不信,到府军检视谷满的履历即可。”
“难道白衣人不是谷满?”孟郁问,“有没有可能是雪夜盟的人偷了谷满的腰牌丢在现场,嫁祸给他?”
“孟典史,也许你不了解雪夜盟。”白璧成道,“六年前在玉州在松潘关,本侯做了些小小努力,结果百姓抬爱,逐户张贴我的画像,此事被传为美谈,因此傅柳念旧情成立的雪夜盟,也必然会张贴我的绣像,雪夜盟有不认得我的人,那不可能。”
“孟典史,侯爷说的如此清楚,你为何一再不信?”陆长留立即道,“咱们在路上遇见的沈校尉就是雪夜盟的新成员,他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侯爷!侯爷且不认得他呢!”
孟郁无论可说,但也不肯松口认定白衣人并非雪夜盟成员,只是岔开了问道:“那么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
白璧成刚要说下去,忽然嗓子眼里痒了痒,像有一根羽毛胡乱探着,弄得他忍不住想咳嗽。
“糟糕,”白璧成想,“傍晚没来得及施针,又要发作了!”
他的念头还没转完,喉咙口已经熬不住了,剧咳随即喷薄而出。缩在窗边的含山立即冲了过来,道:“孟典史,赶紧找个安静屋子,侯爷的咳症发作了!”
第41章 七人在座
白璧成一咳起来便止不住,咳声翻江倒海而来,倒把孟郁吓住了,只顾着呆呆望着白璧成。
“去找间屋子让侯爷躺下,”含山叫起来,“快!”
孟郁打个激灵反应过来,道:“施县令在远岫阁休息,不知侯爷能不能移步……”
“头前带路!”
含山也不跟他废话,和陆长留一左一右扶起白璧成就走,风十里紧跟其后,几人跟着孟郁走出俪影楼。
远岫阁建在幽静处,离湖很近,阁前一片开阔地能远眺湖色,从这里望过去,俪影楼立在月色之下,临水成双,实在别具一格。
含山顾不上赏景,在孟郁的引导下,她扶着白璧成踏进阁内,将他放在紫檀木榻上。
“你带针了吗?”白璧成虚弱地问。
“当然带了。”含山从半干的衣服里抽出细巧的针包,“换了个布囊好携带,就怕侯爷随时发作。”
白璧成这才放心躺下。
“孟典史,烦你拿些温水来,侯爷施针后要用。”
含山支使孟郁去拿水,孟郁答应了出去,这边含山捻针认穴,替白璧成逐一施针。然而咳声稍止,白璧成便问:“风十里,你和白衣人过了两招,他功力如何?”
“不像吹嘘的那么神,”风十里道,“力道速度并不出众,招式也平庸,若不是惦记着侯爷,小的说不定能拿下他!”
白璧成略一沉吟,又问:“白衣人如何逃走的?”
“他从走廊的窗子翻出去,沿着云堤奔回岸上,之后闪进林间不知所踪。”风十里再次懊恼,“如若小的跟着跳下去,肯定能在云堤上捉住他!”
“湖岸上分明有护院和衙役,眼看着白衣人跳到云堤上,他们为何不拦阻?”
“孟典史把人叫去询问葛师爷被杀一事,岸边一个人也没有!”风十里道,“陆司狱说叫不着人,小的也叫不到人,又担心着侯爷,因此掉脸回来救您。”
白璧成点了点头,却又责怪道:“我让你去马车上拿衣服,是要你借机离开妙景山庄,你却不配合。”
“侯爷这是何意?离开山庄何须借机?”
“我若没想错,妙景山庄此时只能进不能出!沈确肯定没有出去,长留派回黔州调查团花飞绣的魏真,只怕也没能出去!”
“不能出去?这庄子要困住咱们?”陆长留不相信,“这不可能罢!县衙官吏大多在此,韦之浩又死了,山庄还有什么人能领头做出封禁之事?”
白璧成没有立即回答,却说:“风十里,你赶紧回俪影楼,寸步不离跟着虞温,他是重要证人,千万不能有差池。”
“是!”风十里抱了抱拳,却又有些不放心。
“有我和含山在这里,你就放心罢!”陆长留安慰他,“而且此时的湖岸站满护院和衙役,你怕什么?”
“那就讲两位多费心了!”
风十里嗡声说罢,正要转身离开,白璧成却唤住了,叫他到身边耳语道:“你回到俪影楼之后,在一楼替我找一样东西。”
他一五一十吩咐罢了,风十里虽有吃惊,却仍旧领命而去。等他的身影消失,陆长留笑道:“老风爱操心!刚刚孟典史说了,施县令也在远岫阁休息,有他在,此地必然安全!”
“施栩生也在这里?”白璧成一惊。
“是!侯爷想必是咳症犯了,没顾上听孟典史说话。”
白璧成低头寻思片刻,道:“我之所以推断山庄只能进不能出,是因为在湖里看见一条大鱼,它顶着个骷髅游到我面前!”
“大鱼顶着骷髅!”含山面露惧色,“什么意思?”
“金鳞湖里有尸骨,妙景山庄应该还有命案,”白璧成说,“而且死者很可能是个孩子,试想鱼儿再大,又如何能顶住成人的颅骨?这必然是个小孩子,才能凑巧被鱼儿顶起。”
“侯爷,您越说越可怕了,”含山龇牙咧嘴,“如若是真的,这孩子是谁杀的?会不会是韦之浩干的?”
“具体的我并不知道,但我据此推测韦之浩死于仇杀,白衣人要为湖中孩儿报仇!而且,他要杀的并不是韦之浩一个人,还有湖中命案的同谋或者帮凶!”
“葛师爷就是帮凶!”陆长留这次反应算快,“县里的师爷大多做过状师,他们精通律法,想要帮人脱罪易如反掌!”
“也可能不只是葛师爷,还有整个县衙。”白璧成沉吟道,“因此我想,若是施栩生在远岫阁,这里未必安全!”
“整个县衙?”陆长留不解,“侯爷为何作此想法?”
“因为白衣人攻击了虞温!”含山道,“虞温是黔州的琴师,他和吴县这帮人根本不熟悉,白衣人攻击他的理由只有一个,我们想出的以曲计时的法子,能够找到关键线索!”
“含山再跟几个案子,也可以去大理寺了。”白璧成夸奖,“大理寺有仵作一职可用女子,你恰好是学医的,可以一试。”
“我不要成天和尸体打交道,”含山无情拒绝,“我在侯府混吃混喝很好,侯爷不要总想着把我塞到别处。”
白璧成笑笑丢开,却道:“白衣人攻击虞温暴露了三件事,第一,他有危险还不肯离开山庄,是因为该杀的人还没杀完;第二,他不是雪夜盟的人,否则不会攻击我;第三,他知道虞温能够用琴曲还原杀人时长。”
“前两条也就罢了,第三条范围极小,”含山忙道,“侯爷在一楼询问虞温时,在场的只有我们几个和孟典史葛师爷,如今葛师爷已死,难道……”
“是的,他非常可疑,”白璧成轻声说,“孟郁。”
他这两个字念得很轻,像是吐出了一口气,但含山却忽然感到背脊生寒,她下意识转过脸去,猛然看见孟郁站在几步开外,他手里捧着一只杯盏,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孟,孟典史,”含山下意识抓紧白璧成的袖子,说,“你为何站在那里?快把温水送来啊!”
“卑职送来的温水,侯爷还敢喝吗?”孟郁微笑道,“侯爷已经在怀疑卑职了。”
白璧成原本靠在枕上,听见他来了,便撑着坐起身来,道:“既然孟典史来了,我就把话挑明了,你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是吗?卑职哪里做的不好,请侯爷明示。”
“我最先起疑,是你再三阻止虞温到二楼重演梅下捣衣。我刚到俪影楼时,二楼内室几乎自由出入,你不曾有半分阻止,而且奏琴的设室远离圆桌,重演一小段,并不会对现场造成破坏,但你一再坚持,我当时想,也许是你对虞温有戒心,不想让他重入现场。”
“卑职自然怀疑虞温,他不来没事,来了就出命案,自然是嫌疑最大的!”
“恰恰相反,虞温绝不可能是凶手!韦之浩被杀之时,琴声一直未断,如若是虞温假扮的白衣人,请问谁在抚琴?”
孟郁答不上来,却道:“卑职没想到这一层,是能力有缺,却也没有私心罢!”
“所以我当时感到不舒服,却没有确定你的嫌疑。”白璧成道,“但是接下来葛师爷遇害,让我对你的疑心又加深了一层。”
“这却奇了,”孟郁掠起冰冷的笑意,“葛师爷在岸上被杀时,卑职陪着侯爷在俪影楼,难道卑职有分身不成?”
“你没有分身,但有同伙。”白璧成淡然道,“白衣人推开高捕头杀掉葛师爷,说明葛师爷才是他的目标。如果葛师爷待在俪影楼,白衣人很难有机会,最好的办法是把他送到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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