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令顾嬷嬷几乎喷饭,赶紧忍笑,“七爷当着闲职,自然有功夫沉迷内帷,您何必同他比呢?只瞧咱们爷励精图治的模样,便知他原不在意这些。”
这个,云莺自然明白,四爷向来是贵精不贵多,重质不重量,否则不会在后来仅有四个儿子的情况下还把长子过继出去,可谁叫这会儿都向康熙看齐呢?连太子这般东宫表率都不忌讳多蓄内宠,旁人更不消说了。
顾嬷嬷看云莺仍有点耿耿于怀模样,免不了忧心,只得让挽星暗里多盯着些,免得她真去寻那些民间偏方,弄巧成拙。
这厢便亲自来到四爷跟前,把适才一番话原原本本说了,说完偷偷看着他——外人不知内情,可顾嬷嬷最清楚,侧福晋之所以这几年都再未遇喜,皆因为一味花草茶的缘故。
这些暗门子的工夫,多是那些当家主母用来对付得宠妾室的,顾嬷嬷曾辗转达官显宦之间,自然清楚其中关窍,可她没想到四爷会这样对付侧福晋,按理瓜尔佳氏的门第用不着提防呢。
然她后来才知晓,四爷原是对那回难产心有余悸,生怕侧福晋重蹈覆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药自然也有救人的时候,且顾嬷嬷精通医理,着意加减其中剂量,除了不易受孕之外,对女子身体并无妨碍。
爱人之心,或许正该如此罢。想起她当年连生五个女儿,引来丈夫婆家无数谩骂殴打,否则也不会愤然进宫,顾嬷嬷不由得沉默下来,她轻声道:“侧福晋以前是年岁太小的缘故……可如今已渐渐长成,禀赋也愈发强壮,您实在无须顾虑重重。”
过分的保护,何尝不是一种伤害?“且是药三分毒,这么天长日久地喝下去,焉知不会有所妨害?不如就此断了吧。”
且顾嬷嬷看得出来,云莺其实挺喜欢孩子,她虽然娇气,又动不动喊着怕苦怕累,可但凡关系到弘曜阿哥没有一刻偷懒懈怠的,连小阿哥身上的衣裳鞋履都是一针一线亲手缝制而成,这样的女子,把她当成温室里的花朵才真真是看轻她呢。
四阿哥有些无奈,“嬷嬷,我是真的害怕。”
女子生产就跟在鬼门关上行走一样,何况有仁孝皇后(赫舍里氏)这个前车之鉴在,谁敢放心?
顾嬷嬷微微正色,“您不能为怕打老鼠伤了玉瓶,那就什么都干不成了。何况当年那件事乃是奸人心存歹念,非关天意,老奴相信侧福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遇难成祥。”
话里奸人指的是谁,她相信四爷心里有数。
四阿哥神色凝重,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云莺发现顾嬷嬷端给她的茶饮换了,“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甜了?”
她记得以前顾嬷嬷泡的茶有种淡淡甜味,格外令人上瘾,她一口气能喝三盏,因了这个,她原本不爱喝水的人都改变口味了。
顾嬷嬷含笑道:“原是加了蜂蜜的缘故,或者我再去添点?”
原来是这个缘故!云莺恍然,赶紧摇头,她可不敢再变胖了,就算要备孕,也不能真把自己补成痴肥。
简单清点了西苑这个月的账目,云莺就让挽星拿去给福晋过目,她如今做这些可谓轻车熟路,虽说口算心算不如她们,可论起笔算的能力却比挽星等人强上许多——反正挽星看不懂那些鬼画符。
挽星答应着,又迟疑道:“对了,前儿东苑的翠缕来找奴婢,说是想借些银钱。”
云莺一怔,“她还没死心么?”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李格格,倘若说此前众人还存了一丝希冀,可随着孩子们渐渐长成,弘昐不但行动迟缓异于常人,连话都说不明白,还动不动口角流涎,四爷的一颗心终是渐渐沉下去,而他对李氏最后的情分亦消磨殆尽,每当看到弘昐,就会想起他那个糊涂不懂事的额娘,如何误人误己,叫他如何还能对李氏假以辞色?
李氏无疑也清楚这点,但她却固执地不肯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她坚信弘昐的痴傻只是暂时,只要好好延医问药,必能恢复如常,为此隔三差五都得在东院闹腾一番,逼着人给她请大夫,要不就拿剪刀绳索之类闹着上吊自裁。四爷起初拗不过她还肯听听,可随着大夫们走马灯似的来了又去,弘昐却不见分毫好转,到底不抱指望了。
福晋更是坚定地以四爷为圭臬,四爷都不搭理了,她还怜惜李氏作甚?再说,她可没忘记李氏坑自个儿的事。
云莺向来信奉救急不救穷,已经让挽星拿了两三吊钱过去,如今还来,她到底不是金山银山!
顾嬷嬷亦轻轻摇头,“李格格当真糊涂,不趁此时博得四爷怜惜,倒寻死觅活作耗,贝勒爷日理万机,哪管得着她那三瓜两枣的小事!”
此话一出,云莺心里却有点微妙的内疚,她明知李氏此举只会把四爷越拖越远,但不知怎地,心里竟还有些庆幸,若李氏当真是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女人,或者四爷也不会转投入她的怀抱了。
某种意义上,是否她占了李氏的福祉呢?原本李氏该是这个阶段四爷最宠的女人,接连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不像自己至今只得了弘曜一个,人人皆叹贝勒府门庭寥落……
云莺忽然就坐不住了,她决定要去看看李氏。
顾嬷嬷苦拦不住,只得加强戒备,多调几名宫女太监,防着李格格狗急跳墙。
然而面对面地坐着时,云莺发觉李氏跟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以为李氏那么能折腾,必然还是心高气傲不肯服老的,也会使尽手段保留当初的娇艳,但面前不过是个憔悴枯槁的妇人,顾嬷嬷若是没那几条皱纹,瞧着兴许还比她年轻些呢!
李氏也顾不上搭理云莺,只顾将弘昐搂到怀中,警惕地望向对面,似乎生怕儿子被抢走似的,她似乎已不大能认出云莺来,目中神色是警惕的、麻木的,好像她俩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云莺注意到她抬起手臂时,腕上有几道明显的红痕,不禁骇然,以为是李氏被人欺压,然而挽星悄悄告诉她,那是李氏自个儿拧的:原来李格格近来脾气愈发暴戾,起初只是打骂仆婢,可等福晋把她院里的仆婢换过几拨后,李氏到底学乖了,知道闹也无益,逢着心烦意乱难以排解时,便用这般自虐似的法子。
云莺愕然,“贝勒爷知道吗?”
挽星摇头,四爷若是知道,早把母子俩分开了,谁能保证李氏哪日不会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云莺望着李氏那张愁苦面容,心想她终究是个好母亲。李氏未必不知自己江河日下,这种巨大的恐惧胁迫着她、磋磨着她,令她神经越发紧张,但即便如此绝望,她也不舍得伤害弘昐丝毫——或许是珍重,或许是抱歉,毕竟,弘昐昔日正是毁在她手里。
云莺沉沉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她想救李氏一把,至少解了她的禁足令,多见见人,或许李氏能渐渐平和些,长久待在逼仄的空间里,难免会发疯。
当然她没直接向四爷谏言,而是先跟宋氏商议,宋氏养二格格也养了三年了,让她将宁楚克送回去,她难免不舍,但若宁楚克总牵挂境遇凄惨的生母,在她院里住着也不会舒坦,因此二人略一讨论,还是决定能帮则帮。
云莺紧紧拉着她的手,“我瞧李氏病的不轻,即便放她出来,也未必能照料两个孩子,必要时,我会为姐姐说话的。”
宋氏爱怜地摸了摸养女的头,“我只要这孩子过得好便知足了。”
但还没等两人付诸行动,西苑那头便传来动静,李氏抱着弘昐投井了,幸好那是口枯井,水位不深,里头堆着的杂物缓冲了一把,二人并未殒命,只身上有多处擦伤,须得好好卧床静养。
四爷勃然大怒,质问李氏为何要带着他的孩子寻死,李氏静默地转过头去,“妾只是觉得,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一时间,庭中寂寂无话。
四爷目光低沉看了她半日,默然离开。
自此,李氏禁足终解。
第82章 变故
大抵死亡真能叫人认清现实, 经此一事,李氏看淡许多,人也变得平和了。
云莺去看她时, 还颇有歉意道:“原是姐姐糊涂, 从前做出许多错事,伤了你我情意,还望妹妹既往不咎才好。”
云莺顿了顿,含笑道:“这是自然。”
乳母抱了弘昐来,近六岁的孩子,还是混混沌沌, 整日里只知吃和睡,这会子又嚷嚷着要零嘴儿,乳母们亦头疼不已,弘昐阿哥比同龄的孩子胖壮许多,两眼又呆滞无神, 一看便知不正常,李氏又是铁了心要管束, 岂肯纵容,但,毕竟是小主子,乳母们哪敢大声训斥,何况这孩子力大的很,两三个人有时候都拉不住呢。
李氏却轻轻笑道:“由他去吧, 多吃一顿也没什么。”
眼中有股爱怜的神气, 弘昐胳膊上的擦伤比起额娘少了许多, 显然当初跳井之时李氏亦把他紧紧搂在怀中,她想他平静安宁地死去, 而非凄楚痛哭。
得了准信,乳母们如蒙大赦,赶紧带着孩子离开。
云莺又勉强安慰了几句,看李氏脸上犹有倦容,声音又沙哑着,料想她这几日劳累太过,便不多打扰。
从东院出来,宋格格赶紧迎上,“她没怎么样吧?”
无疑是怕李氏有何不测,宁楚克伤心不已。
云莺摇头,“都是外伤。”
宋氏心下稍安,望着云莺微微脸红,欲言又止,显然是怕李氏缓过来了,要将宁楚克抱走。
云莺劝道:“这会子怕也顾不上,你无须理会,隔三差五带二格格过去探探病就是了。”
她看李氏脸上有种奇异神色,明明前几日她去探望时还跟泥胎木塑似的心如死灰,一个人能这么快变得心胸豁达重振旗鼓么?
何况,弘昐虽捡回条命,那痴傻可是如常的。
待回到西苑,顾嬷嬷屏退随从,意有所指对云莺道:“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若非希望,便只有仇恨。”
云莺豁然,这倒是颇有可能,李氏这种人怎可能真心认错?况且她是弘昐额娘,更不肯把儿子的悲剧归结到自己身上,唯有迁怒旁人。
联想到李氏禁足前声嘶力竭的一番话,云莺淡淡抿了口茶,“事到如今,要操心这个的,恐怕不是咱们。”
四爷毕竟非铁石心肠,哪怕李氏此举有些苦肉计的成分,她受伤总不是假的,何况大夫说了筋骨劳损,恐怕下半辈子都未必能和常人一般行动如常,这般情势下,禁足当然再无意义。
云莺不会去落井下石,那只会破坏四爷对她的好感,不妨静观其变,若李氏当真想对她不利,再见招拆招。
因弘昐不能无人照拂,四爷打算将其送往东院,然福晋甚是犹豫:若早几年提出这话,她很乐意养个痴傻的庶子,无知无识,还能彰显她贤妻良母的典范,岂非快哉,然而弘昐已被李氏纵得顽劣不堪,性情又那样怪癖,若将他接来,福晋是该慈爱非凡还是严加管束?怎么做都会落人口舌,想想便觉头疼。
何况弘晖胆子又小,是万万经不起吓的——人总是偏疼亲生骨肉。
看见福晋脸上踌躇,四爷还有什么不懂的,也不待福晋接话,便板着脸转身离去。
福晋万般无奈,对苏媪道:“方才该答应得快些。”
没准四爷还以为她故意摆架子、拿着鸡毛当令箭呢。
苏媪道:“如此也好,这个烫手山芋谁要就接去,咱们何必白担这干系?”
她觉得自家主子有时太求名了,人生在世,何妨自私点儿,哪家福晋这样窝窝囊囊的,太子妃都敢跟四妃争权呢!
福晋冷笑,“她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等着瞧,早晚有闯祸的时候。”
四爷本想将弘昐一并送到宋格格处,跟宁楚克作伴,云莺却道:“何须这样麻烦,在西苑将就住几天得了,左不过半月功夫,等李姐姐伤痊,我便给她送去。”
宋氏那么点麻雀大的肝胆,让她养弘昐不啻于领个活祖宗,这才是磋磨人呢。
四爷叹道:“倒是难为了你。”
福晋那样推三阻四,云莺却一口答应下来,论起来,还是她跟李氏从前的嫌隙更多呢。
云莺抿唇浅笑,四爷真真叫一叶障目,她跟李氏那点嫌隙,顶多算宠妾相争,可李氏如今于宠爱上无望,她乐得宽宏大度些,可福晋心心念念都是嫡庶,弘晖更是她眼珠子心头肉,岂容有半分损伤,难免要瞻前顾后了。
四爷也有些担忧,“若是……”
人心都有偏向,尽管弘昐与弘曜都是他的亲生骨肉,可论起感情,自然对弘曜还是更深的,弘昐本就年长几岁,乳母们又说性情愚顽,若真个打闹起来伤及弘曜,他该如何自处?
云莺莞尔,“这个,您就不用担心了。”
她对自家的宝贝疙瘩很有信心,弘曜从幼时起仿佛便有着与动物沟通的能力,她从娘家的米粒云朵,乃至厨房里那几只气势威武的猫猫狗狗,莫不被这小子收服得服服帖帖,见了他比兔子还乖,弘昐充其量也就是个略通灵智的动物罢了,云莺相信兄弟俩能相处好的——她知道四爷期盼的正是如此,父母再如何殚精竭虑,终有年华老去的一天,如何庇护终身?若是兄弟俩一个拖着一个,相互扶持,也便好过多了。
四爷本想将这副担子交给弘晖,然而福晋的态度到底令他打消念头,相形之下,对云莺的懂事体贴愈加欣慰,两口子关起门来如何浓情蜜意,自不消说。
弘昐接过来后,云莺并未区别对待,只将一间坐北朝南、阳光充足的舒适厢房收拾出来,除了原先带弘昐的两名乳母,又另外配了四个丫头两个太监,如此一来也就有条不紊,至于贴身服侍的事,一概由乳母们决定,云莺自己不拿主意,反正出什么干系沾不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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