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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磐南枝【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7 14:51:59  作者:磐南枝【完结+番外】
  “是,”裴训月点头,将纸条放在炭盆上,转眼烧成了灰,“红姑,我之所以没第一时间告诉你,是怕你心思单纯,叫有心之人瞧出来。如今我索性告诉你——”她说着,靠过来,“阿兴,就是那失踪的严冬生。”接着又将来龙去脉讲明。
  红姑听得脸色大变。她问:“这是你忽然叫展刃去陪阿兴的理由?”
  “对,为了保护。”
  “可那纸条上写的是‘僧录司里’,并没写明要杀的人是严冬生啊。”
  “这司里目前性命受到最大威胁的人就是严冬生,除了他,还有谁身份是假冒的?”裴训月说,“我想不通的一点是,七日内,到底是什么期限?为什么非得是七日呢?”
  “七日后......”红姑想了想,蓦地低低惊呼一声,“在你跳江后感染风寒那段时间,曾经有个帖子送来!”她说来立刻起了身,去西厢房公案处找了半天,回来将一张名帖递给裴训月,“阿月,你瞧这帖子上说的时间。”
  裴训月看了那张名帖,写着僧录司亲启,却并没写明是谁收。名帖澄黄盖了朱印,显然是皇宫里发出来的。上面说:二月初一,蒙人可汗将来春贡,届时皇帝将于宫中设宴,诚邀京中各官。
  这张名帖,在裴训月病中寄到僧录司来,因此她无甚印象,只隐约记得林斯致曾跟她提过一句,蒙人将来春贡。这春贡每年都有,她没太在意。如今算来,二月初一......时间刚好还有七天!
  红姑盯着名帖,半晌,像被雷劈中一般,骇然:“阿月,你方才说,僧录司里身份假冒的只有严冬生一人......可是......”
  她没再说下去了。裴训月静静坐着,整个人却如堕雪窖。
  谁说只有严冬生是僧录司里唯一假冒身份的?
  ——她裴训月不也是么。
  真正的裴松,还在镇北侯府里养病呢。
  如果裴训月在七日内被杀了,七日后的春贡宴,谁会作为僧录司主事去赴皇帝的宴呢?
第28章 夺命谶语
  (四.上)蹲守
  就在裴训月和红姑对着纸条抽丝剥茧的当下,宋昏独自一人出了僧录司。
  他怕招摇,就没牵马,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小半个时辰后,停在北坊一家整发肆前。时人不爱剃发,认为身体发肤受自父母,应当爱惜。不过,北坊里整发肆却开了好几家。无他,只因这里曾有一座巨大的佛塔——僧人总是要剃发的。利运塔塌后,这些整发肆便钻研起旁的营生,净面修须,洗头梳发,兼而有之。
  但无论如何,他们做的都不是贱民生意。
  “客官,您瞧瞧,想要哪一个。”店小二在宋昏进店前,就先递上价钱单子,表面热情,实际想将他拦在店外。毕竟宋昏这一身破布旧衫,还有那不知道多少日没理过的乱发,都不像是兜里有银子的人。
  “除了剃胡子,全来一遍罢。”宋昏看了眼单子,从兜里揣出一方银元宝。小二看见这元宝,像青天白日里见了鬼,上下瞧了宋昏几眼,不晓得打哪儿的土堆里钻出来这么个财主。难道是丐帮的头?他倒也没问来历,只管满脸堆笑接了钱,把宋昏引进铺子里的大木头椅子。椅子前一张方方正正的铜镜。“您请坐,我去打热水。马上来。”小二招呼。
  宋昏坐进椅子,望着铺面外,街上人来人往。这整发肆刚好在两街交接处,可以看见四方景象。小二将宋昏的脸上涂满肥皂,用剪刀仔细修着他的鼻须。宋昏就仰起头,一脸无所谓地望着街上不远处,一座旧宅子口。
  那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宅子上没有匾额。门口的石狮子也灰扑扑的,突出的脚爪满是前几天下雨溅上去的黄泥。“哎,你们这店开了有些时辰了吧?”宋昏盯了石狮子,问。“嗯,好多年了。利运塔一开,我们老板就在这里开店。”小二说。
  “这里两街交界,人来人往的,确实是个开店的热闹地方。不过,”宋昏转了头,“我看对面那宅子,倒是萧瑟得很啊。同周围极不符的。”
  “呦,客官这话我们可不敢接了。”小二笑, “恐怕你不知道,那宅子的主人,是当今朝中数一数二的大官儿呢。这宅子不过是他在北坊的外宅,听说空置许多年了,没人住。就只有几个家仆看着。”说着,只见一个跛脚的男人从远处慢慢地行过,停在那石狮子前,手里拎着一尾鱼,用钥匙开了大门。
  ”喏,你看那男人就是一直住在里头看家的。只不过沉默寡言,都不怎么和街坊说话。”小二碎嘴。
  “原来这样,”宋昏轻轻道,不敢大动作,生怕小二的剃刀刮破了他的鼻子,“不过,我来北坊快三年了,也没听说什么大官在这里有宅子,让我猜猜,此人姓什么,是六部,还是内阁,难不成姓李?”
  小二见他嘴上没个把门,索性打断:“姓卫啊,内阁的卫学士。他的外甥姓裴,在我们坊的僧录司里头做官呢。”小二说罢,怕宋昏又大剌剌议论朝官,赶忙转移话头,将热手巾敷着宋昏的脸,聊起坊里的新闻来,说蒙人春贡在即,上头很热心,可坊里的百姓,却好像不似往年那样热闹筹备。
  “今年确实比往年冷清。”宋昏在手巾下闷哼。
  “可不是。岁贡原先三年一次,后来改成一年一次。那塔一塌,游客又少了许多。尤其是胡商蒙商,本来交的赋税就比我们本地多了快一倍。他们现在怨气可大啦。”小二说到一半,倏忽后悔自己失言,连忙对宋昏改口,“哎呦,瞧我这嘴,光盯着别人。那外商交税多,但他们卖的东西也别致,价贵。那我们该交的也一分不落不是?这年头,谁家生意都不容易呦。”L~R
  聊着聊着,就洗好了头,修完了面。宋昏取下手巾,照照镜子。小二语速飞快说上一堆奉承话,兴高采烈将宋昏送出了店门。宋昏看了眼天色,才发觉竟然在整发肆里消磨了一两个时辰。他回头望了一眼街口的旧宅,里头已经亮起了灯。
  他没有再往宅子那儿走,而是调转方向,去了另一条路。
  只消看步法,也能猜出那跛脚家仆的武功非同小可。当然不能硬闯。宋昏边走边琢磨,神色沉沉。他总觉得自己忘了样什么东西。那个当下,两人从他身旁路过。
  身量都不高,穿着朴素但一望而知料子昂贵的衣袍。步伐很微妙,像是微微弓着腰,扭住腿走路。
  也许寻常百姓分辨不出。但宋昏一眼就能明白——
  那是宫里的内监。
  内监为什么来北坊?他蹙眉。只见那些人长衫上的银色绣边飘荡而过。霎时间宋昏脑中白光一闪。他忘记什么,他知道了——
  那枚银元宝。小二没给他找钱。
  怪不得那么急匆匆地要送他走。
  银子其实是宋昏借来的。纵然借他钱的人脾气好,不还总不是理。他如是想着,便又掉转方向,往整发肆走去。彼时天光将暗,宋昏却在快要走到那两条街的同时,看见了他一直蹲守的宅子口,那跛脚家仆,竟然又从里头出来了。
  与此同时,半炷香前,整发肆迎来了黄昏前的最后一位客人。
  ——正是八鲜行的鱼贩张大。
  日落收摊,是八鲜行的规矩。张大今日收摊却比日落还早一些。他一发现那个奇怪的跛脚男人又来买鱼,索性就早早收了摊子,一路偷偷跟过来,却见那人守着街口一间空宅,开了门进去又没再出来。张大在宅子门口犹豫不决,不敢贸然叩门。
  他去附近酒肆吃了一整盘猪头肉,坐着发呆,望空中有几只黑鸟来回飞过,临近天黑,才下定决心,将那件怪事从此咽进肚子里。
  谁知刚出酒肆,张大就迎面冲撞上两个走路怪里怪气的瘦男人。那些人穿着绣了银边的长衫,眼神阴得很,匆匆一瞥,瞅得他心里不舒服。他忿忿看着自己这一身用来杀鱼挡血的罩袍,和沾了腥气鳞片的发须,心里一横,索性走进整发肆,豪气地叫小二来个洗修全套。
  小二不晓得今日是否迎了财神有福,直咧嘴笑,叫张大坐进木头椅子里,等着炉子上冷水烧热。二人看着黄昏的街,随意捡些琐事来谈。远处一抹太阳火红。漫天的红霞覆了利运塔的废墟。能隐约看见巨大佛头脑上隆起的肉髻,石头雕刻,伫立在视线的尽头。望去有种凄美的壮观。
  张大倏忽叹了口气:“不晓得这塔什么时候能修好。要是明年还是这般萧瑟,我打算收摊回老家了。生意难做。”
  小二端来盆肥皂水,铜盆在空中停了一瞬。“是呢。”他附和。要不是生意差,自己也不会为一两个客人如此高兴。整发肆里突然安静下来,唯有街上渐渐稀疏的人声传来。太阳斜斜地隐没下去,逐渐昏暗。张大不出声,满脑子想着方才偶遇楚工匠听来的话。“我在佛塔第八层找到了个怪词卷,打算今晚请裴大人来瞧瞧......”楚工沧桑的声音止不住地在张大脑子里回响。算来张大和楚工认识也有十来年,却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慌张模样。
  楚工从姑苏带过来的爱徒小庄被人杀了,这事传到街坊邻居耳朵里,张大也隐约知道。多事之冬,他想。小二的剃刀沾了热肥皂水,密密扎扎在他脸上移动。他闭了眼,竟从日复一日卖鱼的摊贩生活里罕见地生出种哀伤的心境。就在眼睛将闭未闭之时,他看见对面的宅子里,那冷清的石狮子前,门竟然又开了。
  张大陡然睁圆了眼:“哎,那个跛脚的男人又出来了。”
  小二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张大也愣怔。奇怪,不过一眨眼间,男人就消失在街道中了。他重又闭上眼,却忽觉一股惊惧漫上心头。一个跛脚的人怎么能跑得这样快? 张大愕然,同时回忆起,男人手上,似乎有样短短的事物冷光一闪。
  杀了十多年鱼,张大一下子就能明白,那是刀的侧刃。
  他倏忽睁开眼,却见整发肆里已经彻底昏暗下去。小二趁着微弱光线把单子呈给他。
  “净面洗头,客官,一共八十文。”
  张大给了钱,又打听:“你知道对面宅子的主人是谁么?”
  “卫学士。”小二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接连两个客人都向他打听此事。
  太阳此时彻底落下去,店里的油灯就亮起来了。那伙方才同张大冲撞过的穿了银边长衫的瘦男人,竟然又原路返回,路过整发肆口。
  “去宫里给周公公报个信儿,消息给蒋培英传过去了。”男人中的一位对身旁同伴低低说。
第29章 夺命谶语
  (四.下)救命
  就在北坊天黑的一个时辰前,大梁皇宫,太后寝殿。
  这寝殿终日檀香缭绕。临近傍晚,诵经的佛子们刚离开,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就捧着铜盆走进来。
  太后就着铜盆盥洗。周澜海得了太后的眼色,屏退了殿中下人。
  “皇帝最近身体怎么样?”太后皱着眉问。
  “老样子,咳嗽不停,甚至更重了。”
  在太祖未殁之前,周澜海还是太后身边的公公。太祖死后,当时太子李继昀年纪只有十三岁,太后便垂帘听政,扶正周澜海进了司礼监。三年后,一场大火又把东宫烧成了灰,病秧子李懿成了皇帝。周澜海的官威愈大,成了秉笔大太监,直接可知评政事。
  表面上,李懿对此并无异议。
  可太后心里知道,李懿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听话。例如,在蒙人春贡这件事上,李懿将原本三年一次的蒙人春贡抬为一年一次。无他,只因李懿的生母便是蒙人。蒙人可汗哈尔努,算得上是李懿的大舅父。
  因为他的血统,当时登基也颇费一番力气。可太后实在找不出比李懿更可掌控的李家子。至于前太子李继昀,此人藐视礼法,合该成灰!太后一想起那张朝她争鸣不休的少年的脸,太阳穴就突突跳个不停。
  她最近梦魇频频。
  “皇后最近和皇帝见面多么?”太后又问。
  “多,皇后听了您的教诲,常常携诗抱琴的去讨皇上欢心呢。”周澜海笑道。
  当今皇后王氏便是太后的外甥女。钟家费尽心力选了这么一个柔顺得如同绵羊的女子塞进皇帝身边,为的就是诞下皇嗣。李懿这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等他一朝归西,王氏之子便顺理成章稳坐君位,钟家也可保后世万代无虞。
  “多见面就好,叫太医开几副送子汤。”太后洗完手,用锦帕擦了擦。周澜海忙应下,又给太后递上润肤膏。
  太后拿护甲挑起一点,闻见鼻端连绵不断的月见花香气。这香在京城风靡多年,是太祖生前最爱,凡想讨他欢心的女人,无不争相涂抹。说到底,是因为那个女人爱用。太后忽然心里一阵恶心,将护甲扔进铜盆里。“改明儿换个香膏,这味道哀家厌极。”她头也不回,往锦榻边去。
  “姐姐,我只怕不能久活。昀儿多托你照顾......”梦里,那女人喘个不停,一张病西施的脸,朝她泪光点点。
  太后靠在榻上,紧紧闭了眼。那女人生前享尽荣宠,早死倒也未必是坏事。否则,她就该像后来的自己一样,面对叫人作呕的枕边人,一步错,步步错......太后紧咬了牙根,传周澜海近身:“你派去当监工的人,描的那批佛塔图,拿回来没有。”
  “拿回来了,全收在东暖阁里,也请人去仔细瞧了,还没查出什么来。”周澜海小心翼翼答。
  “收好了就行,暗地里叫筑造司致仕的那批信得过的老人一个个地看,我就不信查不出。”太后说,又问,“你上回说,那监工死了?”
  “是,他自个儿有些私仇,被一个女人杀了。那女人在被追查的路上跳江死了。”
  “还是僧录司裴松查的案?”
  “是。”
  “上回叫你派手下的人去买通些司里的人,给他使点绊子,你做了没有?”
  “裴松近身的都是他自己家的侍卫,收买不得。不过那司里人员混杂,倒也找到些有贰心的,已经妥当安排了。”
  “别下狠手。留个活口。目的是让他少插手佛塔的事,便行了。”
  “嗻。”周澜海应完,见太后脸色惫懒,便慢慢地退下。他出了殿,看见外头火伞高张,宫人们一批又一批地往各处运货。蒙人春贡即将到来,宫中一片洋洋喜气,落在周澜海眼中,却尽数成了山雨欲来。
  他侍奉大梁皇室二十载,头一回手上经了这样多人血。
  早知道,就应该在还被人叫做“小海子”的时候,跟了太祖,和小禄子一样,落得个陪葬的宿命。
  罪孽再多,到底能入土。
  ——总比悬着脑袋地活要好。
  如今,关于假监工的死,周澜海其实远不像对太后汇报的那样笃定。他有个玉佩落在那化名为严冬生的夏斌手上。可僧录司的内线说,北坊验尸的人从没发现什么玉佩。周澜海思忖着,打算叫几个手下人去仔细查查,便把一颗心从嗓子眼咽下去,望了望如火的日头,快步行离了太后寝宫。
  僧录司里,裴训月和红姑则对着那被烧成灰的纸团,沉默不语。“陈小珍和刘迎那些事,你还打算查下去么?”片刻,红姑问。
  裴训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自从严冬生化名为阿兴后,她日日用茶水写字的方法与他沟通,渐渐了解监工顶替案的全貌。严家毫无势力,小门小户。杀了一个严冬生,对高门是轻而易举。据严东生说,那些抢他文书的贼人,都蒙着面,不过听口音,倒像是江南那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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