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心蕊这才笑着转过脸去看她,她忽而想到十年前的自己,没有什么是比年轻更叫人嫉妒的事情。
年轻意味着无限的希望。
她现在对未来反而没了憧憬,开始追忆过往。
等菜的间隙,三人只是各自低头想着心事,或抬头看看包厢里的装饰,间或嗑几粒瓜子,饮几口热茶,静得能听到外头嗡嗡的谈话声。
待菜品一一端上,泠心蕊欠身夹了一块叉烧肉到越珒的碟子里,旁若无人似的用着从前的口吻对他说道:“我记得你爱吃烤方的。”
朱丹带着怨气紧跟着夹了一块鱼头给他。
泠心蕊忙不迭阻拦道:“嗳,越珒他从来不吃鱼头!”说着连忙起身要夹到自己碗里,却被他一筷子护着鱼头。
泠心蕊忙不迭阻拦道:“嗳,越珒他从来不吃鱼头!”说着连忙起身要夹到自己碗里,却被他一筷子护着鱼头。
“从前是不吃的,但现在也吃了。”说着便凑近碗边咬了一口,咬完才意识到是鱼的嘴唇,那鱼豁了嘴,正幽怨地凝视着他。
泠心蕊苦笑着跌坐回椅子上,望着他生硬的啃着鱼头,也不知是心疼他还是在心疼自己,她的幻想正被他一口一口的啃灭,化作一桌的残骸。
朱丹怔住了,把帕子递了过去,愧疚道:“别吃了,喝点茶水漱漱口。”
他却朝她微笑,仿佛叫她不必担心。
“味道不错的。”他笑着说,却下意识用茶水“呱呱”漱口。
朱丹望着他道:“宋人说过,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桔太酸,三恨蕙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
他一想,补充道:“五恨朱丹学画。”
她刚浅尝一口鲥鱼肉,险些卡住,恨恨的看着他笑。
泠心蕊数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的送进嘴里,这米饭却像是馊掉了,一股子醋酸味。
汤也是凉的,喝到胃里叫人直打寒颤。
可是泠心蕊不甘,尽管她知道自己是无望的,可越是无望,便越是期望。
宋太太端着一盘甜点进来致歉:“哎唷,实在是忙得我晕头转向,底下这些打杂的顶会偷懒,手又笨,我得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才行。”
三人笑笑,表示理解。
宋太太又道:“我从老家请的厨师,正宗的淮扬菜,味道还合口吧?”刚说完,扫见桌上的一盘清蒸鲥鱼不见鱼首,一寻觅见其残骸堆在白碟中,惊道:“别人吃鱼都是先吃鱼身,伊拉倒好,先把鱼头挑了。”
越珒难为情道:“我好这一口。”
宋太太眼珠子陡然睁大,“原来顾先生你好这一口,你也不早说。”
于是又追点了一道拆烩鲢鱼头。
奶白的鱼头汤端上桌,宋太太亲自替他盛了一碗,殷勤道:“准保鲜掉下巴。”接着又替另外两位女士各盛一碗。
越珒望着碗里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死鱼眼,喉结动了动,挑着珠子似的鱼眼送进了嘴里,含在舌尖上,像在吃糖豆。
泠心蕊道:“鱼眼珠子是明目的。”
宋太太道:“对,说是吃哪儿补哪儿,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宋太太话到嘴边却记不起了,泠心蕊顺嘴接道:“以形补形,黄帝内经里面记载过。”
“对对对,就是以形补形。”宋太太连连点头。
朱丹撇撇嘴道:“既然吃眼珠子就能明目,泠小姐你如何还戴着眼镜?”
泠心蕊一愣,半晌说不出话。
越珒和宋太太也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朱丹用勺子筷子一并夹起鱼头送到她的碗里,关心道:“泠小姐你才最需要补一补。”
泠心蕊手指抵着眼镜框,嘴角荡出一抹笑来,是气笑的。
宋太太见状预备退出包厢,顾越珒却喊住她道:“宋太太今朝有喜,我这儿也有一喜,是喜上加喜。”
宋太太身子朝前一倾,好奇道:“喔?甚么喜事?”
越珒却抿嘴笑着不语,手一挥,变出一枚红宝石钻戒,摄人心魄的闪耀着。
他敛起笑容认真说着求婚词,指环抵在她的指尖,只待她回应—
没有比这还要漫长的等待,一秒相抵千年。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痴痴地盯着那枚戒指——震惊,疑惑,惊喜交织着在心窝里打卷。
他们总说着要结婚了要结婚了,却只是一种口头上的美好愿望一般,不大作数的。求婚的戒指越是贵重,那誓言也仿佛沉甸甸的压在心上,不容轻易推翻。
她娇羞的,理所当然的微微颔首,见证戒指滑过关节,稳稳合在指根,竟呆呆愣住了。
待回过神来,泠心蕊早已不见踪影。
宋太太走到大厅笑眯眯道:“楼上的顾先生今朝有喜,大家尽情吃,通通由顾先生埋单。”
他的求婚一经报纸刊登,满城皆知。
思琪伏在床上哭,将报纸撕扯成碎条撒在床上,尤其是油墨印的“陈朱丹”三个字简直被她撕扯的大卸八块,零零碎碎被她踩在脚下。
陈治桦读了报纸正欲出门去往小公馆,文珊拦住不让,陈治桦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杯猛地往地上一砸,玻璃渣子四溅,文珊尖叫着跳了起来。
他冷漠道:“我不愿和酒鬼说话。”
思琪听见外头的动静一路哭着赤脚跑了下去,捧着一把碎纸往空中一扬,叫道:“这下你们满意了?”
陈治桦沉着脸覰她,愠怒道:“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
文珊捂着唇哽咽道:“孩子这样了还不都是你害得!好好的一个家全都毁了!”
思琪上前抱住陈治桦的手臂哀求道:“爸爸,我求求你,你不能让他们结婚,你不能答应他们结婚!”
她不断地搓着手恳求。
陈治桦嗄着喉咙说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教育你,你如何为了一个男人变成这副德行?这中国又不是只有顾越珒一个男人!”
“我不管,我只要他,有本事你给我找出一模一样的人来。”
“胡闹!”陈治桦一甩臂,思琪像是袖口上面陡然崩坏的纽扣,骨碌跌到地上。
“他们自由恋爱,彼此喜欢,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再说朱丹也是爸爸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一个爸爸都会心痛的。”
他又蹲下去安抚着她,道:“爸爸知道你喜欢他,但是孩子,他喜欢你吗?”
这话却是戳到了思琪的痛处,她怔住了,泪也怔在脸颊,又听见陈治桦叹息道:“但凡人家对你有几分喜爱,爸爸也会站出来替你争一争的,可事实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第九十五章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陈治桦想她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早也没了念书的心思,索性挑个门当户对的嫁过去便罢了,留在家里徒生许多妄想,那妄想又作是水中花,镜中月,捞不着影的事。
思琪自是不肯,她接受的教育不许她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她此时平白无故的恨起书来,把书页撕开了丢进烤火的小炉子里焚,头一本焚的便是莎士比亚的戏剧集,火肆意扭曲着,她的脸也跟着一同扭曲着,眼底是跳动的红,死寂的灰!
她先前听上了年纪的人讲:识了字的女人命苦!她那时笑她们封建无知。现在又蓦地将此话奉为真谛。
人是知道的越多越不好唬弄将就,大抵是食过珍馐之后便咽不下粗糠,穿过丝绸锦缎便难裹粗布衣裳,整个人就此变得娇气起来。
那炉子越烧越旺,猩红的火苗窜到人高,呛人的灰烟从门缝里溜了出去,一路寻人告状。季妈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叫道:“哎唷,哪个杀千刀的忘了熄炉子!”
一路循着烟味小跑,一面嚷着:“都赶紧去看看是哪个房间的炉子着了!”
家里的几个佣人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一间房挨着一间房地查看,季妈人虽老了,鼻子却还灵光得很,一路嗅到了思琪的房间,那烟浓得直往外溢,一缕携着一缕逃逸。
“小姐!小姐你开开门欸!”
季妈一面咳嗽一面把门敲得震天响。
季妈一面咳嗽一面把门敲得震天响。
里头也是边咳嗽边回:“我没事,我只不过在烧写东西,你们别管我。”
季妈这才稍稍安下心,又忐忑道:“小姐你先把门打开吧。”
佣人围了过来,围在门外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思琪一心烦,不慎一脚踢翻了炉子,那纸连着火苗霍地蔓延开来,攀到了窗帘脚,嘶嘶地烧了上去。
思琪踉踉跄跄跑去开门,门一开,便跌坐在地上,回首,吓得魂飞魄散。
念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佣人的身后,半开的门里蕴着触目的红,喝道:“一个个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端水扑火!”
佣人们这才警醒,仿佛火烧到了尾巴,飞快地跑开了。
到了晚上陈治桦从小公馆吃过饭回来,见屋子里死气沉沉,王妈噤若寒蝉,便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妈四顾无人,抬了抬眼皮子道:“嗳,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下午那会子小姐在屋里烤火,不小心踢翻了火炉子。”
陈治桦蹙眉问:“踢翻了火炉子?”
“是,不过小姐没伤着,就是屋里给烧得不成样子。”王妈两只手因紧张来回揉搓着围裙。
“太太呢?”
“太太喝醉了,还睡着呢。”
陈治桦重新穿起大衣,觉得可笑,一面嗤笑一面摇头道:“都疯了——全都疯了——这家她们愿烧就烧了吧,且都随她们高兴。”
王妈惊讶道:“先生你不管啦?”
陈治桦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摇头,又是叹息又是笑,王妈被他弄得稀里糊涂的,以为连先生也跟着气疯了。
他穿了鞋,头也不回道:“别告诉她们我回来过。”
王妈应着送他出了门,一转身,瞅见楼梯腰间虚晃晃立着个人影,吓了一身冷汗,一面抹着胸口一面小步往前走着,“哟,太太你醒啦!”
文珊双臂交叉支在楼梯扶手上,捺着腰,朦胧地看着她。
王妈最憷她这眼神,不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盹着,饶是盹着,也像是宅门前的石狮子,不怒自威。
听说外国人也讥诮中国为“东方睡狮。”
王妈暗想,这头睡狮什么时候苏醒呐?
陈治桦颓败地踅回诺曼底公寓,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在家之外还有一个家,这个小公馆倒成了海上的浮萍,救命的稻草。
他坐到沙发上吸着雪茄,与朱丹聊道:“有空我们两家人坐一起聊一聊你们婚礼的事体。”
她道:“时局太乱了,我和越珒想一切从简。”
“这怎么行呢,这不行的。”陈治桦连忙摇手拒绝,雪茄夹在手指,被摇得烟灰乱飞。
“我说等到不打仗了,再让他补我一个浪漫的婚礼。”
因朱丹知道顾越珒的许多钱都已经捐了出去,她又不愿他此刻为了婚事动用家里的钱,那样大的一个家庭,处处都是开销,人人都要花钱,再厚的家底子也不够这样的挥霍,当然这里面还有顾老爷子突然病倒的原因。
“傻丫头,谁知道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去?”兰芝端着果盘坐下说道。
她一怔,笑着摇头道:“总有打完的一天吧。”说着闭上眼睛掐了掐手指头,一本正经的胡说道:“我这一算,就在跟前了。”
她自是不知,因她这一掐指,他们的这场婚礼竟足足延宕了八年!
尽管缺了这场盛大的婚礼,她也终是做了他的妻。
照相馆里,他亲自替她别头上的白纱,她的婚纱是用旗袍改的,请的是鸿翔时装店里的老裁缝量身定制,样式新颖精致,中西合璧的恰到好处。
只因她说不要西化的太彻底。
站在照相机前,他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说道:“怎么不去谈司珂的照相馆?”
她笑着的脸忽然垂下了,那摄影师连忙道:“新娘笑一笑。”
她艰难的浮上一抹假笑,那摄影师任不满意,又道:“请再笑一笑。”
她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转过头来瞪着他道:“好端端的,你提谈先生干嘛?这上海又不是只有他会照相!”
越珒讪笑着揽住她的腰肢,“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
他又不肯说了。
她又好奇心攀上心头,追着问:“说呀,你不说我就不照了,这婚也别结了。”
“你怎么这样任性!”他有些气恼的在她腰间一掐,凑到她面前道:“我就是可惜没机会让他当我们的证婚人,可惜没能收到他的祝福。”
她脸色一点点泛红,抬起高跟鞋便朝他白皮鞋上轻踩了上去,低声叱道:“你怎么这样的坏!坏透了顶!”
她脸色一点点泛红,抬起高跟鞋便朝他白皮鞋上轻踩了上去,低声叱道:“你怎么这样的坏!坏透了顶!”
他却笑道:“笑好看点,结婚证书上的照片可是要留一辈子的。”
她一听到要留一辈子,当真揉了揉脸颊认真微笑起来。
他却是人生第一次这样面对镜头微笑,他从前照相是不会笑的。
四开大的结婚证书上印着牡丹、梅花、海棠、玫瑰、垂柳、水仙。左、右上角各一个红“囍”字。
墨字写道:
今由宋启睿先生执柯,并得双方家长同意: 缔结良缘,玉成佳偶,谨于民国廿六年五月廿六日在上海萧玉园餐厅结婚。珠联壁合,欣看红线紧系,花好月圆,喜卜白头永偕,此证 。
后页附上一张结婚照。
随后两家订在宋太太的萧玉园摆了一桌简单的喜宴,这婚事便也算成了。
第九十六章
尽管是已成定局,陈治桦不免还是要抱怨几句,认为仓促简易的筵席实在是不符合两家的身份,他喝喜酒喝得酒酣耳热,拉着越珒反复道:“小顾啊,咱们可不能按照以前的辈分论了。”
越珒连忙敬酒,改口道:“爸。”
闻言,陈治桦擎着酒杯的手一颤,酒还未下肚,脸又红了几分,受宠若惊道:“哎呀呀,听你喊我一声爸,可真是折煞我了,担不起啊,担不起啊。”
嘴上这样谦让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恨不得再听几声过过瘾。
另一侧的女眷们都在说,顾家欠大少奶奶一个像样的婚礼哩!
顾老爷子因病缺席,二太太发话道:“我记着呢,忘不了,你们也都给我记着!”
兰芝起身以茶代酒敬了二太太一杯,二太太平日也喝些白酒,便呷了一口淡酒道:“主要是越珒这孩子倔,又一身的本事,连老爷都未必做得了他的主。不过眼下成了家,总算是有个能管得住他的人了,我和老爷都高兴着呢。”
大家皆朝越珒那边睃了一眼,抿嘴窃笑,仿佛笑他日后惧内。
翠芳笑道:“这大少爷也就听大少奶奶的话,偏偏人家小两口一致说暂时不要举办这场婚礼,我们是苦口婆心劝了半日,口干舌燥,一点作用也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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