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丹红着脸道:“姆妈这浴缸真大,真舒服。”
周兰芝道:“有什么好躺的,跟躺在棺材里一样。”
朱丹连忙爬了出来 ,被吓出一身冷汗,狼狈地逃去了卧室。
她的卧室有一整面墙的书架,空的架子,由她去填。蓝紫花卉被套罩着柔软的弹簧床,往后一仰,倒进云里似的,连带四肢都要一同化在床上。墙上挂着莫里索的油画,画着一个正在梳头发的白裙少女,幽幽地看着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床边立着一盏快赶上她个头高的铜台灯,碧绿的罩子,雕着几何图案,灯一开,发出荧绿的光,像是将几百只萤火虫倾倒在里面发出来的黄绿色的光。
她的卧室有一整面墙的书架,空的架子,由她去填。蓝紫花卉被套罩着柔软的弹簧床,往后一仰,倒进云里似的,连带四肢都要一同化在床上。墙上挂着莫里索的油画,画着一个正在梳头发的白裙少女,幽幽地看着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床边立着一盏快赶上她个头高的铜台灯,碧绿的罩子,雕着几何图案,灯一开,发出荧绿的光,像是将几百只萤火虫倾倒在里面发出来的黄绿色的光。
这屋子简直像是一位浪漫的法国女郎,曳地窗幔宛如她缎子般柔顺的秀发,水晶吊灯则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深邃眼眸,她或许出生在法国南部的马赛,见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花田,爱橄榄酱和葡萄酒,为了她的爱情,她登上了“诺曼底”的巨轮,远渡重洋来到了上海,只为了寻找她的爱——
突然,法国女人开腔,嗓子里呜出一声脏话:“噗噗噗。” 顿时击碎了朱丹浪漫的遐想,原来她的马赛美人生着一副破锣嗓子!
朱丹悻悻然走到客厅,周兰芝正蹲在地上捻无线电,还是原先家里的那一个,好似换了新家不高兴,刺刺噗噗在闹情绪,东西总是比人长情。
朱丹好奇道:“房子都换了,为什么不趁机换个新的无线电,他总不至于计较这点小钱吧?”
“我看你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主!”
“也……这也字是随了谁?难不成你在骂我像那个人!”
“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不像他像谁?”
“要是可以,我是真恨不得把我这一身血抽干换掉!”
周兰芝变色道:“你也不必这样恨得咬牙切齿,血缘是改变不了的!你就算是恨死他,他也是你爸爸!”
朱丹叫道:“我没有爸爸!”
电话铃响了,周兰芝起身去接,坐在沙发上,拿起话筒道:“喂,你哪位。”接着又说:“你先别来,我再问问她。好,十分钟之后你再打来,嗯,就这样。”
她挂了电话,面无表情道:“把香烟递给我。”又道:“来,坐到我身边来。”
朱丹坐了过去,惴惴不安道:“谁打来的电话?”
周兰芝一口接着一口的吞云吐雾,一只手兜在下巴下面接着烟灰,直到一根烟快燃烧殆尽了方才开口道:“那个人,他想来见见你。”
朱丹不假思索道:“不见,我这辈子都不要见他。”
周兰芝厉色道:“你能不能懂事点!我们需要他,需要他的钱,需要有个人来管管我们娘俩的死活!”
朱丹执拗着一张脸,细细想着她的话,终究是忍不住,伏在她的腿上落泪道:“姆妈,我可以去挣钱,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会赚很多很多钱,姆妈,你相信我。”
周兰芝动容道:“傻孩子,这年头钱哪是那么好赚的,你一个女孩子,没权没势的,你能找到什么好的工作!”
“穷点苦点又算什么呢,只要和姆妈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害怕的。”
“你是什么都可以不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一个离了婚没有本事的女人带着孩子 ,我拿什么养你,我又拿什么养活我自己,难道要像以前的人一样去昧着良心卖掉女儿换钱吗?”
“你是什么都可以不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一个离了婚没有本事的女人带着孩子 ,我拿什么养你,我又拿什么养活我自己,难道要像以前的人一样去昧着良心卖掉女儿换钱吗?”
朱丹惊愕地抬起头,眼泪噎在嗓子眼。
周兰芝不去计较她天真的傻话,她倒是宁愿她永远不知人间疾苦,永远这般天真烂漫。她从前活得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得过且过 ,现在抬起头了,就没道理再低下去了!
很快,电话铃又响了,掐着点响的,周兰芝从容的接起电话道:“嗯,讲好了,你晚上过来吃饭吧。”
周兰芝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等着他来。朱丹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小猫似的,听到一点 动静立马竖起耳朵,提高警惕。她听得见电梯工东工东攀升的声音,她总是在猜这一趟上来的是不是他。
她不知道他长皮肤是黑还是白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中年男人的大肚子,更不知道他的假发下面会不会是一片地中海。她对他简直一无所知。
电梯停了,朱丹严阵以待,不一会儿门被敲得咚咚响。
周兰芝在厨房忙得抽不出身,使唤朱丹去开门,一遍遍催,催得人心烦意乱,朱丹只好硬着头皮去开。
门一开,双方都怔住了。
周兰芝从厨房探出头来问:“来了吗?”
朱丹回应道:“啊,来了。”又对站在门口的陈治桦道:“陈……陈先生,请进。”
周兰芝笑容满面地端着一盆清蒸鲈鱼走了出来,道:“来得正是时候,刚好开饭。”
见两人尴尬地站在原地,一对木头似的,叹息着放下菜,款款走来挽住陈治桦的手臂,介绍道:“这就是咱们的女儿朱丹 。” 又拉着他往客厅去了。
朱丹关上门,慢吞吞跟在后面 。
陈治桦惊愕道:“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就是我的女儿。”
朱丹冷冷道:“我也没有想到陈先生竟然就是陈世美。”
陈治桦百口莫辩,站不住,跌倒在餐椅上。
周兰芝睁大眼睛道:“你们见过?”
朱丹冷笑道:“我还见过陈先生的宝贝儿女,陈先生对他们疼爱的很。”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样的刺进陈治桦的心窝子里,他连椅子都坐不住了,人直往下滑,周兰芝扶住他,凑近了道:“喔?治桦啊,从前怎么样我不管,以后你可要一视同仁。朱丹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能亏待了她。”
第三十一章
陈治桦道:“你们这些年好吗?”
朱丹嗤笑道:“好不好的,你现在才来关心是不是太晚了?好有怎样,不好又怎样,不都长大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是我亏欠了你们,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恨我怨我,我都能接受,但你以后能不能给我弥补的机会,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全都答应你。”
朱丹红着眼,鼻子一酸,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还警惕着他,连眼泪都不敢轻易落下。她想,如果他不是陈世美,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那么她会像思琪一样被宠着长大,或许也会变得娇惯跋扈,养一身小姐脾气,但那也无妨,那是被人宠坏掉的证据。
周兰芝替他倒酒,举杯道:“今天是个好日子,都高兴点,来,为我们一家团圆干杯!”
朱丹默默喝了口橙汁,埋头扒饭。
陈治桦替她夹了块糖酥排骨,和蔼道:“多吃菜。”
她的一滴泪啪地滴进了碗里,一颗浑圆的泪珠立在酱油色的肉上,她就那么夹起送入嘴里,把自己的眼泪吃了下去。
四方的桌子,一人坐着一边,留着一个空位子。她突然想到了葛大海,这些年来他一直填着桌子的一边,也是一家三口的样子,却是隔着心,贴不到一起去。
朱丹咬了咬筷子尖,嗫嚅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吗?”
朱丹咬了咬筷子尖,嗫嚅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吗?”
陈治桦与周兰芝一齐应道:“当然。”
“那……在你心里,我和思琪念之一样,一样重要吗?”
“不,从此你比他们更重要,他们已经得到了完整的父爱,但是朱丹,我却在你的成长中迟到了十六年,我很遗憾,我多想知道我的朱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读书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一定是很可爱的吧。但是这些,我都没有看见,朱丹,欠你的,容爸爸加倍补给你,好不好孩子?”
朱丹呆呆地听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他的话说得实在动听,松动了她根深蒂固的恨意。她又试探道:“我才不信呢,思琪念之是你的宝贝,我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野孩子,怎么可能比他们重要。”
“什么野孩子,胡说!你是我陈治桦的女儿!我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兰芝你教育得很好。”
周兰芝连忙摇手道:“这功我还真邀不了,我这些年连自己都懒得去管,更是没心思管她,全凭她自觉。”
陈治桦一愣,更是心疼她了。正因为他感受过一个孩子从娘胎里诞生乃至长大成人的整个过程,如今朱丹亭亭玉立的站在跟在,倒不像是凡胎肉体了,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好似她生来就是个大人样。
再看周兰芝,美人迟暮。宛如一朵半枯的玫瑰,花瓣已然发皱发黑。然而玫瑰自怜,不忍凋零,擅自用画架子上的颜料补了色,诞生出一种畸形的旖旎的美感。
想到这,陈治桦不禁抬起袖子揩了揩眼眶,忆起往事。
后来他喝醉了,絮絮地说了许多事。兰芝留他过夜,他也没有拒绝。
朱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他不应该留下来的,这算什么?她实在不能不去想他的另一个家,不去想的他的太太和孩子。
他在餐桌上提了一嘴他的太太,好像是叫文珊,是个任性的资本家小姐,他娶她,说是迫于当时的经济压力,一结婚就变卖了她的嫁妆去救公司。
他又说,当年如果不是面临公司倒闭的危机,他一定会娶兰芝,他爱的是兰芝。
朱丹气鼓鼓地锤着枕头,可他终究没能娶她,他还是为了钱娶了别人!朱丹原本都要原谅他了,这么一想,又恨了起来。
她跳下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到客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开门望了望,沙发上侧躺着一个人影,只开了一盏立地台灯,微弱的暖光罩着她细长的身躯,头是亮的,脚已经趋于棕黑了。
她一只手吸着烟,另一只手在拍腿上的蚊子。
朱丹走到客厅倒起一杯水,怯怯问道:“姆妈,这么晚就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周兰芝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的确是大人了,开始管起妈了。”
朱丹举着水杯踌躇着,她的脚在昏暗的客厅冒着寒光,周兰芝不厌其烦道:“又不穿鞋!”
朱丹举着水杯踌躇着,她的脚在昏暗的客厅冒着寒光,周兰芝不厌其烦道:“又不穿鞋!”
“我的拖鞋总是东一只西一只,找起来太麻烦了。”
“得找人把拖鞋焊你脚上才行!”
“姆妈,你喝水吗?”
“嗯,倒一杯吧,我要喝凉的。”见朱丹端来,又小声吩咐道:“”哎,别端过来,放茶几上就行,我等会喝,你去睡觉吧,多晚了。”
“你都说我长大了,大人是有晚睡的权利的,不是吗?”
“行,让你读书,读出一堆歪理来和我顶嘴,也好,未来不必担心你嘴上吃亏。”
朱丹讪讪一笑,坐在她的脚边,一面喝水一面发呆。
周兰芝顺势将脚架在她的膝盖上,翻身趴下,撒娇道:“替我捶捶小腿肚子,胀得很。”说完朝放在地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朱丹放下水杯,握着拳头在她的小腿肚上又是捶又是揉,手法像是在揉面团。
周兰芝突然诘问道:“你是不是憋着话?连拳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以后会经常来吗?”
“什么他不他的,你该叫爸爸。”
“我叫不出口。”
“荒唐,亲爹为什么叫不出口,你这样嘴不甜,以后怎么争得过那两个孩子?”
“思琪和念之吗?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争。”
“你不争那就派你没份呀,凡事人家先拿,你啊,只能跟在人家后头捡剩的。 ”
周兰芝气得坐直了身子,翘起二郎腿依着她的肩膀道:“想当年我也是可以争一争的,虽然他需要钱,但是我要是告诉他我怀孕了,以我对治桦的了解,他还是会娶我的。”
朱丹并不懂这样的一种爱。
第三十二章
此后陈治桦三天两头就往公寓跑,他是有钥匙的,但仍然喜欢敲门,并且有自己敲门的节奏,不疾不徐,用刚好的力道敲上两遍,静等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再回忆起住在酱油弄时,门是常常被敲得震天响,急促地乱拍着,像是上门催债似的。
陈治桦每次来总要带些礼物,有时是小女孩才会喜欢的洋娃娃,是外国广告画上吃牛奶的小孩模样,有时又是买几件她暂且穿不出去的礼服,闪着亮片和流苏,只能拿去镇着衣橱。
他一会拿她当孩子,一会又拿她当大人,她像是液体的,套在哪个模具里就是那种形态。
她自己倒是忙着一趟趟去书店选书,不想让那红木书架上头空荡荡的,没有书的书架和没有血肉的人一样,看起来都有点骇人。她费了几日工夫,才算是让它看上去像个单薄的人了,再要使它胖一些,得耐下性子一口一口地喂了,草率不得,疑有滥竽充数之嫌。
下午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往孔家打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孔太太上楼的声音,一阵实一阵虚,再喊琉璃接电话。接着是轻快的年轻的脚步声,“喂,朱丹吗。”
“琉璃,是我。”
“你怎么才来电话,都几天了!”
“家里有点事,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借口!我就不信你拨个电话的工夫都没有!”
朱丹吃吃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像是在训男朋友一样,我下意识都快要去跪搓衣板了。”
“你胡说什么呢,对了,你是搬家了吗?弄里都在传……传你父母离婚了,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是你爸爸也搬走了。”
“是,他们的确是离婚了,我现在住在……”
“住在哪儿?”
“住在霞飞路那边的公寓。发生了许多事,电话里我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我们出来见一见。”
“好,那我去找你。”
朱丹不敢直接邀请琉璃来新家参观,害怕随时撞见陈治桦回来。于是只能约在外面见面。琉璃说想吃DD’S家的蛋糕,也在霞飞路上,离朱丹家近,于是她先到店里坐着等她。
服务员是个俄罗斯女人,会说国语,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荒腔走板的上海话。朱丹告诉她,她在等朋友,要等朋友来了才能点单,店员递了两本杂志供她打发时间。
杂志草草翻完了,琉璃还未出现,她只能透着玻璃窗看看街上的行人或是看看服务员端着咖啡蛋糕在店里走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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