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班。
潘家班背后的掌权人,直指当今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周澜海是侍奉太后二十余载的老人。盗取文书,顶替朝官,如此胆大妄为,难说背后没有太后的授意。
可堂堂一国太后,为何觊觎一个僧录司里的监工呢?裴训月回忆起假严冬生在任时勤勤恳恳画图的样子......难道,目的是为了利运塔的筑造图?
如果说假严冬生是太后派来的人,那杀了假严东生的陈小珍,背后若有人筹谋,一定来自与太后敌对的势力。
普天之下,有谁敢跟太后敌对?
裴训月想到此处,禁不住寒毛直竖。这回明窟夜夜难消的怪声,莫名失窃的僧人花名册,同朱府里至今未解的挖眼金佛......她站起身,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却并不回答红姑的问题。
“先把这夺命谶语搞明白再说。”裴训月低低道,忽然听见两声叩门。“进。”那门便被推开,却原来是副监工张通。自从假监工被分尸后,张通就魂不守舍。只见他青着一双眼圈儿,朝裴训月心不在焉道:“主事,塔里的楚工匠说,今晚酉时,他在塔旁小楼等您,有要事汇报。”
“知道了。”裴训月点点头,回忆在鱼摊偶遇楚工匠,他似乎确实有什么话想说。张通说完便走了。 那天下午无事发生,司里众人依旧忙着各自的营生。唯独宋昏没了踪影。
“定是去三仙居吃花酒了罢。”林斯致说。
就这样,临近了酉时,红姑却不知吃坏什么,突然闹起了肚子。展刃又在陪阿兴。裴训月索性提了盏灯,独自骑马往利运塔的方向去。酉时不算晚,一路上倒也时常有人。她转过一条小路,眼看前方不远处就是下塔的水轮梯,便下了马,将马儿拴在路口的树上。
这条小路倒是僻静,两旁没什么人家,安静得只听见不远处工奴喊号子的声音。据说佛塔第一到二层已经重修完毕。天上是惨白的一轮月亮,她往小路深处走,听见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树叶被风吹得飒飒。裴训月不晓得为何忽然浑身发毛,盯着自己两手,终于发现何处不对劲。
她的灯笼灭了。
——那这僻静小路,哪里来的光亮呢?
就在那时,身后的马儿忽然一声嘶鸣。裴训月回头,见一只短刀朝她急急飞来,眼看就要刺中双眼。裴训月翻身一滚,见那短刀生生扎进泥土。她伸手猛地一拔,便朝蒙着面的来人刺去。那人用手中长剑利落一挡,直直用蛮力把她逼到墙边。短刀对长剑,她毫无胜算。
“啊!”
谁知那蒙面人却突然发出一声可怖尖叫,伴随着空中海东青的长啸——原来是不知何处飞来的鹰啄了他的后脑 。裴训月登时趁机转了身,蒙面人被激怒,这回索性长剑直指她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黑影从树上飞下,给蒙面人脖后利落一记手刀,又飞快地揽着她的腰,足尖点地朝水轮梯逃去。
这黑影长发披肩,看不清脸。移步换影。裴训月只觉得对方轻功不可莫测。打更人恰巧路过这个当口。黑影便携着她滚了几圈,躲进水轮梯旁的窟中暗处,背靠一棵巨树,在阴影中将脸上的头发拂了拂。
他们脚下是万丈深渊。顺着佛塔旁灯火万千,裴训月看清了他的脸。
她被他揽在怀里,耳边是北坊的梆子铛铛响了数声。“你受了伤?”裴训月颤声,她看见对方腰间一道绽开的皮肉。“刚才不小心被剑划的,不打紧。”那人说,揽住她腰的手却加了几分力,生怕她跌下深渊去,“恕草民轻薄了。”那人又轻轻笑了声。
“你......”还未说完,那人蓦地捂住她的嘴。他们头顶的水轮梯,正汩汩转动。梯上有两个人正焦急地对话,隐约听见其中一个人像是楚工匠:“我和大人约好了......他怎得还不来?”。裴训月想出声,却又不敢,嘴巴张合间呼出的热气,濡湿了那人一掌。她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忙取下他的手。
十指相触,他的手那样烫。“你到底是谁?”裴训月死死盯着他,问。
“岭南游民,宋昏。生母难产,生父病死,被江湖游医收养......”
嘴蓦地被堵住。
裴训月的手指很凉。几簇细细的指尖恰好聚成个圆润的弧,堵在唇上就带了湿润。他的话还没说完。裴训月摇摇头:“不愿意告诉我就算了。”她说罢,索性挣开,同他一样靠在树上,手却怜惜地碰了碰他腰间被血浸湿的衣边,“回去我替你包扎。”
宋昏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却听得裴训月又道——
“你说你是江湖人。可移步换影,这样厉害的轻功,是前东宫自创的步法,天下无二。”
“我不晓得什么步法可以天下无二。”
“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我的眼睛从来像我爹娘。”
她说一句,宋昏堵一句。裴训月无法。她朝他靠过去,仰起头:“如果你不是他,为什么救我?”
“他是谁?为什么只有他才能救你?”这回轮到宋昏疑惑。他有一双极黑的眼睛,看人时却毫无戾气,平静得像一汪夜色下的海子,“我也能救你。”宋昏认真地说,“我救了你。”他同样垂下头去,鼻尖差一点就碰到她的眼尾。深渊底下工奴喊声震天,裴训月心跳惶然地转头,看见巨大佛头耸峙废墟之中,一双古井无波的眼。
他在那时重又揽在她的腰边。
第30章 夺命谶语
(五)词卷
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楚工匠正翘首以盼。僧录司里的冯利在他身边,递过去一盏茶:“楚工,你再等等,副监工张通马上就来了。关于佛塔的事,他比裴大人熟。”
“不行,我就得等着裴大人。这件事,我只和裴大人说。”
隔着茶水的热气,冯利抬头望了楚工匠一眼。“什么事啊,这么秘密?”他笑。
楚工匠抿唇不答。他通过张通递话,说今晚酉时在小楼有要事和裴大人相商,没承想等了许久,没等来裴大人,倒是偶遇了冯利。这位冯大人虽然也是僧录司里的,可平日专管僧人命案,并不参与修塔诸事,和楚工匠也不熟。
“冯大人,就算找不到裴大人,可张监工也没来呀?咱们都等了好一阵子了。”楚工匠问。
“快了,他估计刚出茅厕。”冯利咳了一声。“你们司里的大人怎么三番五次吃坏肚子呢。”楚工匠嘟囔,方才他问裴大人去哪了,得到冯利的回答也是二字:泻肚。
楚工匠来回踱步。
忽然有个小工奴过来:“楚工,有两个男人鬼鬼祟祟躲在水轮梯后面,被我们的工友发现后,他们爬出去跑了,要让金吾卫去追吗?”
自从小庄遇害后,裴训月便向胡知府申请,让金吾卫日夜把守水轮梯的入口。只是回明窟本就有京城小江湖一说。佛塔一塌,这爿废墟更是成了三教九流的避世港。有人来路不明,也是常事。
“莫追了,没准儿是来搞断袖的。先替我去僧录司打听打听裴大人在哪。”楚工匠说。
裴训月和宋昏躲在窟边一处砖瓦堆里,遥遥看见楚工匠驱走了那报信的工奴。“他们应该是派人去寻我了。”裴训月道,又捂住鼻子问宋昏:“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出去见楚工匠?”
方才,宋昏拎着她一路爬窜到这么个灰砖堆起来的角落。四处是鸟屎,还有一股子尿骚味,像是工人们平时解手之地。
宋昏瞧她一眼:“我哪敢命令大人,大人想见楚工,尽管出去便是。”他说着转了个身,“嘶——只是我这腰伤,怕一时难好。要自个儿走回去,没准又遇见刺客。唉,这年头,当个仵作,比当江洋大盗还危险.....” “得了。”裴训月打断,“我先送你回去,再来便是。”说着扶住他的肩。
宋昏很高,裴训月揽他肩膀觉得吃力,只好将胳膊从他腋下穿过扶住。她在宋昏右侧,手顺势贴住他左肋。
二人一同猫着出了砖瓦堆,往寂静的青石板路上走。
裴训月一怕刺客埋伏,二怕宋昏受伤难行路,所以靠他很近。 他一头蓬乱的头发扫过她的额边,呼出的热气拂得她眉头发痒。 再往前一点,就是那拴马的树了。 裴训月的手紧紧扶在宋昏胸膛,顺着他呼吸一起一伏。人的心怎么能跳的这样快?快到像马上能跳出来。裴训月越困惑,越将掌心覆得更实。
她狐疑转头,却看见宋昏平静的脸。
她在侯府里长大,顶傲的性子,鲜少有意愿长久凝视什么人。第一次这样长久。眼看小路要走到尽头。“宋昏,我的马能识路,你上了马,它自会送你回僧录司。”裴训月指指马儿的黑眼睛,“我就送你到这儿。”说完停住了脚,垂下了眸。
她的手离开了宋昏,都不用捻就知道出了汗。宋昏在马儿前站定了,却并不说话。她知道他在看她,却不清楚他在看哪一部分。她很好奇。如果她抬头望,就能看见宋昏清晰的下颌,和那一双沉如深潭,俯视向她的眼。
但她没来得及抬头。
北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残叶,裴训月眼看着自己的一双脚离了地,下一瞬的惊呼中,她已然坐在马上。是宋昏将她举了上去。灰砖堆里他还装弱,可眼下又变了个人。“大人,你得跟我回去。”他在裴训月耳边道,随后不由分说地攥着鞭子一挥便带她驰远。
“小路的树上还是有埋伏,你看到了么?只要你回头去寻楚工,那些人就会来伤你。”宋昏一字一句道。
裴训月心惊:“你是说,我今晚遇刺是因为我要下塔?”
“不然呢?”宋昏奇怪,“否则为什么专门埋伏在你下水轮梯的路上。”风大,他说的话支离破碎,却瞬间点醒了裴训月——宋昏不知道那张夺命纸团。所以他会很自然地认为刺客的目的是阻止裴训月下塔,而不是要她的命。仔细回想起来,那飞来的短刀,角度确实恰好擦过她耳边,不像是要杀人。
这样说来,今晚的刺客,和写那纸团的人,或许是不同的两方。
眼看马儿还没骑进僧录司,却被裴训月伸手瞬间将缰绳扭了方向。“你要去哪儿!”宋昏诧异,却见裴训月轻轻一喝,马儿就顺着她的口令继续往前。宋昏的骑术远不如她,电光火石间,马背上只能任裴训月驾驭。转眼马儿已停在三仙居的后门。“去借身衣裳。”她说,快步走了进去。
宋昏在招牌前愣了一瞬,便瞬间反应过来。“到底还是要去查,一点拦不住。”他叹。不过片刻,只见宋三仙果然推着一个烂漫金裙的女子出来。“裴大人,下回要什么衣服,尽管来找我啊。”三仙嫂攥着帕子道。
“你怎么和她说的,难道三仙嫂也知道你是女子?”宋昏等裴训月走近,好奇。“她不知道,我只说我要伪装查案。请她借我身衣服。”裴训月道。“还是老板娘仗义。”宋昏笑,眼睛却盯着裴训月衣袂上飞舞的群蝶,那蝶翅镶了碎镜,在夜色下闪烁星光,星光璀璨中映出她的脸。宋昏转瞬便移开了眸。这回轮到裴训月拽他上马,他还没坐稳,一只纤细的手已经游过来,手里是一瓶小小金疮药。
“为你讨的。”裴训月学他的样,凑在他耳边。
她一扬鞭,那马儿就带着两人疾驰向前。
水轮梯的侍卫果然没认出来裴训月是谁。为了保险,她又在脸上覆了一层面纱,行莲步装成婢女。宋昏亮出僧录司发的仵作牌,以查小庄案为借口,带着她一路走进小楼。二人路过小楼的某一处房间,只见楚工匠正对着茶杯叹气。他们于是偷溜进去,并将这间由监牢改造的四方四正小隔间的铁门关紧。
楚工匠偶然回头,差点没咬破舌头,以为自己见了牢里冤魂。
“别怕,我是裴松。”裴训月把声音放低,在楚工匠瞪如铜铃的眼中指指身上的衣服:“说来话长,我被人跟踪了。所以换身衣服来见你。”
楚工匠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道惊愕还是艳羡,憋红了脸,夸一句:“裴大人男身女相,真是清贵之兆......”
“谬赞。”裴训月摆手,“楚工,你约我来,到底为什么要事?时间紧迫,还是速言为妙。”
楚工匠连忙称是,又将铁门加拴一层,这才从自己怀里抽出一轴诗卷。这诗卷极长,蒙了灰,倒像是从废墟里拾掇出来的。卷上题了一首闲情词,裴训月从左往右依次读了三遍,只觉得无比熟悉。她甚至看了上句就能隐约背出下句来。
“这是太祖的词。”楚工匠小心翼翼提醒。
“传颂京城的那一首鹧鸪天?”裴训月猛地忆起。
“正是,”楚工匠点头,“这词是十几年前利运塔初建好后,太祖来此地对月写下。一词成名,被方丈们裱起来,挂在塔里的第八层。”
“太祖盖世文采。留一首词,再正常不过了。这有何异常么?”裴训月问。
楚工匠不答,却将词卷翻过一面来,拿来盏烛台,仔细炙烤,只见那空白的页上,竟慢慢显现出一列列字来。沙弥王,方丈李......细看来,全是和尚的人名和进塔日期。随着烛火烤得愈久,整张词卷的背面竟被人名列满。裴训月只觉脑中一片白光。这是——
这是僧人的花名册!
被盗的僧人花名册,竟然在一副词卷的背面。
裴训月愕然,顺着蜡烛将落未落的一滴泪,看到了让她魂飞魄散的一行字。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她在极度惊惧中,往后跌了一步,跌进一个冰冷僵直的身躯。她没回头,却在金裙灿烂的碎镜反射中,看见身后那人如临血海的眼。
只一瞬,那种恨极的神情,就消失了。
“楚工匠,你方才说,是在佛塔的哪一层找到这词卷的?”裴训月听见身后的宋昏,淡淡问。
第31章 夺命谶语
(六)对峙
夜深,冯利在利运塔旁的小楼门口,就盏冷茶站了小半柱香,终于看见副监工张通出现在水轮梯上。
张通很瘦,许是拉肚子拉得狠了,像个鬼魂在官袍里晃荡。他远远朝冯利蔫了吧唧地作揖:“冯大人,你怎的在这儿?”
“我来查一桩僧侣盗窃案,碰上楚工四处寻裴大人。我就叫工奴去找你来。”冯利说着,向前走几步搀了张通的手,“你在司里可有看见裴大人踪影么?”
“哪能啊。我走到一半想拉肚,找个树林蹲了好久才回来。”张通看了看一身光鲜的冯利一眼,“哎,奇怪,你怎么一点儿事没有?”
“我又不住司里,我晚饭在家吃的。”
“京城里有家是好啊。”张通幽幽叹了一声,兀自往小楼里去。那走廊狭窄。张通虚弱,索性扶着墙走,却见远处通往二楼的木梯口隐隐约约有个人,像极了宋昏。他身旁还跟了个天仙般的女子,一身金裙烂漫。
从没听说宋昏有什么侍女。
难道区区仵作也舍得花银子狎妓?张通愕然。
那两人都没看见他,只一闪而过,便上小楼的二层了。
张通皱了眉,忽见楚工匠出来迎他。“张大人,您身体如何了?我听冯大人说你们司里的人今晚都闹肚。”“我现在还行, 之前也闹了好一会儿。”张通微微佝偻了背,倚着门,“楚工,我在你这稍坐一会,能给杯热茶么?”他只觉肚子里又开始翻天倒海地闹腾,便抓着楚工匠的手,咬牙,“先问一句,你们这茅厕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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