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走一面这样想,心里痛快得很,走路的姿态也不禁跟着扭捏作态起来,有一种死去的希望在心里重新燃了起来。
到了病房外,身体又蓦地沉重起来,两条腿顿时像灌了铅似的,抬也抬不动了。
病房里的病人纷纷探着头往门口瞟,他们在想这花枝招展的女人又是哪位大兄弟的太太?可这病房里的男人都是这么的朴实,他们的太太是不这么穿的,他们的太太是有生活气的,衣服是烟熏火燎味的;她太瘦了,骷髅架子外面套了层皮,皮外又套了件褂子,她像是缝在旗袍上,严丝合缝的,平坦的没有一点儿褶子。
葛大海跟着转过头去,第一眼没有认出来,也以为是人家的情人,刚想笑,认出来了,笑容夭折在嘴边,抽搐了两下算是祭奠。
过了许久他才朝她招了招手,她走了过去,站在床边,俯视着他,照爱克斯光似的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照了个遍,最后目光定在他的眼睛,笼着一块四方白纱布,看着看着眼泪扑朔扑朔地往下掉, 捂着脸哭。
葛大海见她这样,鼻子也跟着一酸,眼底也有泪在打转,但他忍住了,他怕一哭,另一只眼睛也要哭瞎掉。
葛大海见她这样,鼻子也跟着一酸,眼底也有泪在打转,但他忍住了,他怕一哭,另一只眼睛也要哭瞎掉。
她哭着哭着突然骂道:“你这个畜生,挨千刀的。”
葛大海一怔,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听她的语气就知道这一趟是来兴师问罪的,来讨伐他的,那么她掌握了多少关于他的罪行呢?他吃不准,他只能侥幸的想,她只是在弄堂的麻雀嘴里听到了一点儿流言。
她从床尾搬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瞪了一眼看热闹的人,叫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吵架啊!”
对床的大爷正在下棋,若无其事道:“夫妻嘛,床头床架床尾和,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啦,哎,吃你的马!嘿嘿!”
周兰芝用手背揩了揩泪,妆揩花了,脸颊旁的雀斑若影若现,葛大海想起了她身上这件衣服的来历,当年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在电影院里应了他的求婚,昔日的她是美得惊心动魄的,美得不容人拒绝的,衣服没变,一条多余的褶子都没长出来,然而人怎么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呢?
葛大海忍不住道:“你怎么想起来把这件衣服翻出来穿了?”
“呵,我以为你从来不在乎我穿什么呢!”
“你这话说的,只是这几年你不打扮了,衣服换来换去都是一个样子。”“老妈子似的。”后面这句他咽了回去,没敢说出来。
周兰芝无声地扶着床沿痴笑,在她这里,笑是另一种悲伤的表达。笑累了,她用他的被子揩了揩手道:“葛大海……我们好聚好散吧。”
周兰芝无声地扶着床沿痴笑,在她这里,笑是另一种悲伤的表达。笑累了,她用他的被子揩了揩手道:“葛大海……我们好聚好散吧。”
她揩完了才发现他的被子是那样的脏,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觉得手更脏了。
对床的大爷拍着大腿激动地喊道:“哎哎哎——你这高老头怎么耍赖,放回去放回去!落子无悔呀!”
高老头道:“我是不记得刚刚走哪了,不作数,我反正是要攻卒的,我这卒一步过了河,可就大显身手咯。”
大爷一掀桌:“去你妈的,项羽乌江自刎好歹是个英雄,你高老头淹死在楚河里也只是个猪猡——”
“你,你咒我死啊——”
周兰芝从皮夹子里掏出香烟点燃猛地吸了一口,镇定道:“房子给你,女儿我带走。”
葛大海眉毛一颤,惊愕地望着她,嗓子被什么糊住了,说不出话来。
护士进来劝架,收拾散落一地的棋子,一闻到烟味立马扭头训道:“喂——那边的家属,这里是医院,不能抽烟的,赶紧灭了。”
“啰嗦。”周兰芝不悦地把烟随手往地上一丢,一脚踩灭,斜眼道:“你说话呀,别给我装死。”
要想经营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装死是必要的手段,但是开始和结束一段婚姻的时候,装死是苍白又无力的挣扎。有些话说得再脏,也没做得事脏。他把脏事做尽了,这一刻脏话竟然也说不出口了。
周兰芝起身道:“你装死也没有,等你出院我们就去办离婚。”
葛大海道:“你是在意气用事,你没有工作,没有钱,现在房子也不要,离开我,你们只能去大马路上要饭了。丹丹说她要搬出去住,她闹独立,我答应了,女孩子长大了就是泼出去的水,早晚是别人的,但是兰芝,我们是彼此的,我们是一家人。”
“呸!”邻床的老太太把嘴里的橘子吐了出来,对她孙女抱怨道:“这橘子——酸 !”
第二十四章
孙女拿起帕子替往奶奶擦了嘴,嗔怪道:“娘娘,这是花旗橘,又贵又甜的!”
王奶奶砸吧砸吧皱成橘子皮似的嘴唇,撒娇道:“侬再给我掰一瓣试试。”
孙女依着她,又掰了一瓣递到她的嘴边,王奶奶咕滋咕滋一嚼,点头道:“诺,这一瓣是甜,是甜。”
高老头拍手笑道:“无牙老太太恰橘子,一半酸一半甜。”
王奶奶瘪着嘴骂:“高老头,癞皮狗,落了子,撤回走。”
高老头捂着心脏大口喘气,喊救命。
护士跑进来骂:“不许吵架!把人气死了谁负责!”
周兰芝望着雨珠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棂,每一拍都在她的心里掀起千层浪涛,踱步道:“这天气太糟糕了!等天晴了,我们就办离婚!”
她的声音忽大忽小,也是跟随她心里的浪涛载浮载沉。
葛大海钻进被子里,蒙住头,愤愤道:“离吧离吧,什么晴不晴,雨不雨,下刀子老子都陪你离。”
王奶奶拉了拉孙女道:“乖乖,侬不要靠在窗户下头,当心被雷劈着!”
“娘娘,我站在屋子里头嘞。”
“侬覅热昏了头,侬就是钻在被窝里头,雷公照劈不误的啊好呀。”
周兰芝莞尔一笑,瞥了一眼床铺,他把自己捂得严实,唯独落了一只脚没遮全,同床共枕了小半辈子,她倒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脚——黄黑的脚背,宽扁的脚趾头,趾缝两侧藏着污垢,指甲壳又长又厚,化身成一柄柄刀刃攻击着她,她受了刺激,捂着嘴冲到厕所里头一阵呕吐,吐出一池子残碎的指甲壳。她扬起脸来,惊恐地望着镜子里的女人,质问道:“侬是撒宁?”
镜子里的女人也惊恐地指着她问:“侬是撒宁?”
她对她说:“周兰芝,多年不见,侬怎么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
她也说:“周兰芝,多年不见,侬怎么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
她勾着身子拧开水龙头洗脸,一捧清水一捧眼泪,再昂起头来,脂粉全无,脸颊的雀斑像一颗颗金黄的麦穗。
灯泡坏了,忽明忽灭,麦穗也跟着忽亮忽暗,暗了也就淡了,美是要见光的,天光不够还要借助灯光;丑则是要往暗的地方藏一藏的,天要黑,灯要暗,眼要半眯着,朦胧之中也就含混过去了。
八卦的小护士忍不住跑去楼上找朱丹,声情并茂地跟她讲说,医院来了一个疑似是她母亲的女人,呆在六号病闹了一阵,闹到要离婚,现在看样子是要走了。
朱丹正点了酒精灯煮针头,预备给顾越珒注射一剂0.2mg胃长宁,她虽苦学一夜,但手生得很,见状立马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望向顾越珒。
顾越珒伸出手臂摊在桌子上,道:“一百块。”
护士挖了挖耳朵,难以置信道:“顾先生,你看我行不?我技术很好的。要不咱们老熟人打个折,五十?”
顾越珒缩回手,淡淡道:“不用,我和你不熟。”又对朱丹道:“酒精炉先灭了,回来再煮,我看会报纸,希望这次不要让我等太久。”
朱丹蹬蹬蹬一路小跑下楼,悄悄地探了一眼六号病房,找来找去,不见周兰芝的身影,顿感失落。
王奶奶的孙女恰巧出来扔橘子皮,见到她鬼鬼祟祟的不免盯着看。瞧她长得与方才闹离婚的太太神似,走上去问道:“你是不是找人?”
朱丹点头。
“她去厕所有一会儿了,不知走了没。”
朱丹道了谢。
“她很勇敢,这世道,有几个女人敢跟丈夫离婚!”
朱丹茫然地走到厕所门口,门开了,周兰芝走了出来,用手帕擦着手,额前的发丝湿了,一绺一绺贴在耳鬓。
“姆妈。”
“姆妈。”
周兰芝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道:“侬两天么得回家,去哪儿了,有地方住没?”
她说完下意识地从皮包里取出纸烟衔着,火柴一划,蓦地想起医院禁烟,立马吹灭,迫切地吸了两口冷烟解馋。
朱丹道:“我暂时住在医院。”
周兰芝侧着头打量她,一头雾水道:“侬这么穿这身衣服,演的哪一出?”
朱丹解释道:“治病住院把钱花光了。上面病房刚好有个病人找看护,给钱,我就应下了。”
周兰芝敲了敲烟身,思忖道:“事情我都晓得啦……我跟他讲——出院就离婚,什么也不要,就带着你走。”
朱丹惊愕地看着她,诧异道:“姆妈,你是说,要跟他离婚?”
“不错呀,这样的畜生还跟他住在一起作孽么!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侬给我几天时间,我接你回家,不是原来的那个家,是新的家!”
朱丹冲上去抱住她,伏在她的胸口哭,一只眼睛淌着悲伤的泪,一只眼睛淌着喜悦的泪。
周兰芝一下接着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她诧异她的头发何时这样长了,乳房也发育了,她简直就是十六岁的自己——十六岁的周兰芝——十六岁的周兰芝在哭!
“侬要记住, 覅靠男人,覅信男人。”
朱丹仰起脸,望着映入眼帘的尖下巴,感受到某种前所未有的骇人的力量。对于她翕动的嘴唇里所迸发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令她毋庸置疑。
朱丹激动地浑身战栗,手脚冰凉,紧紧抱着她,使劲点头道:“我记住了,姆妈,呜呜,我等你带我回家。”
周兰芝掰过她的小脸又是揩眼泪又是拨头发,交代道:“明日我让天明给你带包换洗衣服来,侬是不是两天没换内裤了?”
朱丹低下头道:“没得条件换,澡是有洗的。”
“女孩子家最不禁脏,一脏就要生病的,阿晓得?”
“嗯。不过姆妈,你要找天明得上他学校去。他因为帮我受了伤怕回去被孔太太纠缠,躲到学校养伤去了。”
“行,我去学校找他。”
“你在孔太太面前注意别说漏了嘴。”
“放心,我跟她不讲话。互相看不惯。不过呀,天明不错的,我看他对你蛮上心。”
“姆妈,我和天明琉璃一块长大,我是拿他们当兄弟姊妹的。”
周兰芝眉眼弯了弯,笑道:“女儿啊,不要轻易拿人家当弟弟呀,伊不一定拿侬当姊姊!”
……
第二十五章
宋启睿的脑袋活像一颗被盘得油亮的棕红色核桃,凸起的青筋宛如一条条潜伏在头皮下的蚯蚓,好似专门以吸食他的怒气得以生长,他一怒,它们便猛地肥硕起来,围着他的头顶缓缓蠕动。
“实在是胆大包天,太不像话!谁借他的胆子!”宋启睿一面怒骂一面在床边踱来踱去。他的胁下夹着黑色大盖帽,露出圆圆的一寸蓝底白色太阳的帽徽。
顾越珒板着脸不说话。
朱丹一进来就被吓住了,“顾——”后面“先生”两字连滚带爬地一路爬回到了肚子里化作一声肠鸣。
顾越珒放下报纸,原本竖着的眉毛顷刻弯了下来,道:“顾?我们什么亲密到这种地步了。”
“顾——”朱丹通红着脸,刻意又拉长音调复述一遍,紧接着短促的补上:“先生。”
这一声冗长的顾先生被她喊得头重脚轻,像小孩子玩耍时调皮地呼朋引伴,扮着鬼脸拉长音调,简直稚气。
顾越珒卷起报纸竖起来支在腿上,视线越过宋启睿去看她。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突然间不喜欢听她喊他顾先生了,先生二字俨如一道屏障,把他锁住了。但他这人心思向来藏得深,言不由衷是常有的事。
宋启睿走来走去,像一块飘忽不定的乌云似的,一会儿遮住了朱丹一会儿又露出她半个身子,他自己毫无察觉,自顾自说道:“他娘的,审了两天,忙得警察局人仰马翻,嗨,终于给老子查清楚了!”他一面拍着脑门,一面指挥朱丹道:“小丫头,替我把衣架上挂着的公文包拿过来。”
朱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做。在这里,好像谁都能吩咐她去做这做那。
朱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做。在这里,好像谁都能吩咐她去做这做那。
宋启睿接过包,掀开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顾越珒,阐述道:“说是一种DDT的新型农药,他娘的,能吃死人的。”
顾越珒靠在病床上从容地翻着材料,翻了两页看见了犯人的信息,来了兴致,道:“钱富仁?”
“害,别看名字取得人模狗样,他娘的,小瘪三一个,蹲在舞厅里头给人擦皮鞋的。”
顾越珒道:“那要看都给谁擦了。”
宋启睿双眼一亮,拍着核桃脑袋佩服道:“哎呀呀,不愧是顾家大少爷啊,我调查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一般的野狗——”
“喔?”
“这他娘的是复兴社的军犬啊!”
“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不不,顾大少爷你误会了,在宋某心里,永远是与顾家是一家人。不过啊……确实,刘主任的面子也不能驳,宋某也是难办的很。其实呢这件事全是女人的小心眼在作祟,扯不上刘主任更扯不上复兴社。”
顾越珒听他这么一说,心下知晓了几分,向他确认道:“你是指刘小姐的那件事吗?”
“是呀,钱富仁的口供讲,刘小姐的旨意就是要让你吃点苦头,拉拉肚子,跑跑医院。不过小瘪三懂什么,大字不识一个,他娘的脑子瓦特掉了,泻药买成了农药,幸好他也没敢多倒,宴会当天也就往你的酒杯里偷偷滴了几滴,宋某知道就凭这几滴就足以一枪毙了这狗东西,可是,他娘的,他学精了,见情况不妙一口把刘小姐给供了出来,册那,这不是逼着我去提审刘小姐!”
“是呀,钱富仁的口供讲,刘小姐的旨意就是要让你吃点苦头,拉拉肚子,跑跑医院。不过小瘪三懂什么,大字不识一个,他娘的脑子瓦特掉了,泻药买成了农药,幸好他也没敢多倒,宴会当天也就往你的酒杯里偷偷滴了几滴,宋某知道就凭这几滴就足以一枪毙了这狗东西,可是,他娘的,他学精了,见情况不妙一口把刘小姐给供了出来,册那,这不是逼着我去提审刘小姐!”
顾越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文件,良久道:“罢了,宋厅长此事我也不追究了,就当是我还刘小姐一个人情。”
宋启睿连忙笑着感激道:“顾大少爷大人有大量,哈哈哈,切莫跟小女子和狗东西置气。你看你,脸色不好,人也瘦了,明日我让贱内做些你爱吃的淮扬菜送来,她这半年手艺又灵了不少。好了好了,你快躺着休息,我得赶紧回去把案子结了,那就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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