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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录司——磐南枝【完结+番外】

时间:2024-04-17 14:51:59  作者:磐南枝【完结+番外】
  密室幽暗,金佛无眼。所有来此地的人被那空洞的目光逡巡,无一不是寒毛竖立。
  “这到底是什么菩萨?”林斯致看了许久,问。
  “鬼子母神,佛教里专门守护小儿之神。”裴训月说。
  “咦?”红姑突然说,“你们看,那眼洞后面,是不是又有一个小洞。”
  另二人闻言,前去观察,果然看见那佛像头部有个极小的洞,正对着被挖掉的眼睛。洞圆得很规矩,不像是破损,倒像是有人故意凿出来的。林斯致在三人中个子最高,挺直身子观察那个洞,忽然严肃道:“这佛像眼睛的高度,正好对着我的胸口。”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是一凛。
  化虚身长八尺,和林斯致差不多高。而他的致命伤,刚好在和胸口齐平的背部。
  裴训月绕到佛像背后去观察。
  只见那佛头背后,是这间密室仅有的一扇窗。
  她正凝神,忽然,吱呀一声,窗子开了。
  “你们......”话音未落,把密室里的三人吓了一跳。
  三人抬头一望,才发现是朱知府。“下官叨扰,不知今晚可否有幸,请裴大人在府中用晚膳?”
  “当然,朱兄盛情,晚辈不胜荣幸。”裴训月笑,又趁朱知府不注意,往窗外一瞧。
  ——原来这窗外便是一条羊肠小路,直通府内后花园。
  也就是说,谁都有机会路过这里。
  是夜,裴训月一行人便留在朱府内。朱府极大,设计精巧。府正中是一个小湖,从东府往西府去,需要乘船。朱知府请裴训月同乘,去往西府的宴客厅。“奇怪,这湖面倒不结冰。”裴训月说。
  “活水,再加上回明窟里天气变得快,每年只有过了十二月下旬,才开始结冰。如今才十二月初,早呢。”朱知府笑道。
  船上除了裴、林以及红姑,还有朱知府几个小妾、朱知府十一二岁的儿子朱修和儿子的私塾老师周举人。
  “怎得不见嫂嫂?”裴训月问,她指的是朱知府夫人李明香。李明香出身名门,未出阁时就在京城内有些名气。
  “她偏头风犯了,在休息。”朱知府说。他又环顾船内,忽然问:“翠珠呢?怎么没见她来。”
  “翠姨娘说身上不爽利,恕难奉陪,要在房里躺一会儿。”有个丫鬟回答道。
  船便直接启程。风拂过面颊,竟当真有几分柔和。昨夜鹅毛大雪,今夜恍如仲秋。回明窟确实是个古怪之地。裴训月觉得热,将身上的大氅脱去。
  朱知府的儿子话最多,小孩子叽叽喳喳。周举人话却很少,言行总很僵硬,心不在焉似的。裴训月看在眼里,觉得奇怪,但没问。
  湖不大,但弯弯曲曲,船便也开了一会儿。忽然,众人听闻半空中,传来一阵诡异的女人笑声。
  夜深,灯暗,水面波纹幽幽,四周静无人声,唯有笑声一阵阵地传来,叫人浑身不适。“怎么听着像是翠姨娘的声音?”周举人问。“出去看看。”朱知府好像十分紧张,赶忙掀开船帘,众人紧随其后。
  果然,不远处的湖正中,翠珠站在一艘船的船尾。
  只不过,她闭着眼,脸色十分苍白,表情古怪,无法判断方才那笑声是否由她传出。翠珠身旁,还站着一个梳丫鬟发髻的女子。两人俱穿着披风,不过,翠珠穿得是大红色,丫鬟穿得青鸦色。
  船眼看就开过了湖中心,即将穿过一个小桥洞。因为湖水弯曲的关系,一旦进入桥洞,就进入了视觉盲区。裴训月不知为何,心里忽然起了颤栗。她直直盯着船舷,谁知,下一瞬,那船却安然无恙从桥洞里出来了。
  只不过,翠珠和丫鬟,换了个方向,背对着众人。
  眨眼间,扑通一声,红色披风蓦然跳入水中。紧接着,穿青鸦色披风的人,也像一片轻叶般随之落下去。伴随着那艘船上一声大喊。
  ——“快救人啊!翠姨娘跳湖自杀啦!”
第4章 挖眼金佛
  (四)验尸
  深夜,朱府灯火通明。
  朱家人口不多,深夜还燃明灯是罕事。金吾卫更是莫名下令封锁朱府所有出入口。
  周遭百姓纷纷揣测,莫不是发生了大变故。
  而朱府里,西边堂屋内,裴训月坐在正中。地下放着两幅竹担架。一个躺着穿大红披风的翠珠,一个则躺着青鸦色披风的丫鬟,据朱府人说名叫小棠。
  二人面色苍灰,了无生气。
  两具尸体罢了。
  朱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已集聚。有的哀戚啼哭,有的一言不发。
  船上发生的事众人都看在眼中。很明显,翠珠跳湖自杀,而小棠救主溺亡。这是一起意外的惨案。
  可裴训月却在事情发生后,立即要求婢女红姑去请金吾卫封锁朱府。金吾卫监护京城四坊,其统领是裴家多年交好。因此,不多久,一批金吾卫人马就将朱府围了水泄不通。
  朱知府脸色铁青,还没来及多问,忽听得有人在门口哀哀道——
  “松哥儿,我来迟了。”
  众人齐齐回头。
  只见一位娇弱的妇人袅袅行来。裴训月一看来人浑身行头,便知道是因偏头风未曾上船的李明香。
  李明香未出阁前,和裴夫人有些交情,曾多次见过年纪尚小的裴家姐弟。裴训月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正思忖如何应对,只见那李明香已经行至座前。
  她走路很轻,明明四下无风,也叫人觉得衣裙曳荡。瓜子脸,秋水眼。头发挽成髻,愈衬得下颌儿尖尖,我见犹怜。值守门口的两个金吾卫,眼睛半觑半盯,痴痴跟着她转。
  “拜见嫂嫂。”裴训月惴惴不安,行礼。
  “快起来,松哥儿。”李明香扶起裴训月,仔细一盯,还没开口眼睛先红了半圈,“许久未见,长这么高了。你娘说你身体不好,我瞧着倒是康健。”说罢,柔柔一笑,“怎得还叫嫂嫂?从前可是叫明姨。”
  “明姨,我娘常记挂你呢。”裴训月见李明香根本认不出自己女扮男装,登时舒了口气。
  李明香笑笑,眼底却滑过一丝落寞。“家里忙,和你娘走动得少了。”她道。裴训月应着,余光却观察朱府其他人的一举一动。除了朱知府的儿子见到亲娘立即扑入怀中外,其他人,均一动不动。
  离李明香很远,简直像避瘟。
  “翠珠妹妹当真命苦。小棠也是可怜。”李明香和裴训月寒暄完,便去瞧尸体,以袖掩面洒泪,胸口起起伏伏,似是被死者的可怖溺水样吓到呼吸都急促。
  “明姨节哀。”裴训月不忍,示意红姑扶她去坐。
  “府里出了这样丑事,是家门不幸。”朱知府忽然生硬插话,“不过,不知裴大人请金吾卫来,是何用意?”
  下午还亲热称呼”裴贤弟”,如今却立刻改口。裴训月面上淡淡的,并不恼:“朱知府,恕在下走个流程。虽说翠珠自杀,众人目击。然而她毕竟是化虚一案嫌犯。但凡敲了僧录司路鼓的案子,须得有头有尾结束才好。”
  “各位莫急,只待仵作来验过尸,写完验簿,便可结案。”
  此话一出,众人便都归坐原位,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等着仵作的消息。
  翠珠好像没什么家人,孤零零。死讯传出去快半个时辰,也没人来吊唁。倒是丫鬟小棠的哥哥和娘,急急奔来哭号。朱府的人少不得宽慰,又是送银子又是答应厚葬。一时间热闹得很。裴训月是外客,不便插手,只是静静坐着。她盯着眼前一支明烛垂蜡泪,像是入了定。直到门外忽然有人高喊——“报!”
  众人都屏息。
  “报!验所的仵作长严春生犯了严重痢疾,已送去就医,来不了。”
  上午还在给化虚方丈验尸的仵作长,怎么这会就犯了痢疾?
  裴训月:“既是仵作长来不了,请个小仵作即可。”
  “他手下只两个小仵作,一个前日告假回江南探亲,已上了水路。一个五日前因大雪滑了一跤,躺床上养伤,下不了地。”
  堂堂北坊验所,一共三个仵作,竟然,都脱不开身了。
  裴训月皱眉。
  翠珠是朱知府的妾,小棠是外头清白人家的女儿。两具尸体横陈,一旦放久了,不但于礼不合,只怕也要生蛆腐臭。眼下,要么速验。要么,只当翠珠是自杀,让朱家直接安葬了事。
  裴训月此时深恨自己从前顽闹太过,什么《名公集》、《洗冤录》,怎么没多看它几本?要是自己也通仵作之术,何苦如今受人辖制。
  她有强烈的预感,翠珠之死,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
  何况,朱府里有一尊挖眼金佛。
  只是如今,临时去其他三坊请仵作太过大张旗鼓。她不谙京城四坊关系,却也晓得其中暗流涌动官场倾轧。那到底还有谁,能来救下这个场?
  忽然,电光火石般,脑海里闪过一个人。
  “斯致兄,你来。”只见裴训月向林斯致招手。二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商量些什么,片刻后,林斯致匆匆出了门。
  朱知府的小儿看见姨娘溺死,本就吓得不轻,如今等待许久,更是哇哇大哭。“松哥儿,我先带人去哄孩子睡觉。”李明香告了辞。几房的姬妾见大夫人一走,也纷纷坐不住。金吾卫穿插宅中,盯梢朱府各房,连只苍蝇都逃不过手掌心。裴训月便放心地任由众人告辞。
  一时间,堂屋中只有朱知府 、几个老仆、三两亲戚和那从晚上就一直言行怪异的周举人。
  “裴大人,到底有多久,仵作才来?”朱知府问。
  他的语气不像诘问,倒有种期盼。裴训月转头:“快了。”说罢,余光看见周举人的鬓角像在留汗,水珠啪嗒滴在蜡烛上,那昏黄烛光可疑地一闪。
  又过了半炷香。
  堂屋死一般沉寂的静默中,一声饱嗝划破夜色。
  ——“草民宋昏,叩见裴大人。”
  “又是他?”红姑惊讶。 “除了他还有谁会验尸。”裴训月无奈。朱知府看见宋昏也是先吃了一惊,随后了然,望向裴训月的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
  回明窟三教九流皆有,若说熟悉尸体,还当真没人比得过焚尸炉的司炉人。
  宋昏做司炉人有些时间,在北坊出了名。朝廷本就不偏向民间火葬,能一个人安安稳稳做几年司炉人还不吃官司,必定深谙验尸之道。
  “宋昏,本官今夜请你来,是望你仔细勘验这二具尸体,撰写验簿,待仵作长康复后另行检查。如若有功,必定重重有赏。”裴训月道。
  “遵命。” 宋昏拱手。
  两个小厮将担架抬至院中,方便验尸。只见宋昏慢悠悠从身上背着的竹箧里拿出手套,又命人支白帐以便除衣验尸,自己则烧炭盆浇了白醋除秽,蹲下身,将两具尸体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边检查边在验簿上记录。
  裴训月等人站在一旁观摩。“他要了你多少金才肯来?”裴训月低低问。“没要银子,要了两个三仙居的烧鸡。”林斯致回。裴训月挑挑眉,觉得好笑。她抬眼望去,宋昏的身形在白帐中,隐隐绰绰, 显得更加颀长。他身后是佩着金错刀的金吾卫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巡视。更远处,镇宅的两个铜兽,嘴里各燃一支巨烛,将众人映出憧憧巨影,摇曳残雪之中。
  抬头是天上一轮弯月,缺了半角。
  裴训月望着宋昏凝神的侧脸,莫名觉得安心。
  片刻,忽被自己这念头惊了一跳。
  一天一夜之内,新官乍到 ,三条人命。人人做戏的朱府,查案是釜底抽薪。她如行刀尖,唯有此刻方得松懈。
  ——说来也怪,只因宋昏在场。
  不一会儿,宋昏褪去手套,朝她行礼:“禀大人,验簿初稿已写明。还请大人看过,再行定夺。”
  裴训月接过,就着月光读来:“疑二女溺死......一女口有泥沙,鼻出细沫,鞋内沙泥。另一女发髻平整,无鞋,袜内干净,现已验明......”
  她直接跳到最后一行:“系一女溺水,另一女死于脑后重击。”
  “什么意思?”裴训月问,“脑后重击,是落水的时候触到礁石吗?”
  “不是, 是指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宋昏解释,“人落水后自然挣扎,所以手口有泥沙。如果落水前就已死,自然口鼻干净。因此,”他指指穿大红色披风的翠珠,“那一位女子,应当是在落水前,就已死了。”
  众人骇然。连来回巡视的金吾卫都停了脚步。
  堂堂一个朱府,短短两天,竟出现了两个杀人犯。
  “来人,命四个金吾卫今夜轮班值守此二尸,明日转交验所。”裴训月收了验簿,下令,“仵作长回来前,任何人不得擅动。”
  她转身望向朱知府,只见那对年过五旬的浑浊眼珠,竟然望着翠珠的尸体,缓缓流下一滴泪来:“珠儿......你竟是被贼人害死的哇!我的珠儿......”
  裴训月一时无言。朱知府这滴迟来的泪,叫她觉得突兀,可却又不像作假。
  “朱兄节哀。只是,我可能要在府上叨扰几日。”她等朱知府平静片刻,方讲。
  “好好。”朱知府连声答应,命下人去给裴训月准备下榻之处。出了两桩横死案,众人一时间都害怕又晦气,顿时如鸟兽散。裴训月跟着朱府家仆,往客房走,期间不知与谁擦肩而过,忽然感觉浑身一身恶寒,像被突然窜过的毒蛇吐了腥臭信子。
  “刚才谁路过我?”她问身旁红姑。
  红姑正走神,一时间也回答不上来。这府里到处是金吾卫和朱府家仆。“也许是.....周举人?”她随口答,又悄悄道,“哎,阿月,我有事和你说。”
  “什么?”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大事。”红姑抿唇。
  “但说无妨。”
  “前面......朱夫人哭得很伤心的时候,你不是让我去扶她吗。我靠近她的时候,”红姑压低声音,“闻到一阵月见花香气。”
  “这有何怪?贵妇熏香太常见。”裴训月诧异。
  “可朱知府不是说她有偏头风才不来上船?”红姑摇头,“月见花花香极浓,熏人鼻息,一般孕妇小儿都不建议用。一个有偏头风的人,怎么熏得如此浓香?”
  “我怀疑,她是装病呢。”红姑道。
  裴训月一惊。然而引路家仆脚步飞快,容不得她二人停下讨论。只见前人手中的灯笼,火舌飞舞,仿佛要碾破宣纸夺笼而出。
  而离她数步远的院中,宋昏正收好验尸的工具,仔细洗完了手。金吾卫却将遮盖尸体的白帐继续支起来,以便守夜。“劳烦几位官爷,明早小的再来收这帐子。”宋昏嘿嘿一笑,仿佛死了两个人与他全无关系似的。林斯致忙碌地安顿完验所的人,路过,叫停宋昏:“宋先生不如在朱府暂住一晚,和我们僧录司的人在一起,以防后面再有变故。”
  “行。”宋昏笑眯眯,“睡朱府铁定比睡我那林子里的草屋好。”说罢,同林斯致往厢房走去。二人走入僻静的小径,却不约而同倏忽停了脚步。
  “烧鸡好吃么?”林斯致微微弯了嘴角,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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