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再吃一次才知道。”宋昏摇摇头,笑了一声,眼里却殊无情绪。
林斯致一愣。他陡然间发现,朱府那两座原本燃着明烛的巨兽,此时早已熄灭,与暗夜融为一体。
兽物的嘴大张,如无底深渊。
第5章 挖眼金佛
(五)烧鸡
送裴训月回房后,红姑将门拢好,独自去柴房取热水洗漱。
按照裴夫人的吩咐,她本应与裴训月寸步不离。此时府中有金吾卫值守,红姑因此略降低了戒心。
“阿月,我去去就来。”红姑道。
一过子时,回明窟便降温。红姑披了狐皮大袄依然冻得发抖。她未卸妆,只觉脂粉如腻子般糊在脸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刚才还人流攒动的朱府如今鸦雀无声。红姑依照侍卫家训,刀不离身。若是不刻意稳重行路,衣衫摇摆间,本应听得一柄短刃同玉佩相撞叮啷响。
可此时,腰间一片沉寂。
红姑心砰砰跳,停步一摸。
——果然,匕首没了。
霎时间心口一阵发麻。匕首寸步不离,是高门侍卫的第一修养。 她从未犯下如此大错。
只有两种可能。一,在游船上混乱时不小心落入水中,二,被人偷走。
如果是被偷的,那人武功应当至少在她三倍以上。
天冷,稍稍深呼吸,口中便有团冷雾,牙齿都打颤儿。红姑吸了口气,定了定心。思来想去,一把匕首被偷的可能性太小。她还是打算从上船的那段鹅卵石路搜起。
卵石路临湖,没有护栏。夜深,要小心提防脚下。她提着灯笼亦步亦趋,生怕稍不留神就要踏进湖水幽深,成为今夜悚然的第三个亡魂。
绕着小路走了两回,丝毫没看见匕首影子。不远处又传来仿佛猫叫般的窟中怪声,环绕四周,辨不明方向。而只消一抬眼,便能从朱府的高墙之上,看见连绵如高山般的利运塔废墟,巨大佛头耸峙其中,一双深潭无波的双眼。纹理简单,却那样逼真。叫人怀疑是否当真有灵魂。
“我在盯着你看。”
红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打个冷噤。
她又立足望了一会回明窟本就收窄的天空,方将视线移转到眼前这片深湖。如果匕首当真掉入水中,只怕是不可能被打捞上来了。那匕首上刻了“红”字,还是裴训月亲手刻的。阿月从小喜欢制刀弄剑。匕首粗粗算来陪红姑也有十二三年。“可惜。”红姑叹,打道回府。
忽然,她停了脚步,感觉背后一种突如其来的冷意钻透脊骨。
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灵敏感觉。
——她方圆五尺内,有人。
脚边的灯笼,也在此刻,悄然熄灭了。
“谁?”红姑笑问。
她脸上残妆未卸,本来是清丽逼人的一张脸,浓妆反添俗气。这只是身为侍卫的伪装罢了。红姑一边在脑中迅速构建出朱府地形图,一边脸上却仍堆起媚意,回眸,挑眼,黑暗中,她娇声:“谁呀?怎得如此戏耍奴家,来熄灭奴的灯笼?”
话音刚落,有人逐渐朝她走近。脚步有力,不滞顿。听起来会轻功,且功夫不低。个子至少高她一头。“你的灯笼,大概只是被风吹灭了。”那人在她头顶幽幽地说。
她感觉浑身的神经都紧绷到了极点,忽然,闻到一股烧鸡味。
随着火折子啪啪几声,灯火又亮,她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宋昏?”
只见宋昏一只手举着火折子,一只手托着烧鸡。“好巧噢。”他笑。
又是那样一副没睡醒的无所谓神情。
被这种呆子吓一跳,红姑不禁恼火。“这么晚,宋先生来湖边吃烧鸡?”她冷笑。
“嗯。”宋昏认真点点头。他好像颇不懂人情世故,遑论别人如何蔑意眼风,只顾自己肆意。红姑借了火重新燃起灯笼,扭头便走。
“你落了样东西。”偏生是等她转过身,那人的声音才又从头顶幽幽传来。
“什么?”
没等回答,红姑便感觉手中冷光一闪。有样物什被放到她手中。凉意丛生,坚硬锋利。繁复镂花中镌了裴训月的亲笔字。
那是,她失而复得的匕首。
第二日。
许是因为昨晚看见两具尸体,裴训月整夜睡不安生。没成想红姑比她醒得还早,一大早就浓妆化好站在床头,艳鬼一般盯着她看。
“做甚?”裴训月揉揉眼睛。
“你起来。”红姑一把将裴训月拉起来,就着熏笼的暖意直接脱去了她的亵衣,还没等裴训月尖叫出声,便将重重锦布裹在她胸前。
“太紧啦,我喘不过气来。”
“紧点好。”红姑说,“绝不能被人瞧出来你是女子。”
“谁瞧得出?”裴训月被勒得直喘。她五官从小就英气。鹅蛋脸带一点微方的下颌,漂亮,扮男装最合适不过。
“有心试探之人总归瞧得出。”
“阿月,你警惕那个宋昏。”红姑又说。
这一番没头没脑的教诲让裴训月摸不着头脑。论年纪,红姑比她不过大一两年。两人相处间,却一直都是红姑做阿姐。裴训月从来顽皮,唯有红姑的话,还听得进几分。
“知道了。”她闷闷。
林斯致一早就护送尸体回验所。因此,朱府内只裴训月一人坐镇。飘了小雨,朱府从前到后十五扇大门,黑油锡环上均挂住白奠花,淅沥雨声中更显凄然。朱知府如往常去北坊衙门处理公事,府中一切事宜,则由夫人李明香主持。
李明香穿着素服,眼圈儿微深,唇白面薄,像是一夜未睡。“裴大人请用早膳。” 她坐在圆桌,强打精神笑笑。“我瞧着明姨比昨日憔悴许多,可是昨夜没休息好。”裴训月问。
“修儿整夜哭闹,我一直哄他。”她口中的修儿,便是朱知府唯一的孩子朱修。
“府中屡起凶案,住着也不踏实。不如,把孩子暂托京中外祖照顾?等案子水落石出,再送回府中不迟。” 裴训月回忆起昨天下午那朱修还是活泼顽闹,到了晚上三魂被吓掉七魄,便觉可怜。
大梁的天下,住京城,还能姓李的,哪个不是沾点皇亲血脉。裴训月记得曾听母亲提起过,李明香父亲是梁太祖舅公之孙,年轻时进了国子监,如今承爵不当官,也算是京城内有名的富贵闲人。
“松哥儿你还不晓得,我父母,前些日子双双病殁了。 ”李明香幽幽地讲。她鬓发拢得不贴,几阵晨风便将碎发吹得拂脸。皮肤脆白,像张一捻就破的宣纸。
裴训月自觉失言,连忙垂手行了晚辈礼。用完早膳,李明香便说困得乏力,回房休息,又让裴训月在府中随意行止,有任何事,尽管找管家林丰秋协助调查。
“就这么走了?”等家仆退下后,红姑说,“朱夫人好似完全不关心命案的事。连问都没问。”
“死了一个外来的和尚,一个身份低微的妾,一个丫鬟。对一府主母来说,确实都无关紧要。”
“我看不惯这样冷漠的人。”红姑讲。她的脾气素来爽直,在裴训月面前是无话不谈。
“我记得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裴训月叹气。她望着手中剩了半盏的金骏眉。顶好的亮色茶汤,蟹爪纹的汝窑瓷盏。哪怕她从小见惯了好东西,进了朱府却也不得不暗叹于此宅精致奢靡。一个知府哪来的阔绰排场?只怕都是李明香的陪嫁罢了。
嫁作他人妇,明珠成鱼目。
裴训月把茶汤一饮而尽。“休提这些。走吧,查案去。”她挥挥衣袖,撑起一柄油纸伞走入雨中。
“下官拜见裴大人。”忽然有人在她们身后道一句。
声音温润,听起来是读书人。
裴训月回头,却隔着雨幕望见一身金吾卫的铠甲。
“你是?”
“哎呀——”一旁的红姑却恍悟。
“你是前天晚上迎接我们进北坊的侍卫吧。”她道。
“正是,”那人含笑,“在下刘迎。恰好是迎来的迎。”
“好名字。看来有寓意的。”裴训月微微一笑,“你们马大统领费心安排,替我问他好。”
“是。”刘迎拱手。他微微低头时,便露出发冠后簪了一朵大红花胜。裴训月讶异,问:“刘侍卫可是好事将近?”
“裴大人敏察。下官昨夜新婚。”刘迎又道,“因朱府有命案,便被临时调来府上巡视。”
“原来如此,”裴训月惋惜,“叨扰洞房花烛,实在是不妥。”雨似乎越下越大,伞沿雨滴如珠落玉盘,模糊视线。只见刘迎闻言,脸色好像微微一变。但裴训月看不清,便疑惑是否自己错觉。
“大人体恤。下官分内之事,遑论叨扰。”再开口时,那语调神情,又变得温润如玉了。
寒暄几句后,刘迎便告辞,继续围着府中巡逻。
裴训月望了刘迎的背影一会,忽然转头问红姑:“化虚和尚死的那一夜,朱府所有进出人员名单,林管家给过一份,你还记得收在哪里?”
“在书桌抽屉,我去寻来。”
不一会,红姑便将名单呈在手中,从头到尾一一念来。
“酉时 一刻,屠户钟柱送猪肉五十斤,鸡鸭各五只,狍子两只,鹅六只......三刻,屠夫出。”
“奇怪,朱府也没多少人,吃这么多鸡鹅猪肉作甚?”红姑疑惑。
“许是为了宴客?”裴训月回。
红姑便又接着念,那一晚来来往往的无非是些送酒糖饼茶之人,按时辰来看,都是卸了货就走,无甚奇怪,直念到最后一行。
“戌时,金吾卫刘迎进,巡府。一刻后,出。”
二人对视一眼。
“还有别人吗?”裴训月问。
“没了,”红姑摇头,“这个刘迎,是最后一个进出朱府的人。”
雨连绵地下。裴训月盯着水线出神。整个朱府笼在奠花萧肃之中,叫人一抬眼便心惊。三条人命。一天一夜。朱府诸人,恍若未扮油彩已是戏子,合起来演给来者看。
她便是那来者。
“阿月,你怎么猜到刘迎来过朱府?”红姑问。裴训月既然叫她拿名单,想必是之前就已生疑。
裴训月摇摇头。“我猜不到。只是裴家和金吾卫马统领交情好,我知道马统领素来是个做事妥帖的人。”
“搅人洞房花烛夜,万万不像他的安排。”
“除非——”
“除非这个刘迎本就熟悉朱府。又或者自己主动要来。”红姑接话。
二人心下了然,一时都不再言语。案子迷雾重重,如同这雪止天晴的雨,怎一个缠绵了得。
裴训月怅然,刚要收拢油纸伞走进屋内, 忽听得小厮来报:“禀大人,司炉人宋先生从早上就大发脾气,嚷嚷着要吃三仙居的烧鸡。”
“他要吃,就买来给他。”
“他说的是......要裴大人,亲自陪他去三仙居吃。”小厮唯唯诺诺。
裴训月和红姑对视一眼,在红姑警惕目光中轻轻抚了她的手,抬头,对小厮道:“既要我陪,我这就去便是。”
三仙居坐落僧录司旁,僧录司离朱府又只有一条街。当日晌午,两街百姓听说裴大人要来三仙居吃饭,纷纷翘首伸颈,一睹新官裴松的风采。
“做什么要吃烧鸡非得来酒楼,人那样多,像看猴。”红姑说。她本就对宋昏不满,此时更甚。
裴训月觉得好笑,命小二给红姑再添杯西凤酒堵了她的口。
凭宋昏验尸的那股劲,便知道不是草莽之人。裴训月相信,他行事自有目的。
不一会,老板娘宋三仙便亲自捧着盘烧鸡来到三人面前。
“客官请用。”宋三仙笑眼盈盈。
皮酥肉烂,用筷子一戳表皮能听见呲呲之声,那是烤得极焦香才有的薄脆口感。气味从鼻子直窜进天灵盖去。裴训月从未见过这么香的烧鸡,忍不住直咽口水。
“这是秘制烧法还是普通烧法?”宋昏问。
“当然是秘制的呀。诸位是贵客,本店怎敢怠慢。”宋三仙人好看,声音也糯,把周围一遭客人哄得移不开眼。
“多谢三仙嫂。”宋昏笑,也不顾谦让,直接一筷子夹起个鸡腿往嘴里送,边吃边发出啧啧之声。“早就听闻三仙居的秘制烧鸡是天下一绝,今天还是托裴大人的福才能吃到啊。”他感慨。
“听说化虚和尚就是个老饕,从前最喜欢吃秘制烧鸡,这烧法还是经过他建议才创建的。”宋昏咂咂嘴。
此话一出,大家都静了静。
裴训月看见,宋三仙倒茶的手,在听见化虚二字后,轻微地一抖。
几滴茶水便如同弯月的弧线,倒在了杯盏外面。
第6章 挖眼金佛
(六)美人
林斯致将翠珠、小棠二尸交由验所保管后,便快马回了僧录司。
如今案子是一团乱麻。幸好新来的裴大人坚定要验完尸才能结案,这才发现翠珠之死乃是他杀。
念及此,林斯致不由得对裴松多了些好感。本以为遇到一个侯府娇生惯养的草包上司,谁承想,竟是个聪明果断的。
进了僧录司,他随口问一个老书吏:“裴大人呢?还在朱府?”
老书吏颤颤巍巍,头眼昏花,嘴巴却是快过脑子一步:“他在隔壁三仙居吃花酒呀。”
手里的鞠辞口供簿一时间悬在半空。林斯致咳了咳:“许是查案累了,去放松一会。”他替裴训月美言。“进了酒楼就不出来了。还跟那个烧尸人一块儿,闹得百姓围观呢。”一个算账的小后生路过,接话道。林斯致讪讪,还没开口,听见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请问......”
林斯致回头,瞧见一个俊俏如同话本里的人物立在眼前,生得貌如潘安。“你找谁?”他怔怔。
“在下严冬生,佛塔监工,来僧录司报道。”那人说着,鞠了一躬,将文书呈给林斯致。
僧录司之前的监工年迈告假,留下事务繁多,林斯致便向上头申请另委派一位。没承想这么快就到了。严冬生,名字倒是耳熟。“你和仵作长严春生什么关系?”林斯致灵光一闪,问。
“他是我哥。就是他推荐我过来的。”严冬生一笑。
严春生在北坊干了多年仵作,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若能举亲任职,想必弟弟是不一般的人才。林斯致登时放了手头的事,引着新监工在僧录司参观。司里众人眉开眼笑,把只顾吃花酒的混账上司抛之脑后。
这边厢,三仙居里,裴训月等人正被老板娘宋三仙引到了阁楼的精致厢房。
“同我一道来呀裴大人。吃了我家酒肉,总要消消食的。”宋三仙咬唇一笑,将红姑和宋昏留在原处,单独叫走裴训月,徒留一室衣袂香。
红姑坐在原位,脸色不好看。这场面,眼见是要召伎。三仙居是北坊第一大酒楼,虽然不是青楼,少不得也要配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不过,这些美人轻易不露面,只招待贵客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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