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做了夫妻,自然貌合神离。李明香从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于别处寻安慰。她后来发现朱广弦想杀她,并不惊讶,只是莫名回忆起初见的那一晚。
那时他喝完了整瓶的竹叶青,醉醺醺地揽住她。两人抱在一起,滚在了勾线繁复的波斯地毯上。竹叶青里什么药也没放,可他垂下眼痴痴地看她,像蛇看见了潮湿地的红莓,动作极生涩。李明香不怎么舒服地喟叹。
她合礼合规地生活了那样多年,出于恨嫁的心,或者是一点点对父母的嘲弄。毕竟她唯一可支配的是自己的身体。那不如惶惶地放荡一遭好了。为什么选他呢?她不晓得,一双细白的手就抓住了他脑袋上的发。出了汗,握在手里毛绒绒的。
朱修就是他的孩子。他以为自己不能人事,可那一晚他同她缠绵得很。
竹叶青的瓶子倒在地上。而他的脑袋枕在她怀中。
“你会娶我么?”李明香忽然问。
他转头,懵懂地盯着她尖尖的下颌,像几岁的小孩子贴住了母亲的肩背:“当然会。”
5.
永平十三年,僧录司。
郑敬山和许明龄听见吱呀响声,回头,看见一个人推开了司里的大门。
中年男人,穿着华美的衣裳,神色却古怪。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拎着一串烂鞭炮。“蛇,蛇......”他痴痴地笑,把鞭炮往司里扔。许明龄皱眉,猛地扯过那人手里的炮仗,喝道:“滚出去,谁许你进这里来。”
郑敬山不悦:“你对一个乞丐这么凶作甚?”
许明龄愕然,回头:“你护着他?那是远近闻名的蒋呆子,钟家的疯女婿。当年案子事发,周澜海被砍头以后,他就成这样了。”
“噢,我知道了,小王爷平日里久居行宫,不懂凡间轶闻。”他冷笑。
郑敬山默然。只见蒋呆子被许明龄用刀赶了出去,腿脚绊倒在门槛处,咚得一声摔在地上,嘴里哇哇几声,痛得把脸皱成风干的茄子皮。许明龄啐一口,抬脚就狠狠地踹。蒋呆子吓得抱头,在地上滚,满口污泥。
“够了。”郑敬山喊。
许明龄回身,啧一声,就收了手。“不踹了,怕伤了王爷仁心。”他嗤笑,同郑敬山擦肩而过,进了东厢房。只见地上花枝被不知何处的风一吹,显得散乱。
“你不来瞧瞧这花么,许是什么故人送的。”许明龄仰头喝口酒,吊儿郎当道。
郑敬山叹了口气,往前一步,倚着门框。
“我都认得。”他垂眼。
红色的是西铸兰,专生在漠北的月亮泉边。白的是溪水菊,爪牙锋利,阴森恻惋,总被刑部的人用来装点断头台。粉的是青木棠,娇嫩,无香,宫宴常见。
当年登闻鼓一案后,他就被接进宫里去。做证词,听审讯,流程繁复得很。郑敬山刻意逼自己忘掉那段日子,不记得案子细节,只记得僧录司里的人轮流来照看。展刃哥哥教他防身拳。冯利叔叔带着孩子陪他玩七巧。红姑姐姐给他说漠北的狼王故事。
还有收养了他的父母,艳羡天下那对壁人。“宋家哥哥”和“裴家哥哥”。他从前这么叫,后来懂事,就改了口。
好多人爱他,可他还是不快乐。
郑敬山时常觉得自己性子贱。他明明比娈童案里千千万万的受害者都要幸运。他已经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可他每晚闭了眼,在偌大的行宫里,仍然总是梦见被陌生人抱在床榻上的那一天。
登闻鼓案发后,由林斯致亲自负责重修律法。豢养娈童,便和强奸幼女一样,要定重罪。十几年来,淫恶的风气渐渐地变少。人们关心的要事,从娈童之癖,逐渐转变为大梁日益减少的国库,八鲜行忽涨的菜价,和街坊的红白喜丧。
宏大的事情总是不引人注目。就像当年利运塔一塌,纵然那样壮烈,过了数月,百姓们背靠废墟过日子,也能渐渐熟悉了被巨大佛头凝视的每一天。
又顽强,又漠然。
郑敬山总觉得,也许娈童案也需要一个灾后重建的“僧录司”,来抚慰受难者的心。时人不讲究医心。若说自己心出了毛病,那只有巫医能看。闷闷不乐?一定是掉魂了。喝点符灰水就行。
他其实从来不喜欢这样。
“怎么盯着发呆啊,你倒是说说,看了这些花儿,没什么感想吗?”许明龄忽然打断他的神思,在他脑袋后头大声说,酒气喷了他一脖颈。
郑敬山忽然就厌烦,啪地一声打掉许明龄手里勾着的酒葫芦。
“我什么想法, 管你什么事?”
“还有,你这就一破酒,哪来的五十年女儿红?成天满口胡诹,靠家世混了中郎将,也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许明龄登时沉了脸。
“王爷发脾气了啊,是小的服侍不力了。”许明龄戏谑地勾勾嘴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盯了郑敬山一会,随即转了身。
临走前,他又忽然唰地抽出金错刀,刀刃擦着地,火光噼啪间,砍断了全部的花枝。
郑敬山大愕,怒极,攥住那刀柄,险些要割破自己的手:“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是不是?”他说着就更向前一步,猛地拉扯许明龄脖颈上挂着的扳指。玛瑙玉在月光下闪着玲珑的光。像许明龄炯炯的眼睛一样。他没退,反而也向前,两人就此逼视着。
“你想对我怎么样?要杀我?”许明龄轻轻笑,吐息间尽是浑热的酒气,他忽然低下头去,将眼睛正对着郑敬山的心,“王爷,别老自欺欺人。”
郑敬山呆住,见许明龄将脑袋又微微地仰,颈口的扳指就垂下来,耳朵蹭着他的衣襟。
“你以为这每年的花真是什么僧录司里的故人送的?”许明龄看着他,忽然笑。
“西铸兰,溪水菊,青木棠,”许明龄像念菜名,“我辛辛苦苦打听当年案子有什么人,一样样买来给你,知道你喜欢来僧录司,每年除夕放在这里。郑敬山,你骂我没本事,我看你才是最怂的那个人。”
“僧录司早就没人来,工部说这里明年就要拆。十几年前的案子,没人记得了。”许明龄忽然顿了顿,“除了你。”
“你不敢走出来,不敢见人,连除夕宫宴都不去,整天窝在你的行宫里装孙子。一掷千金买个美人戴过的扳指,就为了跟别人展示你是个正常男人?真是可笑得很,自怜得很,懦弱得很。”他说完,直起身。郑敬山的手在那时就微微松开,像是站不稳般,在原地晃了几瞬。
许明龄从地上拎起酒壶,转身走了,临出东厢房前,忽然停住脚,猛地把脖子上红线一扯,往后一丢,扔进了郑敬山怀里。
“自个儿收好,破玉扳指,小爷我也不愿意要。”
身后寂静无声。许明龄心里发紧一瞬,抿了唇,却终究往前走了几步,只见蒋呆子在门外咧着嘴听二人吵架。许明龄看见这张脸就来气。当年就是蒋呆子把郑敬山送进了袁记裁缝铺。要是杀人不犯法,这呆子迟早被他千刀万剐。
他在那时便又忍不住回身。
却见郑敬山早已蹲在了地上,靠着门框,坐在满地折断的花枝前。
他哭得喘不上气。
许明龄霎时无措,揉搓着脸,恨不得狠狠打自己的嘴。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又收不回来。他心里翻江倒海,也蹲下身,将手轻轻搭在郑敬山的肩膀,还没开口,听见那人闷闷地说——
“所以你总是跟我作对,和我打架,抢我的玉扳指,踢蒋培英,”郑敬山抬头,“都是为了我好?”
许明龄一愣,红了脸,片刻说:“也不全是。我也确实有看你不顺眼的地方。你看看你这个人,脑子很一根筋,嘴又很硬,脸皮还薄......”
他几里哇啦还没说完,只见郑敬山已经揽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个坚实的抱。许明龄龇牙:“王爷......”
郑敬山打断他:“我晓得的,我晓得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许明龄忽然好奇。
“我要学会如何医心,”郑敬山说,“不光是我的,也是那场案子里牵扯的人的心。受难者的心。”
许明龄沉默,抿了唇。他有点走神。因为郑敬山身上扑鼻而来的龙涎香充斥他四周。他忽然就想到很多很多年前。刘爹爹刚死。他和娘在家里祭拜。娘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我帮你一起。”许明龄忽然说。
话音刚落,他们忽然听见外头有小孩子吵闹。郑敬山奇怪地擦擦眼泪,出了门槛一瞧,有一家子人正朝这条窄街里走来。一对五十余岁的夫妻牵了个小女孩,像是他们的孙女。
“喏,就是这里,僧录司到了。”夫妻中的男人笑眯眯对小女孩说。
“哇——”小女孩崇拜地仰头。
“您是?”郑敬山好奇。
许明龄走出来,呀了一声,像看见老熟人似的,惊喜地挽住男人的胳膊:“孙叔!”
孙叔叔从前是京兆尹,后来升迁到六部去。登闻鼓一案中,正是他和妻子帮刘迎进宫。许明龄一直感激他,从小就和他们夫妻混得熟。
“囡囡长这么高了啊。”许明龄摸着小女孩的头。
郑敬山心里雀跃,同时也微微撇嘴望了许明龄一眼。
那小子诓他。谁说大家都忘了?
分明就有人记得。
他相信,哪怕僧录司被拆了,被夷为平地,千百年以后,依然会有人记得。
——无数颗曾在此赴汤蹈火的真心。
几人热热闹闹地站在旧石狮前,听着不远处爆竹声劈里啪啦地响。北坊的梆子敲了数声。
子时已过。
那将是新的一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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