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阿娜一手带大的缘故,平日里总是板着张脸,不苟言笑的模样。
陆怀卿小时候还是正爱玩的年纪,阿姐就已经跟着阿娜开始学着处理部族事务了。
两人玩不到一块,再加上有心人挑拨,前世这个时候的她和阿姐并不亲近。
直到上辈子阿娜猝然离世后,她们两姊妹相依为命,陆怀卿才知道阿姐有多爱她。
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阿姐也没有想过要抛弃她。
果然,此时阿姐虽有些意外她的突然亲近,但立刻就点了头。
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在阿姐怀里蹭了蹭,像只软乎乎的小猫。
眉目生得硬朗、身形高大的雅依,倒越发不知所措起来。
或许……这就是阿娜说的长大就好呢?
“走吧!”
陆怀卿被阿姐一把推上她熟悉的“云渡”。
不同于阿娜和阿姐的马,都是陪她们征战四方,踏过无数焦土鲜血的汗血宝马。
她的小马驹云渡不够高大、也不够矫健,但很漂亮,是匹漂亮的不得了的白马。
可惜,不久后,云渡就在漠北大乱中,被塔木那个坏家伙抢走了。
那人还当着自己面,杀了她的云渡,分而食之。
这次新仇旧恨一并算上,她定要给那个塔木几分颜色瞧瞧。
塔木远远看到陆怀卿骑着马而来,那匹马生得很漂亮,他本来很是喜欢,结果却被陆怀卿先买了去。
他早看不顺眼陆怀卿轻狂张扬的作态,更何况,前几日他不过调戏了几个小美人,就被她当众打了一顿。
今日他设好了陷阱,定要让陆怀卿吃个哑巴亏。
“塔木,今日赛马怎么比?”陆怀卿翻身下马。
她衣服上的红丝坠着的宝石跟着叮叮咚咚一阵响,这样久违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欣喜。
塔木惊讶地向陆怀卿身边的雅依行礼,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他没想到大公主会跟着来,还带着她身边的勇士和亲兵。
“自然还是按从前来,咱们就比谁先跑到离这里最近的那座沙丘。”塔木强装镇定。
就算雅依来了又怎样?谁不知道陆怀卿和她这个姐姐关系可不好。
“好啊。”陆怀卿扬眉,利落上马。
前世就是在那沙丘处,她的云渡掉进陷阱将她甩落下马,让塔木“意外”将她踩断了脚。
这次她可不会再让塔木得逞。
“驾――”陆怀卿扬起马鞭。
草原四月炽热的风吹动她的长发,她的心似乎也随着踏在荒原上的阵阵马蹄激扬起来。
塔木望着路怀卿遥遥领先的背影疑惑,他知道陆怀卿骑术不差,可是这不过才几日不见,她这骑术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陆怀卿的骑术确实比前世要好,那些在宫中寂寞无聊的时候,她都会到宫里的保马监去逛逛。
宫里没有让她纵马的地方,她只能在马上提着缰绳和马鞭,回忆那些昔日无忧无虑的光阴。
无数次的想象,再配上这辈子重生后,这具拥有无限活力的身体,她的骑术自然比前世好得多。
“吁――”
陆怀卿故意放慢速度,在塔木追上来后,在前世沙丘附近突然猛拉缰绳,反向左边迂回到塔木身后。
她一鞭子用力甩在塔木的马上,只见那马猛地向前冲,就算塔木迅速拉紧手中缰绳也没用。
他直直率进了原本用来陷害陆怀卿的陷阱。
而陆怀卿的手除了因为用力拉紧缰绳而被磨出了一点血外,再没有别的伤痕。
“啊――”
陆怀卿策马从塔木的手上踏过。
她听到他不住的哀嚎,眉头也没动一下,径直策马向被绑在沙丘附近的那群商人而去。
陆怀卿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人群道:“都看见了吧,不是我先动的手。”
她翻身下马,攥着鞭子靠近他们,手上还有干涸不久的血痕。
那些燕商被她吓得往后躲,连忙把一个少年推了出来,挡在他们身前。
这人一身黑色劲装,用的不像是寻常商人喜穿绸缎,而是最不值钱的棉布。
但即使是这样,这身平民打扮也遮掩不住少年的凛冽气质,像冬日河面上的坚冰,泛着丝丝入骨的寒意,让人望而生畏。
陆怀卿的目光下移,看到少年的右手上已经干涸成痂的乌黑血迹,又似乎有些许血顺着他的指缝低落在草地上。
青翠欲滴的草木沾染上的点点红斑,格外醒目。
这人受的伤怕是不轻,却能在其他人推搡时一声不吭,想来也是个狠角色。
“你是话事人?”陆怀卿用手中的皮鞭挑起对方的下颌。
她轻抬下巴,语气骄矜倨傲:“你听到没有?”
少年闻言微微抬眼,眼角泪痣随之微动,与她四目相对。
这人的眼睛黑得像一颗黑曜石,不对,宝石是有光泽的,这人的眼睛更像一潭深水,就连漠北七月最烈的骄阳也照不透。
而且……这双本该分流多情,却永远暮色沉沉,看起来不大高兴的眼睛,陆怀卿见过。
这是前世大燕那个暴君傅葭临的眼睛。
陆怀卿猛地收回手,愣在原地。
她剩下的话被尽数吞了回去。
其他商人见陆怀卿的态度,一时拿不准她是被傅葭临冷淡的态度气到,还是看上了他。
傅葭临平日在商队里独来独往,怪得很,也不知道他每日都在忙些什么。
但这人那双桃花眼,生得很是漂亮,纵是无情也能动人。
“这位贵人,要杀就杀他就是,我们可都是无辜的。”有个商人小心开口。
陆怀卿这才知道傅葭临不是这群商人的话事人,而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
反倒是傅葭临仍旧像个木偶,乖顺仰起头看着陆怀卿。
这人的碎发被血和泥水打湿,紧贴在鬓边,衬着他苍白的脸色,透露出诡异的美感。
就连听到商人的话,他仍旧没有一丝反应,像是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
与其说是“听话乖顺”,更不如说是看淡生死。
陆怀卿被傅葭临看得心乱如麻,甚至恨不得立刻打个地洞消失。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前世傅葭临在长安名声之恶臭,说句“可治小儿夜啼”都不为过。
陆怀卿死后曾附在瑶华宫的一枚铜镜上,又待了好些年。
傅葭临在她死后一点安抚恩赐都没给,连个厚葬都没有,指不定就是往乱葬岗一丢了事。
更何况在宫人的闲谈里,陆怀卿还知道谢相及其党羽,他可是全部处以极刑,半点不顾念师门情谊。
弑父杀兄、屠戮师门……傅葭临就是个冷心冷情的疯子。
但眼前的这人鬓发凌乱,身负重伤,隔得不近,都能清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君王。
难不成上辈子那样呼风唤雨、坏事做尽的人,他的十七岁,居然是个命悬一线的小可怜?
陆怀卿的目光落在傅葭临的身上,看到对方这惨兮兮的模样,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
就前世傅葭临杀人如麻的行事作风,他能成这样?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可能沦落到这种凄惨境地。
“你、你叫什么名字?”陆怀卿不死心追问。
她还是不相信傅葭临真会沦落成这模样。
少年循声望来,少女鲜妍红衣的倒影,在他如寒潭般清冷的眸中跃动。
“傅葭临。”他的嗓音沙哑。
少年明明虚弱到极致却还是紧盯着她,似乎早已将她看穿。
他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陆怀卿彻底愣住。
居然真的是前世那个世人畏惧的暴君!
陆怀卿的手不知所措地摩挲手中的皮鞭,被傅葭临这样盯着,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对!哪里还有什么好说的?眼下得先跑才是!
对方还紧紧按着身侧的东西,她垂眸瞧了瞧,才发现那原来是把长剑。
剑没有入鞘,剑锋上似乎还有些已经凝固不久的血迹,瞧着凌厉孤寒,让人不免生惧。
那岂不是她刚才若是真的有恶意,傅葭临一剑就能了结她。
她收回刚才觉得傅葭临凄惨的想法。
暴君果然不是一日养成的。
傅葭临这时候年纪不大,但戒备心和视人命如草芥的心可一点都不少。
陆怀卿迎着对方的灼灼目光,手在傅葭临看不见的地方,控不住一个劲儿的颤抖。
“哼,你们记住我的话就是。”陆怀卿假装凶蛮。
她盯着傅葭临的手,正盘算着先起身隔远一些,免得被他冷不丁捅一剑,她的肩头却蓦地一重。
傅葭临居然栽进了她的怀里!
旁边的商人们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是在惊叹看起来如此凶狠的蛮夷女子,居然没有一鞭子甩在傅葭临身上。
还是在惊讶,最是谨慎的傅葭临,居然会扎进陌生女子的怀里。
陆怀卿手忙脚乱接住傅葭临。
怀里的少年看起来清瘦,但她真的抱住对方,才发觉他远比想象中重得多。
她察觉到那些商人们的目光,红着脸大声道:“看什么看!都不许看!”
可恶的傅葭临,一来就给她惹麻烦!和他前世一样讨人厌!
第三章
回了帷帐,陆怀卿就把傅葭临交给医官,还特意吩咐人把他那把锋利的剑先收好。
陆怀卿就说傅葭临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抱着还挺热乎――他居然发着高热。
她连忙把怀里的烫手山芋放到床上,脖颈间却仍存留着少年刚才喷洒的灼热气息,让人不由愈发心烦。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失去意识,病态涨红的脸,最终只生气地跺了跺脚。
算了,不跟生病的人计较。
医官替傅葭临诊脉,叹了几口气:“这右手断了好几日都没接,腐肉没来得及处理,加之失血太多,才会发了高热。”
陆怀卿听到这话有些错愕。
十七岁的傅葭临居然会如此不惜命。
医官看到陆怀卿复杂的眼神,还以为她这是心疼这少年。
“这般重的伤,这人能撑到如今已是不易。”医官啧啧称奇,从药箱中取出工具,“公主,在下需要先将这位公子的腐肉剜下来,还请您回避一步。”
一盆盆血水被端了出去,陆怀卿站在门口看着地上傅葭临原本的衣裳。
那些布料像是被血浸透过一遍一样,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侍女们都和陆怀卿很是亲近,几次来劝她:“公主,这里太过血腥,您不如出去避避。”
陆怀卿见过漠北大乱时的景象,这样的景象是吓不住她的。
但此时已是深夜,傅葭临既然没死,她要是真一直守在这里,别人还指不定真以为她多在意傅葭临。
临走时,她最后瞧了眼傅葭临,只见刀刃割进血肉,也不见他□□出声。
他用力攥紧手下的白布,青筋暴起,也始终没有喊一声疼。
真是块犟骨头。
等陆怀卿回去躺在床上时,望着已经烧了大半地灯烛,流下的烛泪让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浓稠的血水。
她用被子捂住头,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日还是去看傅葭临一眼好了……就当报他前世襄助漠北的恩情。
次日,陆怀卿天刚蒙蒙亮就去了傅葭临的营帐。
此时没什么人走动,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来过。
昨日给傅葭临诊治的医官是何怀之的师父,医术是全漠北最精湛的。
但眼前人仍旧昏睡着,果真是伤得不轻。
他的脸毫无血色,愈发凸显出他那双剑眉的凌厉,不过此时傅葭临闭着眼,又让他略微柔和了几分。
至少没有昨日初见时那般让人心惊。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此时安静的睡颜,不由想起前世他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像是天下山河都不能入他眼。
前世的傅葭临在她眼里就是个疯子,她虽然有听人说过他年少时吃过很多苦,但从未放在心上过。
大燕中宫嫡出的皇子,就是再吃苦过得肯定也是神仙日子。
自然不需要她一个比阶下囚好不了多少的质子去担心。
可她从未想过傅葭临居然会有这样的过去。
在这张不大的木板床上,周遭都是血腥味和汗味,躺着的少年左手无力垂着,不知那只手还能不能救得回来。
陆怀卿想起前世,她被人嘲讽是残废的事――原来傅葭临那时不是为了替她出气。
那时她初到长安不久,还不住在瑶华宫,而是住在来往人员更复杂的驿馆。
长安权贵宴请她时,拿她阴雨天手疼不能提笔写字的事说笑。
陆怀卿本就是到大燕为质,人微言轻,不仅不能反驳,还得跟着陪笑。
没想到傅葭临养的耳目听到了这件事,把这件事告知了帝王。
后来那权贵就再也没机会嘲讽她了。
那人被傅葭临养的暗卫割了口舌,还剁了他的双手,甚至在大宴群臣时,特地将那人的双手呈给众人传看。
傅葭临当时独坐高台上,灯烛交辉,映出他的目光恻恻:“徐大人,如今阴雨天手疼的滋味……如何?”
那是长安连绵不绝的夏雨时节,在众人被帝王的喜怒无常吓得瑟瑟发抖时,她捂着隐隐作痛的手,偷偷仰起头看了过去。
不过她坐的位置离君王太远,什么都没能看到,只在太监尖利的“起驾”声时,仓惶跟着旁人俯首跪拜。
她看着那一抹玄色在她眼前停下。
宫人应当有给他撑伞,雨滴顺着伞骨砸到她规规矩矩按在地上的手。
半晌,她听到傅葭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以后你搬进瑶华宫住。”
其实,在最初相遇时,陆怀卿对傅葭临的印象并没有那么坏。
“你说公主带回来的那个大燕人,长得可真是俊俏。”营帐外传来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说公主是不是喜欢他?”
陆怀卿被这声音拽回现实,听到那些人逐渐走远才松了口气。
前世傅葭临没有被她带回来医治,想来手应当是废了。
难怪前世他会那般残忍处置那个权贵。
傅葭临不是个好人,但却是聪明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坐稳夺来的皇位。
陆怀卿想起傅葭临昨日的举动,突然意识到这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瞅准她愿意救素不相识的异族人,赌她会愿意把他带回来救治。
或许旁人不会这么做,但傅葭临完全做得出来。
这人足够聪明,不然也不能在整个京城的高官府里都安插了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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