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救的珈突人还活着吗?”白璧成抱着一线希望问。
袁兮风闻言摇了摇头:“在下不清楚,只知道他伤好之后被交换俘虏送回秦家军,之后也没再遇见他。”
白璧成沉吟一时,道:“我知道身中此毒,是南谯县一位馆医给瞧出来的,但依他所说,我所中的是乌蔓藤之毒,而解毒之法,必得是同藤双生的乌敛。”
“不,我见过被乌蔓藤毒死的军士,不会弄错,再者,珈突人也没必要骗我。”袁兮风想了想,又说,“但珈突人讲过,他们只将乌氏藤的秘密告诉了秦家军师,他们族人稀少不能纠正传讹,馆医听到的或许只是片鳞半爪。”
白璧成想,邱意浓是晓天星的亲传弟子,片鳞半爪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此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晓天星对邱意浓有所隐瞒,要么就是晓天星指示邱意浓瞒着自己。
“侯爷,在下斗胆问一问,您是如何染上乌敛之毒的?”袁兮风好奇地问,“您是否去过台州?”
白璧成正要回答,忽然觉得胸口发闷,紧接着气血翻涌,喉咙里便毛毛地痒起来。他抬头瞧瞧天井,天光又淡去几分,时近黄昏,他的咳症又要发作了!
自从与含山分开后,没了十六针压制毒性,白璧成体内的毒性反噬越发厉害,原本能挨到日落时分,现在太阳偏西就要发作。他握拳堵住嘴巴,忍了又忍,还是爆出一串咳声。
袁兮风毕竟是医者,此时并不慌张叫喊,而是起身把住白璧成的脉搏,细诊一时之后,道:“侯爷是毒发了,不如进里屋去,让在下替你施针压制。”
白璧成说不出话,点点头便站起身来,被袁兮风搀扶着转出厅堂,沿穿廊往后院走去。然而游廊一转,眼前原本应当开阔之地,却被加了屋顶木墙,盖成一处不伦不类的,像仓库似的所在,白璧成虽然咳得难受,还是好奇地扫了一眼。
他以为那里面是堆放药材,却不料一瞥之下,看见许多形状奇怪的木工活,圆的方的三角的,整整齐齐放在木头架子上,不知做什么用的。
袁兮风却向那仓库里叫道:“明赫!快来帮我照料侯爷!”
仓库里闻声转出一个穿深蓝布衣的青年,他身上落满木屑,腰间系着围裙,袖子卷到手肘处,右手还攥着一本书。看见袁兮风扶着咳个不停的白璧成,他二话不说放下书本,走出来接过白璧成,搀扶着走进客室。
两人安顿白璧成躺好,袁兮风净手施针,蓝衣青年在一边帮忙,待十六针逐一扎下,白璧成渐渐止了咳声。等饮过一碗温水,白璧成不由问道:“袁院判,乌氏藤既是珈突人的秘术,您这祖传十六针为何能克制乌敛藤的毒性?”
“侯爷有所不知,这十六针并非在下祖传,而是那位珈突人传授的。”袁兮风道,“他受乌敛藤所制,便钻研了一套压制藤毒的针法,说想要交换在下的金创药膏配方。在下觉得这交易还算公平,于是同意了。战事结束之后回到京中,在下发现这套针法不只能克乌氏藤,对寒热咳喘与延缓毒性都有奇效,真是无意中占了珈突人的便宜。”
“您还占别人便宜呢?”蓝衣青年嗔道,“咱们家的金创药方子,开出万两银子都有人买,您随随便便就给了别人。”
袁兮风呵呵一笑,向白璧成道:“这是犬子袁明赫,不懂规矩,打断侯爷问话了。”
“无妨,”白璧成笑道,“听说宫中太医大多是世袭,袁公子也该在太医院就职吧?”
“不,他不喜欢做医生,只喜欢做木头。”袁兮风无奈道,“随他,随他喜欢罢!”
白璧成不便追问,便道:“既是如此,我还有些问题与案情有关,可否请袁公子暂时回避。”
袁兮风连连答应,等袁明赫退出去之后,白璧成却问:“若是中了乌蔓藤之毒,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发作?”
“最多一炷香工夫。”
“那么您收到消息到麟趾宫后,能看出太子中毒多久了?”
“应该是刚刚断气!在下摸着,殿下的心口微温,手脚也是软乎的,手心里还有余温。”
白璧成点了点头,挣扎着坐起身道:“多谢袁院判施针,今晚我要好过些了。”
“不瞒侯爷,在下不能解毒,只能压制毒性缓慢发作,侯爷找到解药之前,每日都可到蔽舍诊治。”袁兮风行礼道,“太子殿下出事后,太医院让在下居家休养,这几日不必入宫当值。”
“这也是应该的。”白璧成宽慰,“太子身死是大事,前后与他有关接触的相关人等,应该闲居几日。”
袁兮风没做亏心事,叫他闲居也能坦然接受。他送白璧成出去,路过大仓库时,只听袁明赫在里面哗哗地刨木头,白璧成实在好奇,不由信步走了进去。
见白璧成进来,袁明赫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他有些拘束,扎手站着不知该说什么。
“你做的都是什么?看上去不像寻常木器。”
“是机关。”袁明赫说,“我喜欢机关,并不喜欢木器。”
机关术?
白璧成眉头一皱,问:“那么你可知一种用思木制成的盒子,平时分作四份,但是打不开,若是拼在一起,便能生出滑轨来连成一体,却是能打开盒子。”
“只拼在一起怕是不行,”袁明赫寻思道,“应该有弹珠之类的投进盒顶,触动机关之后,才能释出滑轨。”
“是!”白璧成眼前一亮,“正是有玉珠投入其中,让四只盒子滑出轨道来相连!你会做这种机关吗?”
“我不会,思木珍稀,有名气的机关匠才能接到委托。”袁明赫摇头,“侯爷说的机关,听着像明鬼先生的万转莲轮术,您不如将盒子拿来瞧瞧。”
“你见过这位明鬼先生?”
“不只见过,我们常有往来,他就住在香火巷。”袁明赫道,“侯爷若想见他,我带您去就是,但他近来惹上官司,心情不好,只怕不愿多作攀谈。”
“那倒不急,我这几日也没有空。”白璧成道,“等太子案告破之后,还请袁公子做个引导,带我拜见明鬼先生。”
袁明赫一口答应,又陪着白璧成参观了自己做出的种种机关,有运水的“飞鸢”,有连弩击发的“扇车”,还有可以送茶点的“茶傀”,也有些简单的翻转木板,这些机关大多是缩小的模型,若要用在实处,只需等比例放大即可。
白璧成瞧了一圈下来,不由奇道:“袁公子如此巧思巧手,为何不进工部谋个差事?”
“我不喜欢官场,”袁明赫坦率道,“做这些都是喜爱,若是为了俸禄,只怕会堵塞心智,再也做不出东西来。”
人各有志,白璧成也无意相劝,又寒暄两句离开了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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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宅的小巷外面,傅柳和陆长留在面摊吃面,看见白璧成走出来,他们便搁下筷子迎过去。
“袁太医知不知道谁是凶手?”傅柳直截了当问。
“不知道。”白璧成说着,右转向前走去。
陆长留连忙跟上,又问:“侯爷,这可问到线索了吗?”
“袁太医说了太子所中之毒,是平州珈突族采制的乌蔓藤,此藤剧毒,一炷香工夫便能叫人毙命。还有,当天袁太医赶到麟趾宫时,太子已经死了,但他心口还有热气。”
“死了没多久?”傅柳听明白了,“这么说来,最后进去的人就有可能是凶手。”
“傅柳说得有道理,发现太子出事是在寅时七刻,在此之前的一炷香内,所有接触过太子的都有嫌疑。”白璧成道,“长留,请你彻查麟趾宫,划出这个范围内的人。”
得知白璧成奉旨十天内破案后,陆长留早已开展勘察,当晚与太子有接触的太监宫女全部找了出来,甚至哪个时段有哪些人为何事进出寝殿,陆长留都摸得清清楚楚,只为了节省时间。
此时听白璧成问起,陆长留立即答道:“这时间进出寝殿的有三个人,麟趾宫总管太监赵思、值夜宫女燕语,值更太监卜瓶。赵思是总管,他可以随时出入太子寝殿;燕语夜宿外阁,防着太子要茶要水;卜瓶的职责是入殿唤醒太子,之后再传衣袍早膳。”
白璧成略略思索,问:“这三人现在何处?”
“都收在大理寺内监。侯爷若要提审,随时都可以。”
时间紧迫,白璧成带着两人往大理寺去。大理寺内监与寺狱并不在一处,牢头得了王十安的关照,知道听凭陆长留的安排,此时听说要提审,便安排三人到了刑堂。
内监关着的大多是要犯,刑堂布置的阴森可怖,一根十字形的绑人木桩立在天窗之下,两侧各有一个水池,一个池子下有火塘加热,煮得池水咕噜噜翻滚,另一个池子里却浸着寒冰,靠近些便觉得阴寒扑面。
白璧成坐在大案之后,看着这阴曹地府般的地方,不由想到自己之后的命运。等太子案结束,皇帝真能赦免他吗?白璧成对此并不乐观。
随着铁链的豁朗声,第一个被带出来的是卜瓶。他没有挨打,但被剥去外袍,只穿着白色囚衣,刚投进内监一天,他已经头发散乱,手脚间拖着细细的铁链。
他走到天窗之下,畏光似的缩了缩身子,看上去弱不禁风。白璧成忽然了悟天窗设计的妙用,刑堂昏暗,只有天窗下是亮的,犯人站在光里,审问者却隐于暗影。
白璧成放松了一下,问:“你叫卜瓶?”
卜瓶抬头掠了白璧成一眼,又低下头去,用颤音说:“是~”
这态度很扭捏,像个女子。但卜瓶是太监,若是幼年净身的,养大之后会有扭捏,这并不奇怪,但不知为什么,白璧成觉得卜瓶的扭捏没那么简单。
比如,他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娇弱。
这让白璧成想起松林坡的许小约,同为男子,许小约的女态非常自然,若不是查到何猫子与象姑院子有关,白璧成根本想不到他是男人。但卜瓶不一样,他努力地男作女态,努力得令人感到不适。
“你在麟趾宫负责什么?”白璧成问。
“值更。”卜瓶细声道,“殿下卯时二刻读书,自寅时七刻起,奴婢便要进殿伺候,等唤醒殿下后,再传衣袍和早膳。”
“太子出事当天,你进寝殿也在寅时七刻吗?”
“是。”
“进去就发现太子出事了?”
“殿下睡在垂帘之后,奴婢往日隔着帘子唤更,等殿下有回应才敢揭帘子进去。那天奴婢左唤右唤,殿下只是不答应,奴婢生怕误了是辰,于是揭开一条缝……”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像是有些害怕。
“揭开一条缝,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看见太子躺在地上,边上有一大摊黑血。”卜瓶颤声道,“奴婢吓坏了,赶紧大叫起来,睡在外阁的燕语冲了进来,也跟着大叫,这才惊动了等在外头的人,有人说要找太医,也有人说要找赵公公,总之乱成一团!”
白璧成略略沉吟,问:“既然燕语伺候在殿里,为何要你进去唤更,她为何不能唤醒太子?”
“殿下不喜欢被宫女打扰,”卜瓶嗫嚅道,“除了要茶要水,也不许宫女擅入内室。”
“这话矛盾,”陆长留低声道,“太子若是不喜欢宫女,为何不叫个小太监睡在外阁?”
白璧成没有回答,心下却明白,有宸贵妃在侧,太子只怕睡觉都要睁只眼。太监净身后仍有男子的力气,若是被收买了夜半行刺,太子防不胜防,但留个宫女在内就不一样,危急之时,太子总能制住一个女子!
第93章 隐秘之心
第二个被带上来的是宫女燕语,她显然吓得不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牢役让她起来说话,燕语却站不起来,好像跪伏于地对她来说更安全。
白璧成瞧她可怜,放柔声调道:“你把头抬起来。”
燕语抖着身子抬起头,她看不清楚白璧成,只能看见昏暗处的大案后面坐着人,但白璧成却清楚地看见她。燕语并不漂亮,瘦弱黑黄,而且神情畏缩,像是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
“在外阁值夜的宫女只有你吗?”
“还有眉音,她与奴婢换着值夜。”
“只有两个人。你们负责寝殿值夜有几年了?”
“奴婢初到麟趾宫是伺候茶水,之后被拨去值夜,算来有三年了。”
三年,两个人值班,燕语有一半时间睡在外阁。
“太子夜里要茶水多吗?”
“不多,除非……”
说到“除非”,燕语惊慌地打住了,隔这么远,白璧成居然感觉到燕语散发出来的绝望与恐惧。
他等了等,款声问:“除非什么?”
燕语不说话。
“燕语,这是大理寺的内监刑堂。”白璧成温声提醒,“我不想对你动刑,但这案子我破不了,就要换个人来破,到那时候他们会打到你开口的。”
燕语抖得却发厉害了,好久才勉强道:“除,除非是,是太子夜,夜里看折子。”
太子夜里看折子,多要茶水也是应该,为何将她吓得这样?白璧成心怀狐疑,又问:“事发当晚,太子有没有要过茶水?”
“没有,那一整晚都没叫过奴婢。”
“那么,有没有谁夜里进过太子寝殿?太子就寝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
“奴婢值夜并不敢睡,每一刻都听着动静了,只在子时刚过时,赵公公进来瞧了瞧,见太子安睡便走了,之后再没人进过寝殿,直到将近卯时,卜瓶进来唤醒太子。”
“卜瓶是寅时六刻进殿的吗?”
白璧成问出这句话,感觉到燕语重新紧张起来,她再度跪伏在地,声音弱不可闻:“具体时辰几何,奴婢不,不记得了。”
“你啊,”白璧成叹道,“你刚刚还说一整晚都不敢睡,每一刻都听着动静!”
“燕语,侯爷心善不想为难你,你心下要有数。”陆长留皱眉道,“说话如此道三不着两,放在宫人院早已打残了你!”
“毒杀太子的事若与你无关,就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白璧成接上话道,“你藏着掖着,只叫人疑心投毒是你做的!毕竟你一整夜都在寝殿,又有递茶送水的便利!”
“不!不是奴婢!”燕语吓得哭起来,“奴婢再长十个胆子,也不敢投毒戕害殿下!奴婢不敢说,实在是,是……”
“是什么?”
“卜瓶并不是寅时七刻进殿的,他早来了一些。”燕语哭道,“寅时六刻之后,他就来了。”
“他每次值更都会早来吗?还是只有这次早来?”
“每次都早,有时寅时正刻就会来,那天来得算是晚了。”燕语哽咽说,“是,是太子要他早来的。”
“太子为何要叫他早来?”陆长留接着问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燕语胡乱叩头道,“因为进寝殿要经过外阁,奴婢能知道卜瓶什么时候进来,却不知他进去做了什么,殿下不传茶水,奴婢不敢擅入啊!”
“刚刚问到太子要茶水,你说的除非,是不是卜瓶早来的那些日子?”白璧成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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