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彻忽而攥了攥拳头道:“姨娘挡住了自己的眼,就当这天一如往常的晴吗?你要是肯走到马路上去看看,那贫民区的难民已经蔓延到家门口了!”
香雪撇过脸道:“我不惹他们就是了!”
正彻冷笑不语。朱丹譬解道:“想想十一姨娘,可招惹谁了?祸从天降不由人。”又道:“谨慎些也没错。”
正彻酝酿了几句话要说,偏被佣人打断了。
“大少奶奶,孔小姐在客厅等你呢。”
香雪见状也跟着离开了书房,径直回屋去了。
琉璃一见朱丹,幸苦憋了一路的苦水直往嗓子眼冒。
朱丹连忙拉过她的手来窝盘,“他又如何招惹你了?”
琉璃气鼓鼓道:“这顾越城简直无可救药!要不是你现在有孕在身,我倒要拉着你去烟馆找他去,让你见识见识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可恨!”
朱丹不慌不乱地剥了一颗荔枝放进她的嘴里,哄着她吃下,他们两人分分合合不知闹多少回了,朱丹从前也劝她离开越城,重新觅一良人。可每每劝完没几日,两人又和好如初,没事人一样,如此多了,她也不愿再掺合他们之间的事情,只当是周瑜打黄盖。
她是个美丽的人,爱情未能使她添色,反而日趋一日的将她整个人消磨暗淡了。
琉璃把荔枝核吐进烟灰缸里,烦闷地掏出一支细长的香烟,欲点火,朱丹手指搭到她的手腕上,这一搭,琉璃醒了似的,笑道:“瞧我这猪脑子!”说着吹灭了火,只把香烟攥在手里掰着玩,笑容讪讪的。
朱丹轻叹一口气,道:“你自己也是,香烟吸多了不伤身体吗?”
琉璃把香烟折成“冂”字形,撅了撅嘴,一面歪着身子去掸身上的金色烟丝屑,一面说道:“哼,身体是最不怕伤的,反正女人也就那十几年的好光阴,之后便是走下坡路了。你们这些幸福的人自然是嫌命短,一辈子活不够,但我嫌命长,一日长如一辈子,看不到头!”
朱丹仿佛被喂下一粒哑药,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她想,琉璃这话终归是气话,哪有嫌命长的呢?
一地的烟丝,琉璃只管用鞋尖拨弄着,蓝绿底荷花珠绣凉鞋,朱丹眼睛也落在她的脚上,心里数着荷花开了几瓣,半晌道:“他现在还和宝爷一块做生意吗?”
脚尖一顿。
“别的事情没见他这样的坚持过,偏偏跟着宝爷死心塌地的干!我原先不清楚他们办的什么香烟公司,还以为他上了道,收了心,一味撺掇他和宝爷多亲近亲近,谁曾想,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总说是应酬应酬,应酬来应酬去也没见长什么本事,坏毛病倒是添了一堆,吃喝嫖赌外加抽大烟,我看离十恶不赦只差杀人放火当汉奸了!”
朱丹惊骇道:“你也真是,他哪有你说得这样坏!”
“他坏是真的坏,好也真的好,否则那些女人为什么总围着他转呢?”
“这得问你啊,如何就非他不可了?”
琉璃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她爱他,又或许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嫁不进顾家做少奶奶。
朱丹见她沉默不语,换了别的话问:“他在外面混玩,三姨娘不管他吗?”
琉璃顿时把声音放低了道:“她怕越城呢!就是因为那戏子的事!”
朱丹拧了拧眉头道:“难不成两人还在联系吗?”
“何止,现在比从前更勤了。”
琉璃走后,王妈拿着苕帚进来扫地,见那散的烟丝和掰折断的香烟,不禁啰嗦两句:“没有在你跟前点烟吧?这孔小姐到底是没结婚的人,要我说,她就不该在你跟前哇拉哇拉,白白让你添些个闹心的事,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嘞。”
琉璃走后,王妈拿着苕帚进来扫地,见那散的烟丝和掰折断的香烟,不禁啰嗦两句:“没有在你跟前点烟吧?这孔小姐到底是没结婚的人,要我说,她就不该在你跟前哇拉哇拉,白白让你添些个闹心的事,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嘞。”
朱丹道:“她那些牢骚话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呢,总憋着是会得心病的。”
王妈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再多言,只把地扫干净了出去。
待越珒晚上回来,见过二太太,陪着谈了会心,便回屋揽着朱丹坐在阳台赏月。
朱丹靠着他道:“从前住在弄堂底,月亮是躲在阁楼里的闺秀,寻常见不到的。”
越珒想着她的话,诧异道:“我一直以为在赏月赏花赏雨赏雪这些事情上是人人平等的。”
风一吹,他抿了一嘴她的发丝,忙着用手指挑开。
她把头一甩,睨着他道:“你是站的太高了,看不见下面。”
他用手指比了个圈挽着她的头发,觑着她的侧脸笑道:“夫人骂得好......再赐两句?”
朱丹哼了哼鼻子道:“你没看报纸上讲嘛?说现在的上海是——二十四层的高楼下面还有四十八层的地狱,你一个住顶楼的,什么不带你赏的!”
第一百零三章
越珒摇头笑道:“站那么高,摔下来骨头都摔碎了。”
“呕——”她本就孕吐的厉害,听了他这话更是呕出泪来。
越珒抚着她的背,她的背比从前更薄,摸得到骨头,大概吃的那点饭全都被她呕光了。
朱丹从胁下抽出手绢子的一角点了点眼角,摺了一面再去拭唇,恍惚了一会儿道:“我发现正彻的字写得很好,跟你的字很像。”
他眉头一蹙,酸溜溜道:“那你可要说清楚了,像归像,谁的字更胜一筹?”
“唔,我瞧着一样好呢。”
他轻哼了一声,扳过她的脸来轻咬了一口,显然是对她和稀泥的态度感到不满。
她随手在他身上抓挠了一下,轻骂道:“你真是属狗的!”
越珒涎着脸道:“你是属猫的,瞧你的猫爪儿都将我的胳膊挠破了。”
说着举起她的手找证据似的,朱丹往后缩着手难为情道:“这几天事情多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把脖子往后一仰,漫声叫道:“王妈,王妈!”
王妈此刻就在外厢的榻上犯迷糊,听了喊,急忙跑进来问:“大少奶奶你有什么吩咐?”
朱丹见她慌忙的只套了半只拖鞋,嗤地笑道:“没什么事,你去把药箱拿过来。”
朱丹见她慌忙的只套了半只拖鞋,嗤地笑道:“没什么事,你去把药箱拿过来。”
王妈难免心头一惊,追问道:“什么地方受伤了?”
朱丹窘道:“不是我,是我把金贵的大少爷挠伤了,嗳——你在拿把剪子来,我专门剪指甲用的那一把,别拿错了!”
王妈翻了几个抽屉才寻到了专门剪指甲的一把金色的剪子,提着药箱一并送进了屋,用一双生了翳的眼睛把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碍方才放心出去。
越珒捞着她的胳膊放在膝盖上,迎着落地灯睁大了眼替她剪着,蹦在地上的指甲壳像月牙似的,荧白的一撇。
半晌之后他突然说道:“我不喜欢你拿我和别人相提并论。”
她把手抽了回来,睨着他道:“自己的弟弟你也比!”
他轻笑着不说话,只顾去抓她的手。
她道:“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说完这话也不去看他,自顾抚着肚子,身下压着云般柔软的枕垫,她整个人被揉入米黄色的光里。
片刻之后,仿佛盹住了,阖眼不语。却暗暗在心里盘着正彻和十二姨娘的事体,究竟还是大家的臆测,只怕说出来徒增了他的烦恼,又惹得家里鸡飞狗跳,索性往心里压了压,待确认清楚再告诉他也不迟。
片刻之后,仿佛盹住了,阖眼不语。却暗暗在心里盘着正彻和十二姨娘的事体,究竟还是大家的臆测,只怕说出来徒增了他的烦恼,又惹得家里鸡飞狗跳,索性往心里压了压,待确认清楚再告诉他也不迟。
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沉,那曾经属于少女的水蛇似的蛮腰仿佛一去不复返。她的腹部鼓了起来,从肚脐延伸出一条褐色的线,她自嘲道:“真讨厌,像虾线。”
兰芝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道:“等孩子生下来,侬肚子很快就瘪回去了。”
又说:“阿拉都是这样过来的,侬勿要多想,再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不在鬼门关里走一趟啊。”
朱丹手里捏着一块苹果,没有胃口,只是一味的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反驳道:“姆妈,或许女人也可以不生孩子。”
兰芝失色道:“吓!混说,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亘古不变的道理,依侬讲,吤社会还不乱套了呀,侬这一代人啊,顶会胡来……”
此时王妈拿着一封信进来。
兰芝接过信瞄了一眼,转手递了过去。
朱丹将苹果放下,擦了擦手,展开信笑道:“是宋太太的侄女婉因。”
“喔,是那个小胖妞。”
“说是瘦了十磅呢。”
朱丹又往下读了两行,嘴角不觉上扬,兰芝虽也好奇,碍于她不说,也不便多问。
前段时间朱丹托越珒要了一张播音员胡毅的照片寄给了婉因。
婉因一见倾心,芳心暗许。
此次是为了见胡毅特意瘦了十磅,委她在越珒面前吹些耳旁风,帮她在电台谋个职位,好让她有机会接近胡毅。
她当夜在越珒耳边一吹,这事果真就成了。
他捏着她的鼻子道:“没看出来,你还有当媒人的潜质。”
“你没看出来的事情可多着呢!”
她不仅做得媒人,还要做侦探。
她此后又观察了香雪两日,终是发现了一些端倪,招来巧心问话。头两次,巧心还对十二姨太的事情讳莫如深,架不住她再三收买,再是忠心的奴仆,也抵挡不了金银的诱惑,只不过巧心这样式的嘴紧,撬开更费些工夫。
巧心先把一对金耳环收进荷包里,抖出两句不关紧要的话。
又贪婪地收了一只金镯子,这才将十二姨太的事情一五一十的抖了干净。
“有一次我整理床单的时候,在十二姨太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块格子手帕,吓,一看就是男人的帕子。”
朱丹沉思道:“说不定是老爷子的遗物呢?”
“哪能啊,伺候了她这么些年,是不是老爷的东西我还认不出吗?过去的事大少奶奶你或许不清楚,老爷也只宠了她半年就腻了!再往后又看上了一个护士,不过没娶进来,因为老爷当年答应过二太太,说十二姨太是最后一个。”
“也难为十二姨娘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这家里委屈的又何止她一人哩,就说二太太吧,被老爷冷落了几十年,直到老爷快不行了才又想起她。”
“那帕子还在吗?”
“应当还在的,五少爷的东西她都当宝贝似的收起来呢。还有一些诗稿,我看不懂,但我觉得里面一定有猫腻。”
只要召集众人,当场搜出手帕和诗稿,十二姨太与五少爷苟且之事不言而喻。可她不能这样做,这无疑是谋害两条年轻的性命。
若是替他们瞒着,又能瞒到几时呢?
待越珒晚上回来。
她暗示道:“你该给正彻定一门亲事,有人管着,他的心才能定下来。”
他与她做了夫妻,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下应道:“这不难,这几日我就替他物色一个。”
“你还应当给四妹也物色一个。”
“你不知道她,听讲在学校里就谈了好几个了,学校外头还有几个。”
朱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替她辩解道:“或许四妹只是想要多交几个朋友。”
“你还替她说话。”越珒笑了笑,他方才话只说了一半,“我也摸不清嘉萱到底是什么心思,听说交往也是当真在交往,只不过一旦分手,便花一元八角在新闻报上将男方的姓名德行恋爱历史登在报纸上头,美名其曰:国男鉴赏。”
朱丹噗嗤笑道:“我就说四妹不是什么孟浪的人,她这也算行善了。”
“这行了哪门子善?这分明毁人前程。”
“什么前程,指不定是害人的前程呢。”
第一百零四章
自从玉萼去世之后,佣人阿桃便被拨到大少奶奶屋里打杂。
这大少奶奶自然又不能同姨太太相提并论了。
“大少奶奶倒是一点不搭少奶架子。”阿桃同小杏说道,“我有一次听到她哼歌,那嗓子就跟黄鹂鸟似的。”
“别忘了人家做少奶奶之前,可是歌星呢,还是咱们大少爷亲自捧红的呢。”
“幸好咱们二少爷没娶那位孔小姐,依我看,可不是什么善茬呢,二太太总说相由心生,看面向就能看出许多门道来。”
“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阿桃笑着问。
“嘿,鼻子主财,她那鼻子尖得很,刀似的,迎面把财划破了,不是旺夫相嘞。”
阿桃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信了七分,手指绕着粗黑的一截辫子道:“你这话的不对,二少爷本就是破财的主,染了烟霞癖,能不费钱么。”
小杏揉了揉鼻头若有所思道:“也是,他自个儿不争气,倒不用别人来祸害他,他自己将自己祸害完了。”
“不是有那么一句俗语,喝了黄浦江内的水,人人要浑淘淘了。”
两人嗤嗤笑将起来。
陈妈听见了,骂道:“要死唻,背后敢说主人的坏话,再混说,我拿针把你们的嘴巴缝起来。”
小杏吐了吐舌头,学着陈妈的语气,“要死唻,要死唻,是谁老不死的唻。”
陈妈气得从头发丝里抽出一根穿了线的银针,捏着往前戳,做出要缝嘴的架势,吓得小杏拽着阿桃撒腿就跑。
她们抱头鼠窜,听见花园那厢四姨太又在咿呀咿呀开唱。
唱的是牡丹亭。
纵使她们没学过戏,也熏陶会了几句。她们学起杜丽娘的婢女春香的几句念白更是得心应手,丫鬟学丫鬟,照镜子似的。
也不知是谁在一旁拉胡琴,拟着人声,大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荒诞。
“四姨太可真看得开,还有心思唱呢”阿桃躲在树下小声嘀咕道。
小杏道:“不都说戏子无情么,老爷死的那天,也没见她淌几滴泪嘞。”
“拉胡琴的是谁,好像从未见过?”
“我见过,出殡那天奏风流寡妇的那乐班子中的一个。”
“啊,当着尸骨的面就敢勾搭野男人,也不怕伤阴骘!”
二太太虽不怎么出房门,却有小杏这一双眼睛盯着,莫说四姨太蝶仙和拉胡琴的暧昧,就连五少爷和十二姨太的事情也未能瞒得住她。
那日二太太在屋内唪经完毕,恰逢越珒白天在家,待他午休之后便叫小杏去请。
越珒请了安,坐下饮茶,因天热,特意泡了菊花茶来降火。
二太太薄唇一抿,眉间的一道痧被揪得紫红,她用力抬起眼皮,覰着他道:“如此放任下去,断然是不行了。”
49/54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