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袁中乾低了头答应,手却忍不住抖。这可是多少华服金裳最爱缀连的深海珠。他收在怀里,又朝裴训月狠狠鞠了个躬。裴训月目送他出了僧录司的门,才冷冷将卧室门锁好。
“你们出来吧。”她对屏风后的人说。
宋昏领着一个小孩子慢慢地从屏风后转出来。那小男孩瘦弱无依,根本不敢看人。方才他被裴训月裹在外袍里带回了僧录司,避过众人耳目。“给他吃过东西了么?”裴训月蹲下身去擦那孩子鬓角的汗。
“喂了水,东西应该是还吃不下。他会写字,刚才在我手心里写,说他叫郑敬山。”宋昏说。
多端正的名字。想必也是寄托厚望出生的孩子。裴训月看着孩子柔嫩的后颈被火熏出的灰,只觉一阵心酸。“叫展刃带他去洗个澡,就说是在街上被打的流浪孩子,被我们救下来了。”她说着,开了门唤人过来将孩子领走。那小孩视她为举世无双的恩人,一步三回头地看。
“看起来最多七岁。”她叹。
“也许连七岁都没。”宋昏冷冷。
“你知道这些事多久了?”裴训月问。
从门外望去,他们二人站在槛边,迎着暖阳面色如常,当真如唠家常一般。“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宋昏说。裴训月忽觉那太阳如一阵滚烫白光灼得她睁不开眼。三年前......那时候他们才十五六岁......喉咙管像被人用皮带束紧:“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宋昏不答,嘴角的笑转瞬即逝。三年说短不短。裴训月一直猜疑他身份,如今当真确认了反而觉得恍惚。送昏......继昀......恰好是彻底的反义。他讨厌他的名字?还是厌恶他整个人生?连姓也要改。那可是开天辟地的国姓。李氏荣耀门楣,名垂千史。这皇嗣凋零的王朝唯一的太子。金殿里的龙椅,他不想做么?
“捱过春,再捱过冬,就这么过来了。”
那晴空万里刚好一丝云彩也无。这句话就如一缕烟四散在当空。瞩目望去,展刃带着洗完澡的郑敬山去厨房吃东西,红姑远远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林斯致摸不着头脑地给小孩子拿糕饼。院子里有些人在藤椅上睡午觉。还有些人继续绘着张通的寻找公告。事情一桩接一桩,没人分心给这流浪的孩子什么关注。只有裴训月和宋昏晓得他吃了多少的苦。
“你知道袁记这样的地方回明窟还有多少吗?”宋昏望着远方被利运塔废墟遮蔽的天际,说,“这深窟是京城里最避世的所在。下窟难,上窟久。就像茫茫大海上一座小岛,没人看得见,管得着。求生,求财,求权。人心如兽,恶欲自古屡禁不绝。那一整本大梁律,翻开来,都在告诉你:人命本有贵贱。”他说着,忽然笑了一声,“盘盘,你救了一个郑敬山,还有千千万万个孩子等你救。你要往下查,你能查到什么地步?”
“你阻止不了他们。这京城里最大的豢养娈童之处在哪里——”他说着,转过身,望着裴训月在太阳底下苍白如纸的脸,“就在你身后啊,你日日夜夜都看得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顺着他目光,裴训月转头,看见了高可齐天的利运塔废墟。那是举国之力才造出来的巨物。八方来贡,香火绵延,万世不绝。这是人们对国塔的期许。心像筛糠似的抖,明明早春和煦,却好像四面八方吹来冷风。
“我会查到底。我一定会,”她转头,人恰好在宋昏的阴影之下,“会查到底。千千万万个郑敬山,我都要救。”
“曾经我也是像你这么想的,”宋昏轻轻道,顺便取走了她额发上余留的灰烬,“然后,我就死了。”
她抬眼,泪如潮涨,生生逼下去:“是太后么......还是潘家班......她想让你死?”
“不是她,是他们。”宋昏摇头,“越往前走,想让我死的人就越多。潘家班成立才多久?有这大梁建国的时间久么?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着又站近一步。多少年前,妾发初覆额,郎骑竹马来,他就是这般望着她。“背后到底是谁?”她问。
那一瞬间她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钟声,像一下下叩在心门。利运塔是谁提议造的?如果有人敢利用沙弥入塔掩盖孩童拐卖,谁有权力默许?裴训月忽然觉得浑身失了力气,她怔怔地咽口水,喉咙里痛得像有刀子在喇。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可她将嘴巴张了又张,却出不了声。
黄袍,美髯,刀剑夺江山,一人合六陆。举世无双的气度。曾将她抱在膝头玩耍的长辈。这天下万千臣民的信仰。她记忆里最配得上“泽被天下”的君王。
“是太祖么?”她问,“是么......是他么?”眼泪随着两声重复就落下来。这回落得无声,司里众人都没发现。宋昏抚住她颤抖的肩头,像抚摸什么易碎的物事。太阳照满他的手,一丝疤痕也无。可这身凌乱毛领之下呢?
全是烧伤。
一块一块,丑陋交叠的粉肉。多少个夜晚他对镜敷药,也要死死忍住眼泪,因为含了盐分的水,落在身上特别疼。剔骨还父,割肉还母。他是真正脱胎换骨又活了一遭。 再痛也要割舍。他这辈子没有父亲了。开国之君李崇不是他的父亲。从利运塔的檀香灌满他的七窍,他就早早完成了弑父杀君。
“母后,我们认罪吧,把那国塔夷平,朝天下子民谢罪。我去请人重修律法,娈童之风不可再起,否则大梁何谈爱民,母亲!”无人的寝殿之中,他唤钟太后。太后皱着眉头望他,像看见什么难得一见的怪物。“你父亲已经殁了,为何又重提此事,你想怎样?你已经是储君了!你要代大梁认罪?你想要天下大乱么?”
“那国塔早就没有娈童了。过去的事情让它过去便是。”钟太后头顶步摇晃得十六岁的李继昀心颤。国塔里没了,难道天下里就没有么?他听见钟太后满口敷衍地应着,索性自己立了志,要找人彻查此事。满朝文武里,他找了些自认为可信的臣子。浩浩汤汤啊。他怀了为生民立命的志。几日以后的灯节,东宫就燃起了一场滔天大火。
李继昀至此从世人的记忆里抹去了。
“为什么这么倔强?好幼婢,养娈童,多少旧朝遗留的风气了。脏唐臭汉,哪家做帝王的是干净人?所谓权色,殊不可分。孩子,你在执着什么!”
日日夜夜的梦魇里,那些人在他耳边念咒般劝。宋昏忽感到一滴泪打在他手背。他抬头,看见裴训月朝他无声地哭。唇张又合。她竟然于泪眼朦胧中就那样覆上了他的手。宋昏只觉目眩天旋。他遇到伙伴了。有人和他一样,知道深渊,也要往深渊里去。
可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拉她下水。
盘盘,盘盘。
“你为什么三年里变了容貌?”他听见裴训月问。
他遥遥望了远处。
心底轰然一声。裴训月目瞪口呆,像被人打通任督二脉,她猛然想起那座青烟重重的焚尸炉,和他一身炉火纯青的验尸手艺。一切至此了然。“有些重病的人,我和他们商量好了,帮他们收殓,就用了他们的遗体。”他在她耳边说。换皮,那该是何等痛楚。骄阳似火下,她忍住哽咽去看他的脸。这个叫她第一次知道离别是锥心之痛的人。他死了多久,她就念了他多久。
“你到底在计划什么?”裴训月颤声,“蛰伏三年,费尽力气。你要报仇吗?李继昀,告诉我好不好?”
宋昏摇头。
“李梁王朝之罪,我死不足惜,可你不一样。”
他竟把手从她肩头拿下来了,反手一推,她就从阳光下被推进屋檐的阴影里。国塔豢养娈童,这惊天的大案,能怎么翻?哪怕身为太子,也有人能让他死。自上而下,显然毫无胜算。难道他要自下而上......裴训月心里狠狠一震。她一动不敢动。
蒙人春贡就在四天之后了。那是万人空巷的盛宴。
他想做什么?
宋昏在那时往院中走去,留给她一个毛领落拓的背影。“那鱼肚子里的纸团,你知道是不是?”她跨出一步,低声急急问。
宋昏回头:“那是我写给你的。”
“我手被火燎过,拿不稳笔。字写得丑了点。”他又道,这回彻底与她对视了,“如果你不收手,继续查,那样的纸条,我还有很多。”
怪不得她在密林草屋里找到的春联,背后的字也丑得要命。裴训月忽然毛骨悚然。这不是她记忆里的李继昀了。也许早就不是。他知道这些黑暗远比她早得多。她才是笨蛋。是什么都后知后觉的那个人。宋昏眼看就要往院中走去,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他便重又被她拖回这间厢房。半拢不拢的门前,裴训月唰地脱了外袍。
男装好脱。她解了腰带,一层层褪,眼看就要脱到只剩小衣了。春寒料峭。宋昏猛地按住她的手,又匆匆关了门:“你想做什么!”
他的嘴巴旋即就闭上了,但眼睛又睁得那样大。一室寂静里,顺着被窗纱筛过的日光,他看见了被薄光笼罩的人身。雪白的背上,数道浅浅的疤。那是鞭伤留下的痕。
“你父亲怎么下的如此狠手?”他痛心疾首。
“是我故意的。每次家里人来涂药,我经常偷偷洗掉,我要让它留疤。”
“我要我记住你。李继昀,你如果有朝一日死了,哪怕全天下人都忘记你,”裴训月指指自己的胸口,“从我这里,也是抹不去的。”
日头在那时换了角度。她的脸就在阴影之下了。宋昏只觉天地摇摇晃晃。他像被人抛进水里,心痛得喘不过气。
“你还要瞒着我吗?还要抛下我吗?只有你肯为天下舍身取义!你觉得我做不到吗!”他听见裴训月问。
就在那时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小缝。
“裴家哥哥......”洗好澡的郑敬山怯怯望着衣服褪了一半的裴训月,惊恐地喊。
日头在那时又照进来。裴训月立刻穿好了衣服,将郑敬山笼在怀里:“别怕,我脱衣服闹着玩的。”郑敬山把头埋进裴训月的大氅里,微微侧眼,却看见那站在一旁的宋家哥哥不知道为什么红了双眼。
太阳把他脸上的泪痕照得一清二楚。可惜一眨眼,光线就移转了。
——夺命谶语篇,完。
第36章 人皮鼓钹
(一)披帛
“鼓震日夜,续接不暇。帝闻而拔剑。”——《起居注》
离蒙人春贡只有四天。胡知府近日监督北坊内喜迎盛宴,忙得脚不沾地,今晚终于得了空闲,宿在衙门后头的厢房里歇息。
他妻儿都在老家,孤身居京,索性一心扑在官务上。今夜照旧点盏灯,于睡前批了批公文。一天下来坊内还算平顺,唯一的大事是袁记裁缝铺着了火,所幸无人伤亡。他看着簿子上火防士语义模糊的记录,觉得古怪。
这个袁记,绣品库和后宅占了半条街,居然也能得到火防司批准。利运塔一塌,倒闭的铺子那么多,只有它不衰反盛,到底得了上一任知府朱广弦多少庇佑......胡知府皱眉。
他提笔,写了数语,打算找个机会上报皇帝。既然易燃绣品常年积堆,失火风险极大,应该隔三岔五派人去检查才是。写完这封折子,胡知府便吹灭了灯,听见窗子扑棱被风刮了一声。
自皇帝派他进北坊以来,他没有一天忘记帝王提携之恩。上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举报金吾卫马统领失职。听说那厮和裴家关系太好。护卫皇家的首领,反而成了侯门走狗。 成何体统?皇帝果然领他的情,派人去他老家宗祠表彰,赞得妻儿老母都大有脸面。
胡知府躺在床上,一边漫漫哼曲儿,一边闭了眼,咂摸着奏折中的用词。正自鸣得意之际,忽然,感觉有个极冷的事物横在他的脖颈。
他睁开眼,首先看见了匕首的寒光。
胡知府从秀才一路读来,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碰过刀剑,第一回 知道原来利器这样冰冷。 下一瞬,眼前充斥一张蒙了黑纱的脸。喉头的惊呼被立刻压下去,因为刀上的寒光倏忽逼得更近。胡知府甚至感觉有鲜血顺着脖子流下去,但一点也不疼,便怀疑那是否自己错觉。
“说!钥匙在哪儿?”蒙了面的人语气狠戾,却问了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即使蒙住鼻唇,那张脸也太熟悉了。居然没死......胡知府只觉心跳漏了两下,短刀再逼近些,他只怕就要被吓断了气。 “胆子这样小。我又不一定杀你。”那人叹一声,手里的刀却丝毫未松,“你只管告诉我,坊门钥匙在哪儿。我要出坊。”
自从利运塔塌了,北坊看守极严。坊门钥匙除了当夜值班的金吾卫轮流保管外,便只在知府处留一把备用。但就算拿了钥匙,想出坊,也得经过金吾卫的长刀。因此,胡知府每日把钥匙揣在身上,并不觉有任何威胁。
他此刻悔之晚矣,却也只能颤巍巍指指腰间。那蒙面人立刻从他腰带处卸了钥匙,然而将短刀依旧堵在喉头。“别杀我......相识一场,你想出坊,我定然帮你,何苦杀我......”胡知府抖如筛糠,看见蒙面人欺身至他耳边,话里好奇:“你要怎么帮我?”
“就,就说有要事向京兆尹报,我们一起坐马车出坊,出了坊后,你随意逃跑便是......”胡知府口不择言,像一条死鱼打着挺,扭着腕指了指床边的书桌。他这一挥手,吓了蒙面人一跳,那刀陷得更深。胡知府欲哭无泪:“桌上,桌上有折子!带着这封折子给金吾卫看,就能出坊——”
蒙面人连忙取来折子就着月光狐疑一瞧:“就这点小事,大晚上去找京兆尹?”他咂摸一番,又看了看胡知府汗如雨下的方额,相信其中应该无诈,便一把揪住胡知府的领子,用刀顶着他出了房门。那晚刚好衙役们都在外头布置迎接蒙人的彩灯,这衙门里竟然成了空城。蒙面人便逼着胡知府和他一同上了停在院里的马车,扬长而去。
等僧录司门前的街道也挂满彩灯之时,胖婶刚烧完了最后一盘山椒肉。今天晚饭丰盛,只因司里来了个被裴大人接济的流浪孩子,名叫郑敬山。那孩子瘦弱可怜,众人不便多言,却忍不住背地置喙:难道僧录司成了难民所?一个阿兴之后又住进一个小山,不晓得要来多少流民才算完。
裴训月对这些抱怨充耳不闻,只管把山椒肉捻了许多到郑敬山的盘中。郑敬山端了碗怯生生地吃,环顾桌上,却不见下午那位和裴哥哥一同救了他的宋家哥哥。他拽裴训月的袖子,小声地问,裴训月听了,恍然惊道:“宋昏呢?”
“他说要去八鲜行给小山买甜糕,估计又去哪儿闲逛了。”有人接话。
买块甜糕怎得一去就是几个时辰?裴训月心里一跳。下午,她正和宋昏在房中相对,林斯致忽然来找,说是有些修塔的事情要讲。二人一场叙旧只能中断。谁知修塔的砖料等琐事一讲便是一下午。等到了晚饭桌上,她才惊觉,竟然一直未见宋昏身影。
他是独自去查案?还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裴训月只觉耳边反复回响着宋昏下午说过的话——
“三年前东宫里被烧成灰的尸骨其实是一位仆妇的儿子,因为来访偶然,就没有录入名簿。而我侥幸逃出来,躲进密林。”
“确切地知道全幕,应该是半年多。如果说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是三年前。”
“三年前,我第一次看见李崇在利运塔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当时我太慌乱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谁知不多久之后李崇梦中猝死,那是他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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