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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磐南枝【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7 14:51:59  作者:磐南枝【完结+番外】
  宋昏领着裴训月趁乱走出小楼的时候,张通的尸体还没被送回验所。他们回到来时的那条小路,骑了马狂奔回僧录司。那一路月色清明,将裴训月胸中一团乱麻逐渐理了清。她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方才天台上,宋昏说她不惜命。
  ——如果他也知道纸团的内容,一切就都说得通。
  包括他为什么在小路上那么恰好地跳下来救她,包括那只眼熟的海东青为什么啄了刺客的后脑,包括他为什么看见张通的尸体那么害怕,急匆匆地想带她出了小楼,远离狼藉的人群。
  疾驰回司,一路无话。裴训月跳下马,忍下心中一切未出口的询问,将注意力暂时集中在张通的命案上。
  司里灯火通明,鸦雀无声。
  她远远地看见,众人都在厅里等。“去验所。”裴训月甫一进厅便道,却听见林斯致打断——
  “不用去了。”
  “什么意思?”裴训月愕然。
  “尸体,消失了。”林斯致哑着声音,说。
第33章 夺命谶语
  (八)线索
  僧录司里一片骇然的当下,隔了几条街的钟府,却喜气洋洋得很。
  只因今天是府中钟四姑娘的生日。
  名为钟府,其实不过住着成了婚的钟家二小姐和其夫蒋培英。宅子是钟家的资产,女婿是入赘的姑爷,自然牌匾只能姓钟。 钟二小姐成婚后颇觉孤单,便把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妹妹钟四姑娘也接来小聚。
  钟四还未出阁,于礼不合。不过钟家姑娘一向跋扈,行己所欲罢了。旁人纵有怨言也不敢轻易出声。蒋培英倒是十分配合,本来就是个一顶一爱玩乐的公子哥性子,索性把钟四当自己小妹妹,带她四处游冶,好不快活。
  今儿中午起,府中就摆了席,庆贺钟四姑娘的生辰。来的大多是女客,蒋培英不便同人推杯换盏,便找个僻静房间置了张榻,独自睡了场酣沉的中觉,醒来已近黄昏,睡眼惺忪中看见家仆领着两个瘦矮的男人过来。
  那两人他从未见过,但看衣服,像是宫里的。
  “蒋姑爷万福。周公公派奴才们来给钟四姑娘送贺礼。”
  “噢,”蒋培英一听到周公公三字,立刻摆脱了困倦起身。他看了那两个太监一眼,却见二人两手空空,不知贺礼在何处。“贺礼已经被安置在大堂了,这二位公公,是另有话跟姑爷说。” 家仆道,随即觑着蒋培英的脸色,退了出去。
  “可是周公公有话要带给我?”蒋培英问。
  那两个太监中的一个微笑道:“是。周公公叫奴才们说:姑爷最近去太后宫里请安的少了,他一直记挂着,不知姑爷是否身子欠安?”
  “我近日常犯失眠症,就走动得少。请二位帮我带个话:之后一定常去。”
  那两个太监听了此话,便又一脸微笑地静默着,竟让蒋培英觉得心里乱撞,摸不着头脑。周澜海到底想告诉他什么?还是,想让他自己主动吐露些什么?
  蒋培英天生是个混性子,不关心朝堂诡谲,每日只顾四处娱悦。他作为钟太后的侄女婿,和太后心腹周澜海的唯一交集,是那块从假监工夏斌处得来的玉佩。
  不过,夏斌被谁杀头,又为何而杀头,他对内情一无所知,生怕多说多错,引来祸事。蒋培英索性沉默,却见那两个小太监问:“公子可还有话带给周公公?”
  蒋培英摇头。
  “既然如此,奴才们就告退了。周公公还说:近日北坊命案频发,颇不安生,公子出身富庶金陵,初来乍到,恐怕惊惶。若有任何所见嫌疑之人,所听嫌疑之事,切莫自隐自伤。宫里自有法子。”
  “知道了。”蒋培英颔首,将那二内监送出了房门。天色渐暗,屋里没点烛,他盯着内监们身上衣袍绣着的银边渐远,只觉心如擂鼓。那话几乎是明示了——他混迹江南,曾和潘家班交往这些事,周澜海心里有数。
  至于那块玉佩,到底是自己继续收着,还是干脆投诚,交给周澜海了事?
  蒋培英犹豫不决,于庭院中紧锁眉头踱起了步。归根结底,他不清楚为什么夏斌会被指派进僧录司当假监工。如果背后有什么惊人的秘辛呢?他要淌这趟浑水吗?
  正在那时,两下快落的笑声落在他耳边。
  “姐夫,怪不得一下午不见你,原来是在这儿偷懒。”钟四姑娘走进院里,看着他横摆房中的睡榻,笑。
  “我在女客前多有不便,索性来寻个清净了。”蒋培英笑笑,看见钟四,忽然心里一动,问,“说起来,四妹妹你久居京城,在此地,应该同诸名门女眷都有走动吧?”
  “是,我顶爱交朋友。”钟四说罢,想起什么似的,将鼻子微微一皱,“不过,裴家的那个长女除外。”
  谁料这话恰好戳进蒋培英肺腑。他刚打算通过钟四攀上些裴家的关系,好同那僧录司裴松仔细打听夏斌一案的内情,此时不由得苦恼:“裴家长女又怎么你了?”
  “刁钻跋扈,心眼儿小得很,当时昀......”钟四说到此,忽然明白不应提起故人,便转了话头,“总之我与她不和。还有她弟弟,原本是个文文弱弱的,做了官,竟当着我的面玩弄侍女,好色至极,真是无礼。”
  “还有这等奇事?”蒋培英惊讶。
  “就是太后派我去僧录司里探望他那天呀,我一进门,就看见他和一个女子在榻上......说起来,那天还是姐夫你送我过去的呢。”
  “怪不得那天你怒气冲冲地从里头出来了。”蒋培英若有所思地说。钟四不愿多谈裴家,便又说起各家生辰贺礼,海珠如何亮,金簪如何沉,兴高采烈,直嚷得蒋培英走神。二人就这般出了院子,往大堂中去。短短几步路,就让蒋培英有了筹谋。
  求人办事,最怕碰上铁板。既然裴松好色,那反而好办。蒋培英满脑子都是那块恼人的玉佩,一时间放心不下,索性命人立即往僧录司送了封名帖。
  可惜名帖送到僧录司,却无人拆阅。只因僧录司里所有人,都正集聚于北坊验所。
  彼时裴训月听林斯致说尸体消失,半分犹豫都无,立即往验所里跑。北坊衙门离僧录司很近,她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同身后众人遥遥追赶的劝喊,以及宋昏恍然惊呼的那句——
  “我知道了......”
  跑至验所里,只见停尸房果然空空如也。唯一的窗子大开着,跳出去就是街道。她扶着窗框气喘吁吁,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人命呜呼的现场。自刎的刘迎,咽了气的陈小珍,还有那浑身血污的张通。
  每次离真相只有一步路,而她一次都没有抓住。
  “你刚才知道什么了?”她抓住赶在身后的宋昏,掌心里是他的衣领,摇摇欲坠地问。
  “尸体没有消失。”宋昏压低声音急急道,然而彼时司里众人也都匆匆赶来,他便立刻住了嘴,显然不想继续吐露下去。司里的人见她激动,生怕怪罪下来,连忙七嘴八舌地述明。原来几位衙役把张通运进停尸房后,就都回到塔内继续帮着疏散人群。而验所这儿只有一个守门的老爷子。老爷子却说,他没有看见过任何可疑人等进出大门。
  裴训月盯着停尸房的窗框出神,那儿分明有两枚慌乱的脚印。很明显有人从这里逃出去了。她看一眼宋昏,又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众人。张通暴毙,所有人诚惶诚恐,唯独宋昏一脸平静。
  他之前那种惊恐的神色,好像又消失了。
  裴训月略一思索,便吩咐:“尸体被偷,携带者肯定跑不远。来一批人速去通知了金吾卫。剩下的人,将验所附近的街道一个个寻!”
  众人迅速领命,四散开去。停尸房便只剩宋裴二人。窗子大开,冷风不断灌进来。“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了,”裴训月向宋昏走近一步,道,“你前面说,尸体没有消失,什么意思?”
  宋昏指了指窗框上的脚印:“尸体没有消失。因为,”他抬眼,低低道,“根本就没有尸体。”
  裴训月大怔,一时间脑中空白。没有尸体......她回忆起那只放了一个恭桶的房间。
  完美的密室。唯一拿钥匙的人却自称不是凶手。
  被偷的尸体。守门的老大爷却声称没见过出入任何人。
  还有窗框的那两枚脚印......
  张通......张通不是被人偷走的!他是自己逃跑的!他根本就没死!
  怪不得那是一间无法藏人的密室。怪不得宋昏会觉得喷溅出的血液很奇怪。怪不得恭桶被人踢翻满地秽物让人无处下脚。那都是张通做出的伪装。不是凶手故意阻止人进房间去查看尸体,而是张通故意阻止别人进去查看他自己!
  一个僧录司里的副监工,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威胁,以至于宁愿泼自己一身屎尿也要假死逃离?
  裴训月只觉目眩神昏。
  她扶着窗框,盯着那两枚脚印飞速地思索。眼下,既然张通能够豁弃自我地假死,想必寻好了藏身的退路。一时间从偌大的北坊里找出他来也极难。对她来说,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想明白:张通假死到底是筹谋许久,还是冲动为之?
  如果是冲动为之,和那张夺命纸条,有关系吗?
  “宋昏。”她唤一句,却又抿住了唇。只见他腰间那伤口还裂着,一片白色粉末,是粗粗上了药。他今晚陪她从利运塔奔波到僧录司,一句怨言也无。她合该信他一回了。
  “七日内,僧录司里,必有人死。”
  两人在狭小的停尸房内四目相对。宋昏盯着她,却没先出声。
  裴训月心里叹息一声:“胖婶在鱼肚子里发现的纸条。我以为你知道的。”她伸手搭上他在风中歪斜的毛领,“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今晚跟着我救了我,还在天台上斥责我不惜命?”
  “你说我不惜命,跟着我的人活该受苦,我却觉得做你的同伴也吃心得紧,”她蹙眉,“你心深如海,迷雾重重。我想信你,却都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信起。”
  可她还是信了。
  否则怎么会将这番心声脱口而出?
  宋昏站着一动不动,面上没一点波澜。他低头,看见裴训月的手放在衣领。豆蔻年华的手,光滑得一丝皱纹也无。到底是侯府的独女,没吃过皮肉的苦。他当然最不愿意看见她吃苦。她合该快乐。积年累月过去,他没有一天忘记她。
  他多想握住啊。
  可惜他受过地狱的淬炼。
  信我干什么?我重罪加身,苟延残喘。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张纸条。”宋昏摇头,声音低得像呓语,“但我见到刺客,就觉得有人想阻止你下塔,”他顿了顿,低头,像陷入一种漫长的回忆,“大人。”他又喊。
  “你如果惜命,就不要往下查。”这回定定地看她,却不再是命令的语气。裴训月心旌大震,因为她借着月色看见一点模糊的水光,几乎以为那是宋昏的泪眼。
  可他马上就转过身去了。
  毛领从她手心里滑过去。她抓不住。
  北坊的梆子忽然响了起来。像饱含感情似的,一声声余音漫长。
  居然已过子时。
  那一晚,金吾卫和司里众人果然什么也没有寻见。拘寻张通尸体的状令贴满北坊大街小巷,却一点踪迹也无。
  之后的这两日,裴训月却安生在司里待着,再没下塔。外人眼里,她仿佛已将楚工匠和张通等事抛之脑后,只专心处理些僧侣盗窃的小案。 但贴身跟随的展刃和红姑知道,她做了三件事。
  第一,她再次装成普通百姓,去了八鲜行,终于打听到鱼贩张大每天中午会回家歇息半个时辰,期间并不关摊。奇怪的是,街坊说每天都有一个人专趁中午张大不在的时候来挑鱼,对着鱼左右摆弄。据左右四邻回忆,那人走路一跛一跛,却衣着不俗,看样子,是什么高门里的家仆。而裴训月问了胖婶,胖婶说,为了便宜,她总是下午开摊时第一个去挑鱼,买回来就放在冰桶里。
  第二,她仔细和胖婶排查了厨房的所有物事,发现张通假死那日,让众人都腹泻的东西是一块卤水豆腐。她没下筷所以逃过一劫。而那天吃了豆腐的红姑林斯致等人,无不泻肚。据胖婶说,豆腐当天买来就放在厨房里,没人碰过。不过,冯利大人倒是借口查看菜品,进厨房转了一圈。
  第三,裴训月拆开了蒋培英给她的那封名帖,信里说,北坊荒僻寂寞,凶案频发,蒋培英好奇裴松查案决断,想请他花前月下,红袖添香,共赏娇花,同探故人案情。
  裴训月收集完这些线索,又暗中去了柴房几次,和严冬生交流了从楚工匠手里拿回的词卷。严东生表明,他对“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这句话中提到的人名一无所知。不过他对“开平十四年”很有印象。
  开平是梁太祖的年号。开平十四年,裴训月才八岁。严冬生那时大约十四五岁。
  “我记得那年有一件大事,波折到我们保定府——开平十四年,林太傅受贿案。当时太祖震怒,要彻查官学。我当时在读书,为此禁了大半年的学。我们那时候念的读本,好多都是太傅编撰的。”严冬生用茶水慢慢地写。
  裴训月盯着太傅两个字,像忽然被人挑起脑中一根积年沉寂的经脉。太傅林归一,位列三公,太子之师,天下尊崇,帝王抬爱。可因为某一桩大罪,他好像忽然就被捉进诏狱,过不了多久就被车裂而死。裴训月那时候太小,根本记不清来龙去脉。她只记得李继昀死了老师,消沉了一整个夏天。
  开平十四年......那是大梁盛世的开端。太祖文韬武略,爱民敬天,四方来贡。而她阿爹裴振安在那一年彻底平定漠北。镇北侯从此声名鹊起。
  阿爹娘亲也是那一年才从漠北回京,带回了她那身体羸弱的弟弟。
  十三年前的事了。开平十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裴训月忌惮宋昏的嘱咐,怕刺客又来,所以没有贸然下塔和楚工匠会面。但这诡异词卷上的一句话,尤其“陈清晏”三字,使她夜不能寐,朝思暮想。
  终于,在离蒙人春贡只有五天的那一晚,裴训月做了个决定。
  她给钟家去了一封回帖,封面写:吾兄蒋培英亲启。
  蒋培英收到信的时候,正在光着膀子泡盐浴,热气腾腾中他一刀划开了封蜡,对着“吾兄”两个字轻蔑一笑。
  “这么客气,到底是谁套谁的近乎。”他嗤。
  虽然如此,他依旧认真看完了回帖。帖子上寥寥数语,讲了很简单的两件事。第一,裴松恭贺他新春,感激若无他帮助,自己万万抓不到真凶陈小珍。第二,裴松答应了他的邀请,自己定会赴约,将夏斌案子内情转述。
  嗐。蒋培英读完,把名帖一扔,躺进澡盆悠悠舒了口气。说得这么文绉绉,无非就是——
  好色之徒,上钩了呗。
  蒋培英回忆起裴松那薄得风吹就能倒的身板,咽了咽口水。找女人倒是不难,不过,找十个八个的,这厮受的住吗?
  他鼻孔朝天,仔细思索了起来。
  收到回贴的第二日一早,蒋培英就命人把裴松约到三仙居的某个隐蔽偏厢里。
  偏厢帘栊一开,两位盈盈如玉、倾国倾城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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