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何?”陆长留没懂。
“他若想逃跑,就只会杀掉妨碍他或者发现他的人,”白璧成代为解释,“但高捕头和葛师爷并没有发现白衣人,是白衣人主动现身,先推开无关的高捕头,再动手杀了葛师爷。”
“原来是这样!”陆长留恍然大悟,却问孟郁,“你们县衙这位师爷,和韦之浩很熟悉吗?”
“卑职与葛师爷并无深交,因此并不知晓。”孟郁面色阴沉,“葛师爷是跟着施大人上任的,此事或许要问施大人。”
“那也不必深交,道听途说就没有吗?”陆长留不信,“衙门里三五成群的,说这个说那个都是常事,孟典史就没听过风言风语吗?”
“卑职性子孤僻,在县衙少与人往来,并没听过传言。”
“那你呢?”陆长留转而问高捕头,“你听说过没有?”
“小的也没有听说,”高捕头抓抓脑袋,“韦庄主有着通天的关系,他哪能和葛师爷有交情?县里的官员在他看来,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人物罢?”
此话刚出,孟郁便瞪了他一眼,高捕头连忙捂住了嘴,随即又找补道:“当然施大人肯定与韦庄主有交情的,施大人……”
“侯爷!”孟郁再听不下去,截断他的话说,“卑职这就叫他们去检视二楼内室,这草丛附近亦有高捕头带人查看,您还是回俪影楼歇息罢。”
白璧成正要搭话,却见县令施栩生带着县丞主簿等快步赶来,显见是刚得到消息。施栩生也顾不着向白璧成行礼,先就着灯笼看了看葛师爷的尸体,转而便问孟郁:“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闹到葛师爷身上去了!”
他话音未落,那边丁甲也带着三五护院赶来,几人将孟郁团团围住,都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璧成借机撤身出来,带着陆长留和含山往俪影楼走去。
等把孟郁等人甩在后面,陆长留才问:“侯爷,您可看出什么了?”
“别的倒没有,只是高捕头有句话倒提醒了我。”
“什么话?”含山和陆长留异口同声问。
“他说韦之浩有通天的关系,县里的官都是小官,怎能与之结交。”白璧成道,“这话有几分道理,因此我想,昨晚来参加宴请的几个商人,为何会与韦之浩有交情?”
“也许是他们有钱?”陆长留猜测,“再说这些商人特别喜欢结交官场,就像紫仲俊那样。”
“可是这几位里面,有一个开染坊的孔老板,”白璧成沉吟道,“做染坊是体力活,盈利不够大,算得小本生意,即便他愿意结交,韦之浩能看上他吗?”
“侯爷这么一说,仿佛的确如此,”含山也道,“就算是开酒楼的卞老板,开客栈的余老板,那也没什么特别,如何能成韦之浩的座上宾?这韦之浩,可是圈了老百姓的地都能不给钱的!”
“讲到圈地,此事也很蹊跷,”白璧成又道,“沈确说吴县民怨沸腾,可是我在黔州已有六年,却没听说过吴县百姓有动静,圈地绝非事涉一人,既是民怨沸腾,为何无人告状呢?”
“韦之浩仿佛能只手遮天,却又与这些小民来往,”陆长留听明白了,“这事情的确是怪,左右说不过去。”
“除了这两件,还有一事我也不理解。”白璧成道,“凶手为何要穿白衣,还要穿团花飞绣的白衣。”
“太惹眼了!”含山立即反应过来,“他要杀韦之浩,最该穿一身灰布衣衫,躲进人群便查不出来的那种!”
“所以我有感觉,白衣人刻意地要我们知道他。”
“什么样的凶手会想引人注目?”陆长留开始动脑筋,“他已经杀了两个人,他还想干什么?难道他要向官府示威?是了!难怪他是雪夜盟的!”
此言一出,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连忙看看白璧成。
“向官府示威为什么就是雪夜盟的?”白璧成问,“怎么雪夜盟在你们印象里,就是向官府示威的?”
“那当然不是!雪夜盟那是,是……”
陆长留连忙要解释,然而支吾半天却解释不出来。
“今日当着我的面,你说句实话,”白璧成微皱眉头,“你们黔州府如何看待雪夜盟?”
“侯爷既然问了,我就说实话了,”陆长留满脸为难,“侯爷,全天下都知道,白衣甲不服!”
白璧成心里跳了跳,没有说话。
“侯爷,您这六年刻意避嫌,别说雪夜盟,就是昔日在玉州的旧部,您都躲得远远地。可您归隐了,白衣甲旧部并没有归隐,不要说黔州府,我在京城时也听说雪夜盟的大名,它不只是在黔州,天下十三州,哪个州没有雪夜盟?”
“这可是皇帝做得好事!”含山接话道,“他若不把白衣甲打散编入各州,雪夜盟还不能有这样大的势力,这下好了,只消有人威信足够,来日登高一呼,那就……”
“含山!”白璧成奋力打断,“你怎能背地里议论圣上?若叫人听去告了刁状,那可是要杀头的!”
然而他不讲这话便罢,讲了,只换来含山冷笑连连。
“做什么拿杀头吓人?侯爷有所不知,最不怕的就是杀头!”
“那你说说,比杀头可怕的是哪些事?”
“那可多了!有鸮鸟生翼、狼心狗肺,有恩将仇报、翻脸无情,以至于叫人哀毁骨立、欲哭无泪,终日里摧心剖肝、苦不堪言。侯爷,杀头并不可怕,哪里比得上生不如死!”
含山站在湖边,身后一轮朗月,月下黑水无波,她一字一句说出这段话,从起先的唇齿含霜,隐有森森之意,到之后字字泣血,语带风木之悲,竟把白璧成和陆长留听得愣住了。
良久,陆长留小心道:“含山,你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你说出来,就算我帮不了你,侯爷也能帮上你的!”
“我并没有什么事,”含山微微偏头,对着月下黑沉的湖水笑一笑,“我替他人不平罢!”
自从在松林坡遇见,含山仿佛是没心没肺的,她容易快乐,也容易满足,虽然与车轩针锋相对,但那生气也只是挂在脸上,甚至回到侯府之后,白璧成连续冷待,她也并无怨怼,在白璧成看来,“愤恨不平”与含山沾不上边。
可是在这湖边,白璧成察觉到她藏在内心一角的恨意,虽然他不清楚她恨的是谁,但这丝恨意点燃了白璧成,让他隐约察觉到内心深处蛰伏的意难平。
他也是恨的啊,难道不是吗?
只不过痛恨是危险的情绪,白璧成长吸一口凉风,把冒着头的情绪压了下去。
“白衣人未必就是雪夜盟的人,”他说,“那副腰牌刻的名字是谷满,我知道这个人,他虽勇猛,但并不能做到一击封喉和踏波而遁,这不可能。”
“会不会在这六年里,他拜了师傅学了新本事?”陆长留问。
“这样的高手,必然是从年幼之时开始修习,半路出家能有成就的,除非是绝顶天赋者,”白璧成道,“白衣甲里有天赋者我很清楚,谷满并不在其中。”
“依侯爷的说法,这人是想嫁祸给雪夜盟!”陆长留猛然明白过来,“他为何要那样做!还有,雪夜盟的腰牌又是从何而来!”
白璧成摇了摇头,忽然又问:“沈确去哪里了?我让他找人回府军报信,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白璧成这么一说,含山忽然想了起来。
“不只是沈确,还有跟着他来的几个府军,”她说,“还有跟着陆司狱过来的人,也都不见了。”
白璧成回眸看去,夜色沉沉,湖水深深,唯独连接俪影楼与岸边的云堤泛着一道白光,像一条通向往生的路。
“长留,你说派人回黔州查团花飞绣,吩咐之时可有旁人听见?”白璧成问。
“当时岸边站了许多人,有沈校尉带来的府军,也有护院和吴县的人,他们应该都听见了。”陆长留道,“派回去的是州府跟我来的直事,侯爷您见过他的,就是在州府衙门前同我讲过话的魏真。”
魏真。
白璧成想起那个绿袍小吏,他脸上带着随随便便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懒洋洋的,却又十分乐意同别人搭话。
“有什么办法能确定,他已经走出妙景山庄了?”白璧成问道。
陆长留愣了愣:“他穿着官家服色,拿着州府腰牌,出庄子不是难事吧!”
白璧成沉吟不语,一时道:“乘着施县令等人拖住了孟郁,咱们回俪影楼去,先让虞温重演傍晚时的梅下捣衣曲。”
“可是孟典史说二楼还未检视,不许咱们上去呢。”
“奏曲而已,我们小心些就是。”白璧成不由分说转身往云堤疾走,“快走,快走,迟了恐要生变。”
陆长留和含山头回见他如此着急,也不敢多话,紧跟着白璧成后面,沿着云堤回到俪影楼。白璧成直奔到一楼内室,却见那几个商人缩在一角,虞温却离他们远远地坐下窗下,而风十里挺直腰板坐在正中,背上一把大刀十分威武。
“风十里。”
白璧成轻唤一声,风十里立即走到他身边。
“从现在开始,寸步不离跟着虞温,”白璧成低低吩咐,“不许他离开你的视线。”
“是!”风十里答道,“不过小的跟着他,就会疏忽侯爷,这……”
“我不会有事的,”白璧成笑笑,“别忘了,白衣人自称是雪夜盟的人,雪夜盟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动手。”
他说罢趋前两步,向虞温道:“虞琴师,请借一步说话。”
虞温自打见到白璧成,就觉得他温润谦和,虽有侯爵之尊,却无半点浮躁傲慢之态。他自命清高,却喜欢白璧成这样低调的,因而充满了好感。
此时听白璧成请他说话,当即起身跟着,等走出一楼内室,白璧成却道:“虞琴师,请你随我上楼,再奏一段事发时的梅下捣衣。”
“现在吗?孟典史不是说……”
“他刚刚已改了主意,”白璧成笑着捉住虞温手臂,“你且跟我来。”
虞温见他如此急切,只得跟着上了二楼,走进事发之地。因为葛师爷遇害,看守二楼的人都被抽到岸上去,这屋子空无一人,只有韦之浩的尸体仍旧仰倒在圆桌边,月光扫进一角,照着他身上大滩的血迹,显得狰狞可怖。
白璧成进屋先找设房,果然距离圆桌二十步的样子,有一个正方形像鸟笼似的所在,四面也如虞温所说挂着竹帘,但从外面看去,能看到里面透出灯光。
但是走进设房,却又实在看不见外面分毫,四周被竹帘挡得严严实实,因为灯火明亮,也显不出外头有光。设房内窄,只容一人委身,有一几一凳,几上放着一把古琴。
“虞琴师,请你从听见瓷碎之声时开始弹奏,我们就站在外面听着。”白璧成道。
虞沅答允,他进屋坐定之后,扬声道:“这就开始了!”
说罢落指于弦,抹出一声清吟。
第40章 白衣闪现
虞温的琴音刚动,白璧成便将目光投向韦之浩躺卧之地。他想象中那里出现一个白衣人,敲碎酒壶拾起碎瓷,闪电般插进韦之浩的咽喉,随即冲向窗边,闪身跃了出去……
然而他这一套动作想象完了,虞温的琴音并没有停。
白璧成略生讶异,转眸望了望含山,含山也皱着眉头。
又等了片刻,虞温的琴音戛然而止,随即,他揭帘子走出设房,略行一礼道:“侯爷,小民弹奏至此,便听见外头热闹非凡,因此罢琴住手走了出来。”
白璧成点头,唔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虞琴师,你能确定是弹奏到这里吗?”含山却问道,“你没有记错吧?”
“在下自六岁起学琴,向来曲不离手,什么都能记错,曲子是记不错的,”虞温道,“从听见瓷碎之声,到在下罢奏走出设房,的确就是这样一段。”
“这有什么问题吗?”陆长留还没明白。
“太慢了,或者说,时间太长了。”含山道,“那几位商人将白衣人描述得神乎其技,仿佛碎壶、杀人、跃窗是一气呵成!但依着虞琴师抚奏的长度,要么白衣人还做了别的事,要么他的技艺就没那么高,杀掉韦之浩费了番功夫。”
“白衣人若费了功夫,那几个商人为何不救人呢?就算害怕不能相救,总能叫喊起来!”陆长留这下明白了,“可是虞琴师没听见大的动静!”
“这位大人说得是!”虞温赞同,“如若外头叫喊响亮,小民会停止抚奏,正如韦庄主出事后,小民受影响停止奏琴一般。”
这段时间不算太长,却是明显地留白,为何如此呢?
含山想问问白璧成,展目却见他走到窗边站着,虽是夏夜,但湖上生风,白璧成衣袂飘摆,像要随风而去一般。
“侯爷!”含山不由提醒道,“您小心些,别掉下去了!”
她说着走到白璧成身畔,劈面看见黑绸般铺展开去的湖水,水波轻荡,荡得含山眼前发晕,急忙抓紧了窗框。
“你也要小心些,”白璧成道:“这窗子亦有玄机,窗棂矮得只到膝上,难怪开酒楼的卞老板说白衣人是飘出去,从这窗子出去,实在连跳都不需要。”
“俪影楼是用来观景的,因此窗子尽量做大,如此这般,洞开时才能尽赏夕照金鳞的美景。”陆长留感叹道,“这个韦庄主,可真会享受啊!”
白璧成听了,转过身来正要说话,忽然瞥见门口白影轻闪,一个戴白面巾的白衣人冲了进来,没等屋里的人反应过来,他右臂轻扬,一道白光直奔虞温而去。
白璧成想也没想,拔下窗上的铜销甩了过去,“叮”一声撞歪了那道白光,然而转瞬之间,白衣人忽然亮出左手,对着白璧成用力一挥。
征战多年,白璧成能在万军之中屡屡杀出血路,经常靠的是肌肉记忆,在白衣人扬起左手之时,白璧成脑子还未想到,身子已经唰地向后倒去。果然一道清光掠过他落进湖里,然而白衣人的暗器落了空,白璧成却也控制不住,整个人向湖心倒栽下去,站在他身畔的含山唤了一声“侯爷”,伸出手去抓白璧成。
含山弱质纤纤,就算竭尽全力也不能拽回白璧成,但她整个人扑了上去,脚下被窗棂一绊,整个人跟着白璧成向湖心倒去。
扑通扑通两声连响,白璧成和含山先后落入湖中。
入水的刹那,白璧成先庆幸这是暑天,若是大冷天掉进湖里才是受罪。但他在玉州飞沙之地长大,几乎没有水性,只是听人说过入水后越挣扎沉得越快,因此努力静下神来放松身体,只想能飘到水面上,之后陆长留和风十里必然来救。
可他刚吐出半口气,忽见前方水波晃动,一道黑影倏忽到了眼前,白璧成定睛一瞧,却是个白森森的骷髅,张着一对黑洞洞的眼眶,猛然戳到面前。
这一吓非同小可,白璧成在水里手脚并用扑扇两下,眼见白骷髅嗖得闪过身边,他转脸去看,才发现骷髅顶在一条大鱼头上,因此在水里蹿得飞快。
被它打个岔,白璧成的“放松浮起”策略不管用了,整个人像个麻袋直往下坠,就在他心慌气短之时,忽然有人游到他身边,托住他下巴拼命往上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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