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坊这些痴头肥脑的官,就属你还有几分聪明。我故意让玄舌鸟飞进僧录司,演一段活春宫,眩视惑听。谁知道你竟然这么快就破了案,可比夏斌那死猪有脑子多了。我和他一起住了两个月,他甚至来三仙居看过我扮戏妆,竟然认不出我假扮老媪。”陈小珍说着啐了一声,“碎他的尸,简直脏了我的手。”
这话藐视人命,简直恶毒至极。裴训月心如擂鼓,面上却未显露半分,只淡淡一笑:“夏斌?我只知道严冬生本姓夏,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名。”
陈小珍一笑:“是了,一般人都叫他小夏子。只有我记得他的全名。”说罢,一双挑起的秋水眼竟好似带了几分伤心,“算来...我和夏斌认识也有十年了。”“你也是江南人?”裴训月抓住话里机锋,立刻问。“是啊,祖籍姑苏——”陈小珍幽幽答,神思却飘向这多年来未曾安生的数万日夜。从前在青楼,客人最喜欢挑了她的下巴问:美人儿哪里人?她便要故意垂眼,再怯生生地向上看:奴祖籍姑苏。姑苏人怎得北上?客人便又问。陈小珍只管把舌尖一旋,就吐出个胡诌的凄凉身世。
这是鸨母教来的求怜法子。陈小珍一开始不愿意学,被鞭子狠狠抽了几天,也就学会了。好比她最初也不愿意学戏,被打得下不了床,当然也只能开始唱。可她如何能吃得了学戏的苦?甚至陈小珍也不是她的原名。她本是姑苏城里的小家碧玉,应当嫁个好郎君,命好的谋个几品夫人,命平平的,也就相夫教子安稳一生。
可她偏偏是那下贱命。十四岁时,附近私塾来了位年轻后生,姓夏名斌,生得天仙一般斯文好看。陈小珍的弟弟在那读书,她便也偶尔去过几次。斌哥哥,她偷偷记在心里,却从不敢逾距多言。某一日,夏斌却忽然给她递了纸团。花前月下,几时几刻见。随后是那俗套的故事。夏斌答应她中了举就来提亲。陈小珍相信,于是私订终身。
那是某年盛夏里平平无奇的一天。夏斌突然说要带她去看花灯,叫她为了出门方便,把弟弟也带上打掩护。弟弟才八岁,生得粉雕玉琢。陈小珍于是没带丫鬟书童,独自带着弟弟去赴约。见了夏斌,却忽然一阵天昏地暗,她醒来才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而弟弟和夏斌已经毫无踪影。赶到私塾后,发现另有一户人家竟和他们遭遇相同,也被夏斌诱拐走了家里七八岁的男孩。
母亲因为弟弟的失踪而发了疯,投湖死了。父亲深恨她私通外人以至弟弟被拐,不久也病去。狠心外戚吞了家产,将她卖给牙婆,牙婆又把她卖给青楼。此后多卑劣的命运,陈小珍都一一受着。她觉得是自己的错,才导致家破人亡。活着就得赎罪,陈小珍咬牙心想。又过了几年,她唱戏的时候,忽然听起客人提起江南鼎鼎大名的潘家班,说里面曾有一个学戏的小男孩,也是姑苏人,极漂亮,叫陈清晏。
陈清晏,和弟弟的名字一模一样。陈小珍心突突地跳,期待又谄媚地问:客官可见过那陈清晏?
死人哪里见过?客人皱眉,说:据说送进去就被玩死了。
指尖三寸蔻丹登时连根折断,汩汩留着血。客人被她吓坏,大喊晦气。鸨母罚她进黑屋禁闭。三日不见光明,未进水米。破晓的曙光终于又照到陈小珍脸上的时候,她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定了死志。
陈小珍从此换了面孔,将尊严踩在脚下,一心一意讨好达官贵人。无数不同的床榻上,她拼凑起了故事的全貌。夏斌其实是阉人,人称小夏子,应当是潘家班的掮客。而潘家班,常年培养两批人,一批真正学唱戏,另一批,则全是十二岁以下的男童,去会见不同的“贵客”。
至于贵客是谁,那些达官贵人们将嘴捂得很紧。没准他们自己也是“贵客”里的一员,陈小珍服侍过的大梁朝官太多了,所以深知这些人脾性。想杀夏斌,她只能自己动手。攒够钱,她赎了自己的身,四处走穴唱戏,终于在京城北坊回明窟里,遇见了她这辈子最恨的人。
要杀他。而且要想一个最周全的法子。要让他死无全尸,必下地狱。
陈小珍从十四岁走到如今,该流的泪早就流干。偶尔眼眶发热,只是因为回忆起弟弟的面孔。从牙牙学语到童声读诗。她一母同胞的手足,牵了她的手,盛夏夜里兴冲冲说要陪姐姐去看花灯。漫天蝉鸣下,是她见了弟弟最后一面。
“陈小珍......”她听见有人在唤她。
陈小珍只觉眼中一片朦胧,难道她又哭了?她眨眨眼,多少年来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使那双眼瞬间又带上勾人之色。“陈清晏......是谁?你为何要在身上纹满他的名字?”她听见那女扮男装的僧录司大人问。
是呀,为什么呢?陈小珍忽然一笑,笑得极天真,眼睛刚一弯起来,那踅折处就划下一滴水。
“陈清晏是你家人?”裴训月又问。
陈小珍不答,她攀住裴训月脖颈的那双胳膊忽然使了力。家人......她多少年没听过这词。她配吗?她如果进了阴间,父母肯认她吗?弟弟还会叫她一声姐姐吗?陈小珍忽然呜呜咦咦地笑了起来,大仇得报,她合该狠狠地笑!她吃了非人的苦,只为砍下那毒夫的头颅!夏斌拐骗幼子,伤天害理,万死何辜!
“我刻这名字,是为了不忘世仇,警钟长鸣!”她狠狠地说。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裴训月问。
陈小珍却不答。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裴训月索性一用力,将她的腕反握著,两人就此交缠在一起。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陈小珍凄厉长喊。
嗖地一声,一支短箭突然射在了陈小珍的左臂。她猛地吃痛,向旁一仰。裴训月还没反应过来,须臾,只见陈小珍忽然瞪圆了双眼,喉中发出嘶嗬之声。“你怎么了——”裴训月大喊,她忽觉陈小珍的手逐渐失了力气。陈小珍痛苦地摇头,望了望那地上的金疮药瓶。又被人骗了,她凄凄心想。不过死了也不错,一条贱命,竟终结在波涛汹涌的湛江前。下辈子不要再为人了,做条水里的鱼,天地间自在得紧,别被诱饵勾去就好。凛冬的风吹痛她的箭伤,这一辈子走马观花在陈小珍脑海中闪过。她深知自己命运的转折,就是因为咬了那口毒饵——
江南三月满城柳绿,十四岁的陈小珍站在柔风中,手里绞着帕子,红透了脸。
“心源一种闲如水,同醉樱桃林下春 ......”塾里先生读着诗,塾外,斯文的夏斌对陈小珍一笑。
草长莺飞。转眼十年。她亲手杀了夏斌,却用珍贵木盒和流光绸缎去装他的残肢。想来人世间爱恨一线,到底有谁能辨得清?
若只如初见该多好。陈小珍心想。她荒腔走板的一生恨到极致却也永远忘不掉的第一面。那人镀了满身好春光,干干净净,朝她道——
“我姓夏名斌。”
“姑娘可是陈家小姐?”
“我见姑娘颊若红霞,神思文采,取小字樱桃极妙......”
北风刮得愈猛。崖洞外传来紧锣密鼓的脚步声。僧录司里的人和金吾卫匆匆赶到。展刃望着已断了气的陈小珍,骇然举起手中的弩:“我分明只射了她的左臂......”
宋昏走上前,仔细查看陈小珍的尸身,道:“她不是被射死的,是被下了毒。”
裴训月愣怔望着这空空如也的崖洞,忽然,将目光停在金疮药瓶上,背后乍然起了一阵粟栗 。幸好她还没来得及上药......而不远处的红姑听罢,却立刻越过众人,奔到她身旁。“你有事没?”红姑慌张地将被大氅裹住的裴训月从头到脚检查了个遍,方才安心,又登时怒道,“你为什么跳江?你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展刃反驳红姑:“大人是为了捉拿凶手,你为什么骂他?难道不应该自责我们做护卫不力。”
红姑冷笑:“人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一二护卫能奈他何?”
“是我鲁莽。”裴训月慢慢道,头发湿透,敛了眼皮,往日的少年意气已然全无。一次两次,凶手在她面前出了事。显然有比她更厉害百倍的人在其后运筹帷幄。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还以为一切可尽凭骁勇。
宋昏不理裴家内讧,只小心翼翼捻起地上的金疮药,嗅了嗅:“味道和普通金疮药不一样。应该就是此物有毒。”
“金疮药名贵,凡人难得。她既然得了药,为何要在药里下毒呢?”一旁的林斯致问。
“也许,是别人给她的?”宋昏想了想,说。他显然是为了寻裴训月一夜都没睡,眼圈儿青黑。那双生得极出彩的眼睛中,映出崖洞外渐起的朝阳。
天亮了。
“有人想毒死她。”宋昏望着漫天金光,江上日出,道。
第24章 樱桃书生
(十一)自曝
当日晌午,一行人便运着陈小珍的尸体回了僧录司。谁知裴训月因为跳江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高烧难退。只红姑一人贴身服侍,实在忙不过来,司里众人于是轮流照顾。
一两日后,清晨。这一天,恰好轮到宋昏熬药。
棕褐色药汤盛在白瓷碗里,每走一步那药汤就微微地晃,扑面一股苦味。宋昏端稳了,才喊:“大人,起来服药了。”
裴训月只着寝衣,以手扶额,恍然觉得那烧已退了大半。她身上捂着厚被,贴身小衫被汗浸湿,刚翻个身,却看见宋昏站在房门口。
“怎么不进来?”
“我等大人更完衣。”
裴训月默然,随手抓起床上一件褂子披在身上。宋昏这才走近,把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几,顺带从衣兜里摸出一纸囊,几粒圆滚滚的硬果子骨碌碌掉在几上。
“糖山楂?”
“是。”
裴训月捏着鼻子喝完了药,捻起一粒来吃。那山楂的浇糖浓稠得刚刚好。脆,硬,不喇上牙膛。小时候娘管她严,怕烂牙,再好滋味的甜食,也只许吃一两颗便罢。裴训月这回索性将一袋子吃了个大半,偶然抬眼,却看见宋昏笑眯眯盯着她看。
笑得跟她娘亲似的。
宋昏甫一触到她目光,就敛了神色。裴训月却不避开,施施然和他对视。“那么多人轮流来送药,给我带糖山楂的,你是第一个。”她趿鞋下榻,拍拍宋昏的肩,“多谢。”
说罢,人却靠着宋昏近了些,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你方才为什么要等我披好衣服再进来?”
裴训月于病中反复回忆这几日发生的事,将谜团和要点逐一记下。其中第一件便是: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有无暴露在众人眼前?
她回忆起来,自己跳江的时候,红姑情不自禁喊了一声阿月。虽然于混乱中恐怕无人记得,却也难保没有细心人生疑。此外,众人在崖洞中救下她的时候,她裹着大氅,露了些许肩膀。加入企鹅裙八14八一⑥⑨63看更多完结好文
她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宋昏回答一句“依礼”。谁知他舔舔唇,尴尬笑笑。
“因为我知道大人是女子啊。”
手里吐掉的山楂核啪嗒滚了一地。裴训月睁圆了眼。只见宋昏也学她,往她耳边悄悄道:“不过大人你放心,我谁都没告诉。”
讲话时的温热吐息飘过来,僵了她半边身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有段时间了。”宋昏摸摸后脑勺,“倒也不是我故意揣测。只是我见过太多尸体,对人体骨骼还算有研究。即使是同样的身量,男子的骨骼和步态也与女子大不同。大人已能做到八分相似,但仍有细微差别。”说着,宋昏拱手行礼,“大人,草民全仰仗大人提携,才得了仵作一职。我虽是江湖出身,文识浅薄,却从小将恩义二字铭记于心。凡是和大人有关的事,草民必定守口如瓶。”
他这般开门见山,出乎裴训月意料。算来宋昏和她也是出生入死。敞亮性子,说开了,总比一直试探来得好。
“你既这样说,那我便信你一诺。”裴训月点头,“不过,你方才说江湖出身,什么意思?说起来,我还不晓得你的身世。”她说罢,心里微微坠了起来,竟然比听见宋昏知道自己是女子还紧张些。
“我生于岭南,母亲难产,幼时父亲病死。一位江湖游医收养了我,教我些下九流的皮毛,后来他也死了,我就自己出来谋营生。”
神情自然,毫无破绽。
“岭南人?那你和林斯致倒是老乡。”
“也算不上,我很早就离开岭南了。这些年几乎是四处飘荡。”宋昏微微一笑。
“我瞧着你武功甚高,人又聪明,为何只甘于做个司炉人呢?”
“徒有武功,可我出身不好,又不识几个大字,进不了武试。去江湖里帮派,打打杀杀的也太危险。做个司炉人,守着死人骨灰,倒是安静。”
裴训月点点头。她叹口气:“你说你出身不好,可你的样貌中有些地方,却像极了我一位身份尊贵的故人。”
“噢?”宋昏好奇,“那倒是巧。”
趁这对话的空当,二人忽然都不出声了。风将窗子吹开。已然冬末,天气渐暖。那窗外红梅依旧凛凛地开,梅旁的枯树却渐有绿意。“一旦入了春,就是回明窟最好的时候。红柳遍地,刀削斧廓。风景别样甚至不输江南。”宋昏盯着窗外叹。“是么?那么我这下窟一趟终于也算有些幸运。”裴训月微笑。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自然万难可渡,逢凶化吉。”宋昏道。
他没问过一句裴训月为何女扮男装,却想必猜出了三分。说来奇怪,从小到大,镇北侯夫妇对裴家姐弟都是一视同仁。将门家风,教子虽严,却开明体贴。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容商量将裴训月送进窟里。
难道和她商量了,她会不同意么?
裴训月当真不明白阿爹阿娘的心思。
那料峭的风吹过来,她喘咳几声。宋昏便伸手拢了窗。林斯致恰好捧着案卷进来瞧裴训月,见她能下地走路,一脸惊喜。
就在捉拿陈小珍那晚,林斯致还因为案子的事情对裴家生疑。裴训月跳江追凶后,他自愧弗如,再也不疑有他,唯裴大人的话是从。
“大人,夏斌被分尸一案,我已经将案卷写好,打算明儿送给胡知府去。等你身体好些了,请过目过目。”林斯致说着,赶忙把案卷递来。
前几日,裴训月病中将崖洞里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过林斯致等人。假严冬生是夏斌,这应该是可以确认的了。可陈小珍身上纹着的“陈清晏”三字是谁,以及陈小珍为何杀夏斌,裴训月仍然毫无头绪。
“这案卷写得云里雾里,胡知府能批么?”裴训月翻了几页,又道,“‘潘家班’三字,尽可抹去。这是我从蒋培英那里套来的线索,与案情关系不大,不必上报。”
“玄舌鸟也可以隐去,至于陈小珍为何杀夏斌——”
“写仇杀吧。”她咬唇。
林斯致一一应了,接下案卷,刚要走,却被裴训月叫:“慢着,斯致兄——”
“你之前说怀疑僧录司有细作一事——”
林斯致歉然垂了头,却听得裴训月又道:“只怕,未必是错的。”
宋昏和林斯致齐齐望向她。
“从此以后,凡涉及重案的线索,只我、斯致兄、宋昏红姑展刃此五人可了解细节。其余司里人等,专心修建佛塔便可,无需在查案上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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