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屋里争执声越来越响,震得里屋门板上镶着的玻璃里外摇晃。
第二天,闪闪的两个舅舅也回了家,战火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两家子的加入而愈演愈烈。于是最终,母女两个也没在村里过年,大年三十一大早,蔡红英收拾好了行李,带着闪闪又离开了村子。
三蹦子下了上汽车,汽车下了却没得火车坐。蔡红英原本打算过了小年再走,火车票自然买的不是今天的。
蔡红英紧紧牵着闪闪的手,站在火车站售票大厅外面,看着里头乌泱泱的人,或许因为这是年前的最后一天,为了不在火车站过年,还没买到票的归乡人心里都着急,售票大厅上空似乎飘着一层肉眼可见的燥火。
闪闪忽然拽了拽蔡红英的衣服:“妈,我能打个电话吗?”
蔡红英顺着闪闪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了火车站的便民服务站——门口用红色油漆刷了两行字,第一行:大件寄存;第二行:长途电话。
蔡红英立刻拉着闪闪走了过去。
听说有人要把女儿寄存在这儿,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原本不同意,孩子毕竟是个活物,要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也负不了责任。
蔡红英弓着背,又是卖惨又是说好话的,几乎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人勉强将闪闪当成个大件儿,寄存在了这。
“哪儿都不许去,就跟着这个阿姨,别人喊你你不要理,有人要抱你走,你就大声喊,知道吗?”蔡红英往闪闪口袋里塞了十块钱,仔细嘱咐完,站起身重新扎紧头发,扭头就扎进了拥挤的售票大厅。
闪闪看着蔡红英,觉着妈妈像是逆着浪依旧拼命扑腾的鱼。
服务站靠门口的地方,被辟开来几个平方做小卖部,卖些火腿肠方便面。一排好几个电话就摆在玻璃柜台上,玻璃上还贴着收费标准。闪闪从口袋里摸出钱,递给公用电话旁的奶奶:“我想打个电话。”
第六章 跨年
闪闪拨了江一翎家的电话号码,她早就将那几个数字背得烂熟。
接电话的是宋婉婷,声音里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喂,请问找哪位?”
“宋阿姨,我是李灿。”闪闪有点紧张,她忽然记起妈妈嘱咐她的话,立刻嘴甜:“阿姨新年快乐,虎年大吉!”
“是闪闪呀?新年快乐!”宋婉婷声音亲热起来,带着笑意:“妈妈让你打电话过来拜年的吗?闪闪可比毛毛懂事多了。”
闪闪放下了心,她低头扣着打了结的电话圈:“江一翎比我厉害,他比我小呢,作文都上报纸了。阿姨,江一翎在吗?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的。”
“他在家,你等等啊。”宋婉婷将电话放在一旁,过了一会,电话里换成了江一翎的声音。
“闪闪,新年好。”
“毛毛新年好!”闪闪立刻笑弯了眼:“你有没有收到我的信?就是告诉你我回老家过年的那一封?”
“今天刚收到,”江一翎顿了顿:“你是在姥姥家吗?不是说,你姥姥家没有电话吗?”
“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的,我不在姥姥家过啦,你的回信可以寄到红星小区。”闪闪说完这句话,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眉眼间也轻松起来。
江一翎的声音却微微提高了些:“为什么?你现在在哪里?这不是你们家的电话号码。”
闪闪纠结了一小会,心想江一翎不是外人,是好兄弟,所以告诉他应该没关系。
“妈妈跟姥爷姥姥吵架了,我现在在火车站呢,妈妈去买火车票,一会我们就回红星二厂。”她紧接着嘱咐:“你不要跟别人说啊,要是别人知道了,我妈妈会伤心的。”
江一翎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你等我一会,不要挂电话!”
他将电话放在茶几上,起身快步走到厨房。厨房里,宋婉婷正和奶奶一起包饺子。
“妈妈,今年我们请闪闪和蔡阿姨来我们家过年好不好?”
省城开车到蔡红英母女所在的火车站,来回需要五个多小时。等蔡红英排了将近两个小时队,好不容易买到回程火车票的时候,江远达已经快到火车站了。
虽然从地图上看,蔡红英母女所住的县城离省会并不遥远,但这却是闪闪第一次来到省会。车子出了高速收费站时,天已经暗了。
车里空调打得足,小姑娘脸蛋上被烘得红彤彤,她紧贴着车窗玻璃往外看,宁愿把鼻子挤变形,也要离窗外风景更近一些。
当天色由暗转黑,在某个临界点上时,高速上的路灯由近及远依次亮起。闪闪无声张大了嘴,顺着路灯指引,看到了远处星海般的城市灯光。
“妈妈,橙色的!”闪闪指着城市上空的夜色,小声激动着。
蔡红英撇开女儿拽过来的手指,暗地里瞪她一眼。她一路上心情复杂,本想等下了车,找个没人注意的时候,好好教育一下女儿。
怎么能擅自让别人开车来接她们?大过年的,怎么能这么厚着脸皮麻烦人家!
“江叔叔,为什么你们城里晚上天空是橙色的?”小姑娘完全没有留意到来自蔡红英的瞪视,还乐滋滋地去问正开车的江远达。
“这个问题啊,我跟江一翎解释过。等回了家,你去问问江一翎。”江远达声音里没有半点不耐烦。
蔡红英瞪没瞪出个结果,心里泄了气。
“已经够麻烦你们了,看这大过年的,叫你跑了这么远。等进了城,随便把我们母女放在哪个招待所就行。”
“哪有年在招待所过的。”江远达笑起来。
到了宋家时,春节联欢晚会还没开始。门一开,一大家子都在门口候着。江一翎的爷爷奶奶也在,奶奶格外热情,招呼闪闪换拖鞋,还拉过小姑娘来搂住,一阵亲热。
闪闪倒是高兴,拱着手嘴甜,进门先是拜了一圈年。江一翎站在最后,等闪闪扑过来时,也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蔡红英却局促不安,她红着脸,跟宋婉婷又是道歉又是道谢,最后说得词穷,只能拉着宋婉婷红了眼圈。
这两个女人,虽然不像两个孩子一样联系得那么频繁,但平时都知道彼此的近况。蔡红英闹到大过年的带着孩子离开娘家,那肯定是与家里闹得狠了。
“要是没有你们,我们这个家,往后还有什么好年过。”宋婉婷提着蔡红英的行李,带进了下午时收拾好的客房:“这是咱两家的缘分,既来之则安之,别多想,好好跟孩子过个年。”
蔡红英词穷,扭头去看客厅里,拉着江一翎叽叽喳喳,眼睛都比平时更亮一点的女儿,心里的酸涩止不住地蔓延。
闪闪却是真的快活,她站在宽敞漂亮的客厅里,盯着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又大又薄,还格外清晰的大彩电:“江一翎,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家有这么大!”
江一翎接过闪闪脱下来的小棉袄,拿着去挂在了衣架上。他没回答闪闪,走过来拉了拉她的小辫子:“咱们去洗手,一会吃完了饭,我给你看我的玩具。”
闪闪点头,跟着江一翎,像个小尾巴。
“香皂呢?”
“没有香皂,洗手液行吗?”
“好香,这个很贵吧?”
“……不知道。”
往年除夕,闪闪从没完整看过哪年的春晚,能等到赵本山的小品就算胜利。而1998年的春晚,她一直精神奕奕地看到了跨年倒计时。
“四,三,二,一!”闪闪小声跟着电视里一块倒计时,等到跨年钟声敲响,她立刻扭头,抱住身边的蔡红英:“妈妈新年快乐!”没等蔡红英反应过来,她又飞快松开手,身子扭到另一边,抱住江一翎:“毛毛新年快乐!”
江一翎有点别扭,却还是抱了抱闪闪:“新年快乐!”
“我是今年第一个跟你说话的人。”闪闪有点儿得意。
江一翎点点头,想了想,又说:“你别喊我毛毛。”
“可宋阿姨喊你毛毛啊。”
“那是我小名,是大人叫的。”
“你也不是大人,不还是叫我闪闪。”闪闪不服气:“闪闪也是我小名。”
“不一样,你小名好听。”
“毛毛也好听,我不管,你叫我小名,我也叫你小名。”
两个孩子拌嘴时,窗外忽然“砰”地一响,随即屋外漆黑的夜便被点亮了。江一翎一顿,随即立刻站起身,拉着闪闪去了阳台。窗帘一掀,闪闪抬头望着天空,眸子被各种眼花点亮。
第七章 搬家
烟花灿烂得视死如归,在城市夜空中瞬间光芒万丈。女儿目不转睛盯着烟花的模样,同深浓夜色里绽开的光华一同,深深刻在蔡红英心里。
客厅的沙发宽大舒适,空调开得极暖,闪闪的新外套此刻挂在衣架上,身上只穿着成分掺水的羊毛衫,豆芽菜般站在江一翎身边。两个孩子差不多高,蔡红英却总觉得女儿比江一翎看着更小。
这一刻,蔡红英心里默想,她要给女儿更好的生活。
***
1998年夏,洪水把半个红星二厂给淹了,平房区最先遭殃,大水侵入,最严重时能淹没闪闪的床。
家具变形损坏,电器全部报废,纵使洪水退去,屋子里也霉味浓重,住不得人。蔡红英看着狼藉的小平房,心里却意外地有些平静,甚至暗自痛快。
八月初,闪闪一个人搬着小凳子坐在院子里做暑假作业。这天阳光难得慷慨,她坐在树荫下,写几个字就要背过手去抓痒。她身上起了大片的疹子,叫阳光一照,蜕皮得有些严重。
不独她一个,这样的湿疹在孩子们身上大片爆发,卫生所里的绿药膏几乎脱销,闪闪家也备了不少。
蔡红英不在家,闪闪自己懒得涂,只好在小凳子上扭来扭去,像只不老实的小虫。
自洪水退下去后,蔡红英便经常往省城里跑。闪闪不知道她在干嘛,问起来她也只是说还不到时候,偶尔蔡红英晚上不回来,她便去张阿姨家的楼房里住两天。
暑假作业还剩大半,闪闪边写边叹气。
老天爷为什么不叫洪水把作业冲走?
蔡红英就是这时候回的家。
她一进门,闪闪就抬头看去,看见妈妈眼睛极亮。
蔡红英盯了女儿一会,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与闪闪平视。
“李灿,咱们要搬家了,去省城。”
闪闪立刻低下头,看着自己皱巴巴的作业本:“那我暑假作业是不是不用写了?”
家里大多东西都被淹了,还能用的不多。但蔡红英还是花三百块钱租了辆面包车,带着为数不多的家什和自己的女儿,去了省城的“新家”。
新家在城中村,二层的居民楼里的一楼,室内面积六十七平方,带前后两个违建小院子。房子也是被淹过,屋里状况比红星二厂的小平房更糟糕,墙皮泡坏了,墙根处几乎露出红砖;门窗背阳,天花板起了大片大片的霉斑。
但这个房子却是蔡红英实打实买下来的,为此她还背了五万块钱的外债。钱是跟张家借的,欠条上写明了三年内还清,拿红星二厂的那间平房做抵押。
因为必定要转学,所以蔡红英允许闪闪不写暑假作业,但剩下的半个暑假里,闪闪却开始怀念起自己坐在小院子里做作业时的清闲。
纵使没钱,但屋子总得收拾。墙皮自己铲,烂掉的门窗自己换,蔡红英甚至为了省钱,家里的床都是从回收站里挑了个买回家来的。家里一共大小两个女人,闪闪必须跟着一起忙活。
蔡红英将临街的那爿院子往外开了个门。糊了灶架起锅,打算继续做早餐。她自认她做的鸡蛋灌饼独成一派,风味极佳,打算造福省城人民,让他们都长长见识。
八月底,两个女人的户口成功在此落户。九月初,闪闪的学籍转到了附近的小学。
一切尘埃落定,闪闪终于能再给江一翎写信。她迫于母亲威胁,在搬家期间不敢向江一翎透露半句,如今蔡红英松了口,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江一翎。
厚厚的一封信寄出去后,隔天家里就来了客人。宋婉婷带着江一翎跋涉而来,带着暖房的厚礼。
然而小破屋子里椅子一共一把,待客尚且不足。两个孩子被赶出门在院子里玩,宋婉婷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
蔡红英对于自己的贫穷毫不掩饰,却始终觉着有些害臊。她倒了杯凉白开勉强待客,就连装水的玻璃杯都只是一只洗刷干净的辣酱瓶。
“真叫你见笑,我们母女匆忙搬来,家里还什么都没准备好。”蔡红英坐在床边,不好意思地将辣酱瓶往前推了推:“我拿洗洁精好好刷过的,没有味道。”
宋婉婷教养极好,她喝了口水,长舒一口气:“大热天的,还是凉白开去暑气。”她扭头看了眼院子外头正蹲在新灶旁边玩起来的两个孩子,声音稍稍放低了些:“怎么搬来也不说一声。”
蔡红英这时笑得才自然了些:“也没什么,大多东西都叫水泡坏了,卖了点儿钱租了车子就搬来,也不怎么麻烦。”
“怎么会不麻烦,”宋婉婷顿了顿,叹了口气转了话题:“孩子上学的事情怎么样了?要是没挑好学校,不如让她跟毛毛上一个小学。学校是很好的,就是离你这儿远了点,上下学麻烦的话,让闪闪住我们家,礼拜五放学给你送回来。”
蔡红英摆摆手:“已经办好了,就是这附近的小学,她都去上了一个礼拜了,适应得挺好。”她笑容里带了些得意:“我这个丫头,性格是不错的,从小就活泼,昨天还有同学来找她玩。”
宋婉婷微微摇了摇头:“别的我不说你,可孩子上学不能马虎。教育是头等大事,你不要跟我瞎客气,耽误了孩子是不行的。”
蔡红英抿着嘴没说话。
“我知道你是要强,也知道你花了这么大功夫搬来是为了孩子……”宋婉婷还想在劝,蔡红英却摇了摇头。
“正是为了孩子,我才不能再受你们的恩惠了。”她看了眼自己这间破房,长舒了口气:“要是没前年你们给的那些钱,就这屋子,我还没法置办下呢。”
蔡红英所说的那些钱,是江远达当初为了感谢她们母女找到自己儿子,非要塞给蔡红英的三万块。
宋婉婷表情有些不赞同,但还是没说话,继续听了下去。
“闪闪还小,得叫她知道,好东西都得是自己挣来的。”蔡红英回过头来,看着宋婉婷:“这才小学,要是她想跟毛毛上同一个学校,叫她自己考去。”
第八章 生日
闪闪看似一片天然,但有着穷人家孩子特有的早慧。蔡红英从来没有把“好好学习争口气”这样的话放在嘴边,闪闪却成绩一直拔尖儿。
闪闪上的小学很一般,学生基本上也都是附近城中村的孩子,所以闪闪这个连续三年的年级第一,在周围小有名气。
这些名气,有大半是蔡红英给吹出去的,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边卖早餐,一边跟人显摆孩子——她才不管来买灌饼的街坊们究竟愿不愿意听。
蔡红英每天早上四点就要起来准备,五点钟临街的小院里就撑出伞打开门。卖的除了让她笑傲江湖的蔡式鸡蛋灌饼以外,还有油条、糍粑、韭菜盒子和萝卜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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