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珒早已坐不住,起身上楼去了。轻手轻脚猫到她的身后,从后头一把抱住,下巴颏抵着她的肩窝,“夫人,宝贝,姑奶奶”的叫着。
朱丹还沉浸在伤感之中,无心理他。
“是不是十姨娘惹你不高兴了?她这人就是这样,信着嘴说,不动脑子的。”
朱丹把肩膀一塌,横眉道:“你赖别人做什么,是你惹我不高兴了。”
越珒没料到竟是自己,傻笑道:“原来罪魁祸首是我。”又起身蹲到她的面前,用大掌替她揩着泪,“那你打我两下,骂我两句出出气。”
她伸手将他一推,偏巧他没蹲稳,咚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两条长腿螃蟹似的支在那儿,模样很是滑稽。朱丹见状忍不住嗤地抿嘴一笑,又好气又好笑,脚尖轻扬,嗔怪道:“哎,你故意的是不是!”
“天地良心,我故意使自己出丑吗?”
“谁知道你呢,你那心思谁能琢磨的透呀,天天睡在一张床上,心里却夜夜盘算着怎么将我送到千里之外去,我睡在你旁边,竟一点儿口风都没探到!”
越珒哑笑着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坐到她身旁道:“你又冤枉我了不是,你听我狡辩。”
朱丹一怔,抿嘴笑道:“好,我听你狡辩!”
他又厚着脸皮贴到她身上来,只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半晌蹦不出一句词来。
朱丹催道:“怎么,还没想好词。”把身子一扭,“还是连狡辩也懒得狡辩了?”
“怎么会呢,其实我都说了,你也都明白了。”
朱丹茫然道:“咿,你说什么了?”
他竖着一根手指头抵在她的唇边,“嘘,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你我之间何须多……嗯?你今儿喷了什么香水,真好闻。”
朱丹无奈道:“当真是狡辩!”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朱丹只得暗自揣摩着他的心思。
他又喃喃了两句:“我真恨我自己没有两个脑袋四个身子,顾得了那头,顾不了这头,但我心里都是你和孩子,这一点不假。”
他太疲乏了,又因闻了这柑橘草木的香气神经舒缓,就这样搂着她打起盹来。
她就这么由他抱着,不敢乱动,也是心疼他总也睡不好觉。无聊了便望着他的睡颜,一会触触胡茬,一会摸摸眉毛睫毛,但一想到要去香港的事情,便满心满肺的舍不得,忍不住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嗫嚅道:“要是往后都像今日一般就好了。”
说完鼻孔里喷出一口薄气,笑自己傻气。
眯了一会儿,王妈进来道:“大少爷,电话。”
越珒骤醒,因睁眼太快,一只眼翻出三层眼皮,他温柔地挪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语道:“我去接个电话,你接着睡会儿。”
出了卧室门便换了一副面孔,冷着一张脸问王妈,“谁的电话?”
“嗳,就是那个叫土匪的日本人。”
越珒也不去纠正她,轻笑一声,转身走去书房接电话。
第一百零七章
次日广和梨园门口围满了日军,土肥原瞥了一眼水牌,指着头一个名字道,“就他了。”
班主竖起大拇指道:“司令好眼光。”
随后顾氏兄弟下车进了戏院。
“顾桑,你们的京戏我不太懂,还请你来点戏。”土肥原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越珒转着手上的婚戒,问躬身立在一旁的班主:“他请的是哪个角儿?”
“嗳,点的水笙老板。”
越城闻言霍地起来,黑着面孔要走。
越珒睃了他一眼,冷冷道:“给我坐下。”
越城双手插兜,扭着脖子道:“要么换人,要么我走,我听他唱戏恶心。”
上海梨园行里谁人不知水笙和顾家三姨太的绯闻?不过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段孽缘罢了,放在民国以前,十有八九是要被拉去浸猪笼的,眼下国门一开,思想开化,竟有文人研墨蘸笔写成一段佳话,倒说这是至真至纯的爱情,戏子亦有情。
班主默默叹了一口气,到底不是戏文里的桥段,瞧这顾二少爷的态度,也知其中为难。
越珒道:“耍性子也该分分场合,坐下!”
越城气得呼哧哼哧地往椅子上一倒,翘起二郎腿道:“这大上海离了他水笙没人会唱戏了是吧?”
越珒对他的牢骚置之不理,朝土肥原笑了笑,“舍弟年轻气盛,扰了雅兴,还请见谅。”
又对班主道:“请水笙老板好好唱一出霸王别姬。”
班主连应着小跑去了后台。
越城烦躁道:“又别姬,一年别三百回,就不能整天新鲜的玩意。”
土肥原道:“你们的项羽很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赢则生,输则死,即使败了,也是个英雄,我很钦佩。”
越珒撇过脸朝脚边啐了一口,又撇过脸去望着他笑而不语。
水笙一出场,土肥原登时目瞪口呆,他的一双豆眼钉在虞姬的脸上,那是一张属于过去的脸,足以跨越时空和性别的美。
越城低声嘲讽道:“他一个日本人,听得懂唱什么玩意吗?”
越珒道:“你倒是中国人,你听得懂吗?”
越城噎住,怂道:“至少比他强。”
水笙望着台下的一片土黄军装,鬓边流出汗来。
他一面唱: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一面暗想起前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一名武生在台上被日本人一枪毙命,兔死狐悲,谁知自己下一秒会不会吃日本人的枪子,纵使如此,他仍要唱下去——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们嘲讽戏子无情,也不假,戏子的命是戏给的,戏子的情都入了戏。
恨只恨扮了相,便身不由己了。
舞剑之际,土肥原脱下手套,学着他们抓起一粒瓜子放在唇边嗑了嗑,道:“我想和顾桑做一笔生意。”
越珒直言道:“抱歉,我从不和日本人做生意。”
“顾桑你还在生气,玉萼桑的事情我很抱歉,可一码归一码,我和你谈的促进东亚共荣的伟大事业。”
越城动了心,忙问:“什么生意?”
土肥原微笑道:“我欲和青帮长期合作,你们要协助我们逮捕抗日分子,以及抓住那些写反日报纸的记者。”
说完又拈起一粒瓜子,也不磕,改用指甲剥弄。
越城道:“这不难,不就是抓些人么。”
土肥原点头道:“另外我们正在筹建一个新的毒品生产联合组织,如果你们愿意合作,我乐意将上海鸦片经营的垄断权交给你们。”
越珒沉默不语,旋着手上的戒指。
越城兴奋道:“这是一笔好买卖啊,哥你算算——”
他忘乎所以地掰着手指头算账,越珒冷冷覰了他一眼,而后微笑着摇了摇头,变脸之快,吓得越城抓着一把瓜子塞进嘴里不敢吭声。
土肥原笑道:“你们可以再考虑考虑,不用着急给我答复。”
越珒敷衍道:“好。容我再想想,看戏。”
这一场戏看完顾越珒便叫手下的人去买了次日的船票。回到顾公馆吩咐佣人收拾行李,一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分别弄得不知所措。
家里乱作一锅粥,佣人忙着翻出几只藤箱,问:“大少爷也不说说都是谁去香港嘞,弄得我们无头苍蝇似的抓瞎。”
“你们先收拾十姨娘,十二姨娘还有大少奶奶和六小姐的行李。”
朱丹搭拉着脸道:“就是说呢,逃难似的,好像走慢些就要落到灾了。”
佣人正搀着香雪过来,恰好听到逃难二字,忙问:“谁要逃难?”
朱丹走过去道:“叫我们逃去香港呢。”
香雪直言不去,任他们说干了嘴巴也不肯去,坐到沙发上由人伺候着喝了半盏茶,伤感道:“我一个瞎子,到哪儿去不是一样的?你们若是对我不放心,就将我关在屋里就行,还省得跌跌撞撞,叫人寸步不离的看着。”
朱丹不由得也伤心起来,心中又愧又疚,原来一件事就能毁掉一个人,她想,人怎么生来这样的脆弱,玻璃似的,一磕就豁了个口子,一碎就满地的玻璃渣子,女人偏又是那顶薄顶薄的那一种,饶是金屋贮之,也还怕个意外万一。
二太太道:“十二就留下来陪着我说说话吧。”
香雪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嗳,我留下来陪你,我虽无用,索性还有一张嘴能吃能说,倒像是那无线电,光有个声。”
二太太笑道:“有你在,我还需要听什么无线电呢,那东西只是个物件,还有个不灵光的时候呢。”
朱丹又去缠着越珒撒娇道:“缓两日再走不行吗?我还有好些话没跟你说呢。”
越珒漱了漱嘴,又揩了一把脸,方才冷静下来将看戏一事细细交代,又道:“谁要是捆了你来威胁我,我想,叫我做什么我都是肯做的,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急急的把你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红着脸道:“我倒成了祸水了,别说了,我走还不成嘛。”
二太太笑道:“对,你们都走,要抓就叫他们把我这个老太婆抓去。”
众人忙道:“那哪行啊。”
“怎么不行,我一把老骨头了,他们未必啃得动呢,我这身柴肉想必都是酸的。”
杪悦也嚷着不肯走,抱着越珒的大腿不撒手。翠芳一面强拉硬拽,一面骂道:“小讨债鬼,你留下来谁管你死活啊。”
“阿悦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翠芳吓唬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日本鬼子一尖刀就给你挑起来了,你是没见过外头那些死掉的小赤佬,肠子都被挑出来,拖得老长,阎王看了都不敢收嘞!”
杪悦被唬住了,撅着嘴要哭出泪来,但还是忍住了,皱着一张粉团的小脸倔道:“五哥说日本鬼子也是鬼,鬼都是假的,我不怕。”
大家不由呆住了,打量着眼前这位还没有腿高的六小姐,她的影子却是那样的长,若论影子该是个大姑娘了。
小杏抱着一床被褥笑道:“六小姐是花木兰嘞,能去上阵杀敌了。”
她这语气还是逗小孩子的语气。
翠芳不悦地睨了她一眼,小杏被她的眼神唬了一跳,连忙抱着被褥逃了。
二太太见佣人蜜蜂似的转个不停,口里念了两句佛,叫来越珒和朱丹问:“佣人也得带去几个吧,都是被伺候惯了的主,没个人在身边照顾怎行?”
越珒点头道:“这是自然,只是出门一切从简,伺候的人也不宜太多,母亲,你看呢?”
“王奶妈是带惯了六小姐的,王妈又是朱丹娘家里挑来的佣人,也是尽心尽责,可毕竟没个年轻机灵的,我想着让小杏跟过去,这丫头又能干又聪明。”
朱丹道:“我虽怀孕,但还是能照顾自己的,还是让小杏继续留下来照顾母亲吧。”
二太太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傻孩子,你才是重中之重。”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忙问:“都急糊涂了,亲家母可随你一道去?”
朱丹道:“姆妈说要留下来照顾爸爸。”
二太太轻嗯了一声,忽然变了脸色道:“你们可联系了那边?”
越珒道:“问了,也都不肯走呢。”
二太太思忖道:“既然他们一家子不肯走,要不把他们接回来一起住,待你们一走,这个家空的都能听见回声了。接过来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越珒道:“可三姨娘说那边住惯了,房子虽小点,但图个清净自在,更何况琉璃刚和二弟领了证,新婚燕尔的,恐也不大方便。”
说到这儿朱丹不禁叹道:“到底两人还是结了婚,怎么劝也不听。”
越珒安慰道:“你们小姊妹做妯娌,再好不过的事了。”
二太太帮着儿媳说道:“越城从小就不大着调,随老爷子,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嘞,这一点你我还不清楚吗,朱丹既真心拿她当姊妹,岂有不担心的道理,不过姻缘天定,好也罢坏也罢,都得受着,你也别为她急坏了身子,若真出了事再说。”又对越珒道:“他虽是你弟弟,你也别一味的护着他胡来,惯他就是害他啊。”
越珒也只得掉过头来骂上越城几句,表明了立场,方才结束了这话。
说笑了一会,将去香港的事情也一道商量妥了,便叫来王妈,王奶妈和小杏,让她们三人各自收拾好自己的那一份行李,跟着一道去香港伺候。
三人一路忐忑,也不知上海之外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大概是从一座孤岛转移到另一座孤岛吧。
一座叫香港的孤岛,虽知道是另一座城市,脑子里想象的还是上海的样子,在这方面,她们极度缺乏想象力。
第一百零八章
因上次的那一出霸王别姬,土肥原就此迷恋上了京剧,他频繁邀请水笙到号称小东京的日租界表演,水笙不愿,班主却跪着求他,“祖宗,你由着性子不去是要害死人的,我死了也就罢了,只怕要劳你备上十来副棺材板,替一个戏班子收尸嘞。”
水笙撩开长衫下摆扑通一跪,扶着他的身子道:“何苦嘞,这不是折我寿嘛。”
班主已然顾不上这些,死拽着他直喊祖宗,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水笙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唉,我就算是菩萨也是一尊泥菩萨。”
两人搀扶着起身,外头早有汽车候着。
说来讽刺,那日本人想听霸王别姬,却单单只要了虞姬在跟前唱独角戏。
土肥原的手拂过红流苏,将一杯清酒递到他的唇边,殷红的唇。
“水笙老板,我从未见过你的牙齿。”
水笙解释道“这是旦角的规矩,笑不露齿。”
土肥原笑道:“在台上你遵循你们梨园行的规矩,在台下,你得按照我的规矩,陪我喝一杯。”
水笙捻起兰花指推了推酒盏,“我是唱戏的,不是陪酒的,能和虞姬敬酒的只有霸王。”手腕一转,指着他道:“可司令你呐——不是——”
土肥原乜斜着眼笑道:“我不是真霸王,但你却是真虞姬,这就够了。”
又推了一回,没了耐心,索性掐着他的脖子灌酒。
水笙呛得直咳嗽,眉头紧蹙,厌恶道:“好好的一件鱼鳞甲,就这么给糟蹋了!”
土肥原却大笑着往戏服上灌酒,“美好的东西不就是用来糟蹋的吗?哈哈哈哈,放心,我会赔你一件更新更好的衣裳。”
水笙面色早已吓黄,不过因脸上施了厚重的油彩而看不出异样来。
“衣裳坏了还能赔,人坏了如何赔呢?”
土肥原仰头大笑道:“有意思,人怎么会像衣服一样不禁折腾呢。”
水笙骇然,想到日军的种种残忍,咬住唇道:“我该回去了。”霍地起身要走。
霎时一把冰冷的手枪抵着他的背脊,图穷匕见,那翻译站在暗处一惊,吓得咬了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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