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林斯致答道。
随后,林斯致便又讲了些裴训月病时北坊里发生的种种轶事。比如,胖婶囤的陈菜老肉总是莫名丢失,她怀疑司里有小偷。又比如,原先的知府朱广弦已被贬到江西,与李明香和离。再比如,一两月后,蒙人可汗要来大梁春贡,据说会带上他们貌美如花的公主。而京城各坊已纷纷为迎接这一年一次的盛事进行准备。
裴训月漫漫地听着,人却走神。满脑子反复是陈小珍死前的那句凄厉长喊——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
裴训月心里倏忽一动,她隐约想起,当时刘迎在她面前自刎的时候,似乎也暗示过化虚曾对小时候的他做过什么,可他报官无果,以至于只能杀人雪耻。
他当时怎么对裴训月说的来着……
“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里的他们,应该指的是朝官。即刘迎和陈小珍唯一的共同点,是痛恨官府。
可他们的不同点是,陈小珍逃避抓捕的意志更强烈。一个弱女子,竟敢独闯密林潜逃。但这又与案情中的细节矛盾。
比如,陈小珍曾说过“我放玄舌鸟进僧录司……眩视惑听。”
玄舌鸟是中原罕见的品类。裴训月还是从密林回来后反复查阅古籍才知道:此鸟可拟人声,但训练不易。陈小珍一个戏子,从哪得来如此多玄舌?
又比如,既然陈小珍潜逃的意志如此强烈,怎会服下有剧毒的金疮药?
裴训月推断:应当有一个神秘人,知道了陈小珍的杀人计划,博得了她的信任,但又同时通过下毒反杀了她。
裴训月眯起眼,回忆她第一次去刘迎家的时候,刘迎的妻很迅速地端出来些与清贫的家不符的精致糕点,当时裴训月就猜疑:刘迎是否经常有贵客?
刘迎也像陈小珍一样,背后有神秘人的存在吗?
千丝万缕,裴训月只觉能掌握的线索如沧海一粟。
更可怕的是,即便将性命置之度外,她能获得的真相依旧寥寥。湛江的惊涛仿佛犹将她卷起在天地之间。有人布下一张巨大的网,将眼睛潜伏在她周边。
如今,裴训月得到的最明确的一个指向是——
江南,潘家班。
那是夏斌的来处,也应当是陈小珍仇恨的起始。
“斯致兄,按照你对那个新上任的胡知府的了解,如果我跟金吾卫马统领打好招呼,胡知府能通融我们短暂出坊,离开京城,去别处查查案子么?”裴训月想了想,问。
林斯致一愣:“马...马统领已经不是金吾卫的统领了。”
“胡知府知道大人您落水追凶的事情后,上报了皇帝,皇帝痛骂金吾卫救护不力,就降了马统领的职。”林斯致又道。
裴训月脑中一阵嗡眩。
“大人,我从前没想明白,为什么佛塔重建这么大的工程,只安排一个僧录司去做?”
“如今想来,让这么多朝官世家进窟修塔。进去了,就难出来——”
“像不像......人质?”林斯致幽幽道。
——樱桃书生篇,完。
第25章 夺命谶语
(一)小偷
“我......我只是为了抓老鼠才放的毒饵,谁知道抓住一个死人啊。”——《鞫辞簿.胖婶言》
病去如抽丝。裴训月将身子彻底养好,已至正月十五,元宵节。
那天,城中将四处设花灯宴。司里众人也打算放了手头的案子,提前一晚就布置了灯谜,包好了汤圆。独裴训月悄悄地披了件大毛衣服,一清早就偷偷骑马往密林口去。
那里悄无人声,方便悼念故人。
进了密林,裴训月脱了大毛衣服,取下背后藏着的包袱。她将包袱里的锡纸元宝和龙须酥放在地上,燃起火折子。
裴训月盯着锡纸元宝烧成灰烬,只觉满腔肺腑之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古人说给死者烧纸要直呼其名,否则阴间收不到。
——“李继昀,你在地下好好过。”她于是道。
“明年元宵节,我再来看你。”裴训月想了想,又说,顺便踩灭了余下的微弱火焰。
明年她二十岁,再不婚配,对大梁女子来说就算晚了。这佛塔重修想必两三年不能完结,于拖延婚事上,倒是一种幸运。
“大不了以后绞了头发做姑子去。”裴训月喃喃,却听得天空中传来一声长啸。她抬头,见一只硕大的海东青,朝她直直逼视过来。那鹰一点不怕人,飞来停在她伸出的臂弯。
“你也觉得我说的对,是么?”裴训月笑。
鹰啄她衣服上的毛领,一下一下,拧头,左右地看,活泼如同家宠。裴训月看得惬意,却突然变了神色——只见那鹰的脚爪上,分明有被细绳缚过的痕迹。
这居然是用来传信的鹰?
她立刻收了手,任鹰飞走,自己在四周探查了一圈。可密林里除了宋昏留下来的那座焚尸炉和他以前住过的草屋外,别无人烟。裴训月狐疑地捡起炉旁的夹骨钳,伸进炉洞里掏了掏,一无所获。她又走进宋昏的草屋。这屋子里的物什都被宋昏搬到现住的僧录司去了。只留下几双破袜子,还有,一副对联。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恰由她本人提笔写就。那时应该是大年二十九的夜,她吃多了酒,大笔一挥写了数副对联,送给僧录司的街坊四邻。裴训月将对联翻一面,只见那红金交杂的纸背后,又写满了许许多多个单字,应该是宋昏执笔。
细望来,竟全部都是“昀”。
想来是自己告诉他的那独字横批。
裴训月盯着看了一会,心想这字未免写得也太丑了。她将对联收拢进袖,出了草屋,抬眼已是艳阳天,索性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溜回司里,途中为了给自己这一趟秘密烧纸找点借口,还去三仙居买了早膳。
到司里时,从门前望去空无一人,只有勤恳的老书吏扫着院子。想必大家都还没起床。裴训月提着数份豆浆糖油饼,高声道:“快起——本大人给你们买了早饭。”
无人回应。死一般沉寂。
裴训月觉得奇怪,便问了问老书吏。谁知那老人是个常年耳背,吐着方言半天说不清楚,只向她指了指后院厨房。她走向后院,却见那小小的厨房,竟站满了人。
全司的人都在了。
“出了什么事?”
裴训月边问边穿过人群挤到中间去,只见众人的中心,站了胖嫂,正喋喋不休地诉苦。
“我辛辛苦苦做的腌菜咸肉,怎么能把它偷了?还每次只偷一点。我但凡粗心大意一点,就被蒙混过去了!幸好我日日检查...... ”胖婶说着,见了裴训月,像见了青天大老爷般揽住她的手。
“裴大人,您可千万帮我把这小偷捉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本来,元宵节早晨,大家喜气洋洋来厨房讨碗汤圆吃。谁知道胖婶发现她囤的菜肉被偷了,一口咬定是司里的人干的,直接撂了锅碗瓢盆,嚷嚷着要抓小偷。
裴训月被胖婶一把鼻涕一把泪抹得浑身难受,恍惚间想起来,早在她病中,林斯致就报告过厨房丢菜的事。
“胖婶,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有人偷去呢?没准是老鼠,或者什么野猫野狗的。”她说。
“一定是人!那老鼠和猫狗儿行动都是有痕迹的,我在厨房干了这么多年,难道分不清?而且,此人不仅偷菜,还偷盐和面。”胖婶坚定。
裴训月蹙眉。她余光瞅了一眼司里众人,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个人的神色微微变了变。
那人头发花白,穿一身旧衫,望去憔悴无比。
裴训月收回了目光,拍了拍胖婶的手:“胖婶,你把丢的菜肉数量告诉我,我尽数补给你。不过,我认为这司里,若说小偷呢,恐怕是肯定没有的。大家都有俸禄,谁还吃不起这一口粮食?只怕是有人看不惯你囤菜,所以把那些陈年的腌菜都扔了也说不准。婶子,你恐怕还不知道,上回我们下窟查案,吃了你包的饺子,结果上吐下泻,一个个差点不省人事。”
这番话勾起了众人的回忆。大家立刻顺着话头连声抱怨起来。胖婶被讨伐,涨得脸红,嗫嚅道“以后不再囤了便是”。这桩小闹剧也就揭开不提。裴训月笑眯眯喊一声“我给大家买了三仙居的豆浆糖油饼,请去前厅取吧”,等众人四散,才把红姑拉到身边悄悄问:“我病中这几日,司里来过什么外人没有?”
“没。”红姑利落摇头,又看了看裴训月身上大毛衣服沾了灰,问,“你一大早上去给他烧纸了?”
裴训月诧异,却也点点头:“我以为我走的时候你还在熟睡呢。”
“他去世以后,你每年都去烧纸,我又不是不知道。”红姑叹,又道,“你问司里来没来过外人作甚?难道你也怀疑有小偷?”
“小偷肯定有。正如胖婶所说,老鼠猫狗是不会偷盐和面的。只是刚才当着众人的面。我不好直接说,”裴训月做了个嘘的手势,“我怕这司里,有小偷的内应呢。”
“不会吧?”红姑诧异,“又不是战乱年代,谁还缺这几口吃食?”
二人正议论着,厨房外一墙之隔忽然有人咳嗽几声。红姑连忙住了嘴。裴训月打开棉帘走出去一望,原来是严春生站在那檐下。
“严老,豆浆和糖油饼拿了么?”裴训月见严春生两手空空,问。
“噢,多谢大人——”严春生又咳了咳,“拿了些,不过,我吃不惯甜食,就又分给旁人了。”
裴训月点点头。她望了望严春生的背影,一身旧衫,步履缓慢。这仵作长不过年纪刚过五十。他来认尸那晚,还是乌黑的油发,此时,短短数日,竟然已经满头花白。
红姑等严春生走远,叹口气:“这也算一夜白头了。夏斌分尸案已结,他弟弟严冬生却没下落。他留在这边,每日苦苦等消息。”
“长兄如父啊。”裴训月幽幽道。她想了想,转身进了厨房,对着胖婶耳语几句。
当晚,城中花灯四起。那些平时不住在司里的官,纷纷跟裴训月告假回家去吃团圆饭。余下京城里无家可回的,则齐聚在正厅,围着铜炉涮羊肉吃。
展刃本应送完补给马车就回侯府。但因为追凶那场变故,他耽搁了几天,索性也就在僧录司住着,当个护卫。
林斯致拿出自己一早准备好的灯谜,兴致勃勃一一展示给众人看。
“四通八达,打一成语。”他念。
“头头是道。”宋昏紧接着答。
猜得如此快,众人立刻喊黑幕。宋昏笑笑,也就闭了嘴,光顾着吃肉喝酒。林斯致到底是科举一甲出身,灯谜一个塞一个文绉绉。这回轮到一个复杂的谜面,谁也猜不出。一时间众人苦思冥想之际,忽然于万籁俱寂中,从厨房传来胖婶响亮的尖叫——
“啊啊啊!”
“快来人啊!小偷被毒死了啊!”
第26章 夺命谶语
(二)中计
众人听见胖婶那句可怖的尖叫,顿时惶然。“我去看看。”展刃立刻起身。裴训月紧随其后,嘴里却淡淡道:“估计胖婶又为了她的老腌菜一惊一乍了,想来没什么大事。我下午给了她一些老鼠药,没准儿是毒死了老鼠,吓到她了。”
既然是捉老鼠,何来毒死小偷一说?大家虽然狐疑,见裴训月这样反应平平,也就罢了。有些勤敏的,便跟出来看看,剩下稍心大些的,照坐原位,吃肉喝酒。
裴训月趁着月色穿过庭院,刚踏进厨房的门,就看见地上四仰八叉躺着一个陌生男子。
胖婶惊惧,吊起一双眼:“我......我听裴大人说估摸着没人偷菜,可能只是老鼠,才在菜上边放了些毒饵,谁知道抓住一个死人啊......”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男子头发里全是草泥,瘦成一把骨头,穿身破烂棉袄,臭不可闻,嘴里还塞了些腌菜,翻着白眼。
展刃立即蹲下身验了鼻息,吐口气:“还好,人没死。只是晕过去了。”
胖婶呜呜咽咽:“冤枉呀,我当真是无心的......”
“展刃,你速去找个大夫来给他催吐解毒。幸好那老鼠药只洒了一点,不然只怕命也没了。”裴训月懊恼,又连连安慰胖婶不是她的错,让她把话记在鞫辞簿上,自己一定给她做主。
一桩偷菜案至此查明。大家盯着这可怜的饿汉,叹了一会世事多艰,就纷纷回正厅去了。独有仵作长严春生颤巍巍地靠在门口棉帘边。只见他不断用手摩挲自己苍老的脸,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严老,有事么?”裴训月奇道。
“没,没。”严春生挤出个勉强的笑,又忍不住看着地上的流浪汉几眼,催道,“大夫怎得还不来呢?”
“展刃脚程快,已经去请了。不过,今天是元宵节,只怕一时半会难寻到人。”
“这....人命岂能儿戏?”严春生急得跺了几脚,叹一声,索性奔到昏迷的流浪汉身边,将他小心翼翼扶起,把那嘴角泥巴腌菜一下揩去,又抄起缸里木瓢舀了冷水便要掰开流浪汉的喉,往里猛灌。可水灌下去却从嘴边溢出来,饿汉依旧不省人事。严春生急了,索性伸出手要从喉咙里扣。
一番动作看得裴训月目瞪口呆:“严老,你莫急,胖婶只洒了一点点药......”
“那可是老鼠药!搞不好要死人的!”严春生这回甚至有些被激怒了。
裴训月也急了,来回踱着步:“这样吧,严老,我找人把这流浪汉背到附近的北坊衙门去,那衙门里一定有值班的大夫,叫大夫用专业的物事给他催吐,自然就无碍了。”
“不可!大人!不可去衙门!”严春生急忙反驳。
“这又是为何?”裴训月道,“胡知府心善,一定会帮忙。你既然这么想救他,还是听我的。”她说着,就要出去喊人过来,半只脚还没迈出去,却被严春生一只枯爪似的手死死拽住了衣衫。“严老,你怎得......”裴训月疑惑转头,对上严春生心急如焚的一双眼。
只见他死死抿住了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把厨房的木门猛地一关。这下,屋子里只剩下严春生、裴训月和那昏死过去的流浪汉。
“大人,”严春生忽然定定地喊,随即扑通一声,跪在裴训月脚边,“我在北坊验所干了二十年,请大人垂怜,念在我没有功劳有苦劳的份上,务必帮小的这一个忙。”
“什么忙?”裴训月怔住。
“请大人救我阿弟一命,请大人救我阿弟一命啊——”他说着,用手紧紧拽着裴训月的袍子,“绝不能送我阿弟去衙门,求求大人,求求大人......”
“你说什么?”裴训月大惊,“此人是你阿弟——严冬生?”
“正是。”严春生垂了头,哀哀地道。
裴训月思忖一会,用力扶着严春生的手:“严老,你先起来,我们慢慢谈——”
“大人不答应,我长跪不起!”
“别激动,严老,”裴训月叹口气,“你放心,我给胖婶的根本不是老鼠药,不过是一些蒙汗药罢了,大约半炷香,你阿弟自然会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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