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晋何以恩将仇报?
四爷思索再三,备车去了永和宫。
其实南巡归来他也请过两次安,不过都是隔着帘子远远地问候一声,一来里头有女眷,十四弟妹也在,二来,谁知道额娘是否愿意见他?也许她更需要十四弟陪伴。
四爷神情萧索,不知从何时起,他与德妃间有了重无形的隔膜,犹记得小时候他被拘在承乾宫里,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永和宫,总想着悄悄溜出去见额娘一眼,他记得额娘身上的熏香,记得桌上那香甜的桂花蜜藕的气味,都是幼时的他垂涎已久的。
可却始终不能得手。
后来孝懿仁皇后病殁,他回到德妃身边,却再无法抱有那种憧憬与亲近,是因为十四弟?是,也不全是,孝懿仁皇后去世的时候,十四才不过周岁,无法与他这个大孩子争竞。
可他清楚地记得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许是为了避嫌,德妃不肯与他亲近,而因为养母新丧,他也不敢表现得太过热切,他们站在一起不似母子,倒似宾主。他知道,德妃疑心他被孝懿仁皇后养熟了,更亲近佟氏一族,而他呢,尽管意识到这点,却固执地不肯剖白,任由裂隙滋生——误会便误会罢,反正德妃的母爱自有归处,她并不止他一个孩子。
而他却是习惯了不被爱的。
四爷沉吟时,通报的侍人已经返回,请他进去。四爷便理了理衣裳,重新摆出云淡风轻的架势。
德妃正在喝药,眉头都不皱一下,喝了大几个月的苦药,舌头早就麻木了,哪里还辨得出滋味。她只微抬眼皮,“这会子怎么倒过来了?”
宫门快要下钥,实在太晚了些。
四爷本该立刻说事,可听见这坦然的逐客令似的口吻,亦难得起了点火气,淡淡道:“额娘病重,儿子还不能来探望?”
德妃终于认认真真打量起他来,老四打哪吃错药了?难道就因为晌午她留十四用了顿午膳?
这么想想倒有些心虚,遂缓声道:“额娘是怕你累着,你才从南边回来,舟车劳顿,怎么不多休养几天?”
说完便让侍女搬锦杌来,又把自己常用的一个鹅羽软垫给垫上。
四爷直挺挺地坐下,脸上仍是面无表情,眼神倒是柔和了些。
德妃叹口气,“你还没用膳罢?”
细想想确实只疼小的忘了大的,罢了,一碗水总得端平。
待要命人布菜,四爷却道:“不必,儿子已经用过。”
德妃一怔,老四以前一忙起来就忘了时候,经常到夜半才饥肠辘辘传宵夜,弄得膳房叫苦不迭,如今倒是肯准时准点了。
到底成了家的缘故,她含笑道:“亏得侧福晋体贴。”
对云莺德妃自然没什么可指摘的,她或许不算外人眼中的贤良人,可对老四着实掏心掏肺。故而,哪怕那拉氏这段时日伺候自己十分尽心,德妃也不肯为这个分了彼此,故意怠慢瓜尔佳氏——她知道那拉氏有些失望,可人总得念着好歹。
当然,德妃不是那等赏罚不分之人,她对四阿哥道:“福晋以前是做了些错事,可近来我瞧她言行举止,约摸已经改过了,你便大人有大量,饶恕她一回罢。”
拿她当个摆设也好,好歹解了禁足,别叫人看笑话。
四阿哥哂道:“是福晋让您来说的吗?”
德妃微微不悦,这臭小子,有人帮他揩屁股他还不识好歹!若非那拉氏在她生病之时尽心尽力,老四岂有不被弹劾的?老八那些人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内宅的纷争究竟是些细枝末节,焉能影响大局?她跟孝懿仁从前几乎撕破了脸,如今对着那女人的神位不也照样恭恭敬敬的么?
老四还是不够圆融,过刚易折。
德妃待要继续劝说,四爷却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您且瞧瞧这些。”
德妃怔了怔,她都病得只能喝粥了,还要她看菜谱呢。
随即却反应过来,正是她前阵子的饮食,老四连这个都要打探,便这般防备?
看着额娘猜忌目光,四阿哥亦轻轻叹气,随即将那食物相克之理微微道来。
德妃有些难以置信,依老四的意思,是儿媳妇要害她?可四福晋图什么!
四爷目光冰冷,“就为了能名正言顺留在您身边,好逃脱惩治,您不会以为她真心孝顺吧?”
德妃深吸口气,“也许只是误会。”
寻常人哪里懂得这些,误打误撞弄错了也说不定,何况她这病虽缠绵不断,却也并不致命。
德妃还是不愿相信向来恭谨礼让的那拉氏会这般心思阴损。
四爷冷笑:“一日两日或许巧合,可您都连吃一个多月了,难道天天都能弄错?看来福晋竟是个糊涂人。”
德妃有些难堪,不单是因为自己受人蒙蔽,也因为四爷的口吻,简直像在嘲讽她似的!
德妃深吸口气,再抬头已是森冷如冰,“你待要如何?”
她本非心软之辈,何况人家都算计到头上来了,难道还要宽纵?只是仅凭这一本食单,也定不了四福晋的罪责,她大可以推脱膳房的人管理不善。
况且,即便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四福晋或许是无辜的,德妃也不愿冤屈了平人。
四爷颐然道:“那便看额娘是否配合了。”
他自然筹至烂熟才来告诉,而非一时心血来潮。
他们母子,几时连说句真话都这样费力?德妃亦有些感伤,可往事逝矣,隔了这么多年的辛苦路往回看,谁都没法再推心置腹。
商议好时,窗外的天已经黑透,暮色重重笼罩下来,如漆黑帐幔裹住了偌大宫殿。德妃道:“时辰不早,不若你歇息一晚,明早再回去。”
四爷并未被感动到,只当是客套,“睡哪儿呢?”
永和宫多为年轻宫婢,他一个成年皇子留宿在此自是不便,难免招人闲话。
德妃也顾虑到这层,还是去阿哥所合适。
四爷不着痕迹撇了撇嘴角,从善如流跟上领路太监,德妃却又将人叫住,接着吃力地将一个大衣柜打开,里头是些枕头被褥之类东西,有些泛旧了。
她克制地抬手指了指,“都是你从前的铺盖,带过去,睡得更舒坦些。”
知道胤禛有认床的毛病,这么多年,也不知改没改,所幸就此一晚,将就些吧。
四爷终于有所动容,他快步上前扶德妃躺下,迟疑刹那,还是坚定地道:“明早我来陪您用膳。”
却没问德妃愿不愿意,显然是怕遭到拒绝。
而德妃只是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温声点了点头,“好。”
第118章 念头
四爷在阿哥所躺了一宿, 虽然阖着眼,心思却飘飘荡荡没个归处,一会儿想起小时候跟兄弟们嬉笑打闹的光景, 一会儿又是现在, 各自成了家渐行渐远。
当然也不免想起云莺,虽然也有独宿的时候,可多是在书房,一墙之隔,知道彼此都惦念着彼此,心是实在的。
可他忘了在宫门下钥前送信回家, 也不知云莺这会儿如何辗转反侧。
想到她,不由得心中痒痒。四爷唯有默默念佛,借禅音迫使自个儿宁静下来,心如止水。
可入了红尘,谁又舍得离去?他注定是个俗人。
次日鸡鸣时起身, 四爷精心梳洗一番便去永和宫中应卯。
德妃诧异儿子这样早起,上年纪的人往往觉浅, 可他不是风华正茂?
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无奈道:“坐罢,额娘叫人传膳。”
御膳房自然是早就备好了的,以防主子们随时传唤。桌上摆着江米糕、三鲜包子、豆腐八仙汤、鸡茸粥等等精致小点,德妃还另外添了个锅子,天虽然渐渐热起来了, 早晨的风仍有些寒浸浸, 身上暖和才不容易伤风受凉。
母子俩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席间都未说话。四爷习惯了细嚼慢咽,而德妃病中胃口稍减, 也吃不下多少东西。
两人都严肃得跟完成一桩任务似的。
席散之后,宫人们过来收拾碗筷,德妃长舒口气,老四这脾气真个噎人,难为瓜尔佳氏怎么跟他朝夕相对的。
当真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四爷告辞,德妃也不强留,只叮嘱他有空常来。
四爷颔首:“孩儿会的。”
德妃:……
不过客套客套,用不着认真吧?可想到老四没在她膝下长大,难免有所依恋,也是个可怜人,遂又吩咐侍从去买些胤禛喜欢的吃食备着。
她也只能如此了,倘胤禛仍是稚童,还能搂着抱着撒两句娇儿,这么大的人能怎么办?瞧瞧老四那张脸,比他阿玛还死板!
德妃扶额。
四爷回到府里,果然就看到一脸憔悴的云莺,她应是很细心地拿茶叶敷过脸,仍旧改不住眼下乌青。
跟食铁兽似的。
四爷忍不住好笑,“才一夜不见就牵肠挂肚?”
云莺哀怨地瞪着他,能不担心么?也不差人送个口信,叫她脑子里昏昏沉沉转了千百个念头,生怕四阿哥有何不测,或是回来路上被人给害了,变成鬼都没处诉冤去!
当然她也想到德妃会留宿,但这也很可怕有木有?常言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福晋想旧情复燃呢?仿着红楼梦里宝蟾送酒勾引薛蝌那般,做成的圈套。
就算四爷不情愿,没准人家来个霸王硬上弓。云莺打量着对面清瘦笔挺的身板,觉得不无可能。
四爷作势要来拧她的嘴,“愈发胆大包天了,这样的话也敢编排。”
云莺也不闪躲,反而笑靥如花迎上前去,一对星眸熠熠生辉。
四爷当然舍不得再动手了,唇到近前化作一个绵长的吻,彼此十指相扣,呼吸相闻。
甚至于两人都疑心各自尚在梦里,不过如牛郎织女那般鹊桥相会、心有灵犀。
过了快一刻钟,云莺才气喘吁吁将其推开,面色泛红,“您用过膳不曾?”
四爷知道她必是在等他,虽然已在德妃处用过了,但还是舍命陪君子。
云莺却敏锐地注意到四爷胃口不比往常——要知道胤禛向来信奉一日之计在于晨,早膳也是他最为挑剔的一顿,哪有这样潦潦草草的?
在她追问下,四爷只能承认。
云莺抚掌,“这是好事,何必瞒着?”
她巴不得四爷跟德妃快点冰释前嫌,要知道四爷登基之初,德妃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呢,能早点解决隐患不是更好。
四爷却有些惆怅,以前他生病时,最怀念便是额娘那儿的糕饼点心,要知道宫里治病基本都在净饿,饥一顿饱一顿的,据说胃掏空了,邪风自然而然也便散去,可小孩子哪有不嘴馋的?他就不信十四在永和宫也这般可怜兮兮。
(四爷坚定地认为自个儿不如弟弟们壮实便是打小营养不足的缘故,这个么,云莺不置可否,每个人天赋树上的技能点都不一样啊,她觉得四爷是在给他糟糕的骑射技术甩锅。)
如今德妃对他倒是大方多了,可再品尝到永和宫的点心,四爷已没有那种欣喜若狂的感受。
到底错位了吧,德妃现在所做的补偿,不过是为了填补她自己的愧疚,可儿时那个茕茕孑立的影子,只有他自己感同身受,午夜梦回还时不时想起。
幸好,云莺总在挂念着他,而他也是她的唯一。
这才是他真真切切拥有的东西,必不辜负。
*
直到午后,才有人将四爷来访的消息告诉福晋。
云芝很为她不平,“德妃娘娘怎这般没眼色?贝勒爷过来都不打声招呼。”
忘了福晋才是正儿八经的发妻?倒把儿媳妇撇开,母子俩说起私房话来了,没见过这样荒唐的。
听说昨夜还把四贝勒赶到阿哥所去了,这更可恶,永和宫又不是没地方睡,再不济,跟福晋同榻而眠就行了,正好解开误会。
无疑云芝还抱着痴心妄想,盼望两位主子重修旧好,顶好再养下个嫡子呢。
福晋哂道:“他自瞧不上我,我也懒得趋奉他。”
就算昨晚德妃知情识趣给她这个机会,福晋也不会答应的。她堂堂高门贵女效仿娼楼妓子行径,像什么话?只有下流女人才整天把男人缠在床榻上。
不过德妃的隐瞒亦令她感到轻微的不愉快,费了这么多工夫,还是把她视作外人,到底非同骨肉至亲。
这样下去,她如何能相信德妃会帮她说情,将她从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解救出来?
云芝也想到这层,小心翼翼道:“倘若娘娘病痊……”
这阵子德妃的饮食已十分清淡,再配合太医院开的固本培元的方子,假以时日,总会渐渐好起来,到那时难道还要故技重施吗?
可招数总有用老的一天,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倘若被识破了呢?
福晋神色忧悒,她何尝不知此非长久之计,可她没有更好的法子。
如无必要,她并不愿对德妃动手,这世上善待她的已经不多,连娘家也不过各怀鬼胎互相利用而已。
其实她只想在福晋的位置上长长久久地坐下去,一直到死,只因为这位置本就是属于她的,她不容许任何人抢走。
可他们却连最后的希望都不给她。
要是……德妃驾鹤西归就好了,她记得民间有三不去的说法,给公婆披麻戴孝过的儿媳是无法被休弃的,世道也不容许。
福晋很快便为这隐秘的念头微微颤栗起来。她快速摆了摆头,想把那可怕的想法撇开,可它却如同一株植物深深扎根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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