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忙把地上的藤编壳子暖水壶拎起来,给姜湘盆里倒了不少冒着白气的开水。
“谢谢婶子。”姜湘又是哑着嗓子连声道谢。
妇女不傻,自然听出了她嗓子不对劲,关心道:“是不是着凉了呀?吃药了吗?”
“没,中午我去医院买。”
“用不着去医院,”妇女热情道,“咱们国棉厂有自己的医务室,就在隔壁那栋楼里,一会你去上班,顺路去里面买点药,方便得很。”
得知隔壁楼就有医务室,姜湘加快动作,草草洗了一把脸,和妇女打声招呼便回了自己宿舍。
关上门,再把窗帘拉严实了,姜湘打开柳条箱,挑了几样果脯和枣饼,用搪瓷饭盒装起来,然后塞进军绿色挎包里。
没错,这些就是她的早饭了。
趁着时间还早,她打算先去医务室开点药,然后去附近的国营饭店买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碴粥,搭配着枣饼一块吃,吃过饭再吃药,想必身体就没这么难受了。
收拾好一切,姜湘拍拍手,背着挎包匆忙出门。
一夜过去,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踩一脚便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迎着寒冷的风,姜湘在雪地里小心走着。
顺利找到厂区的医务室,姜湘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站在病床前,正弯腰给小孩看着病。
“赵医生,您给好好看看!”抱着小孩的年轻媳妇急得眼睛都红了,“俺家小草昨晚就不对劲,俺一直盯着她呢,她半夜就开始发烧了,吃了前阵子开的退烧药,怎么感觉越烧越厉害了……”
听了她的话,女医生皱起眉,“吃了药没退烧?”
“没,就是吃药没用,俺急着一大早过来找你啊!”
“找我没用。”女医生气得骂,“我先前说过多少遍了,吃了我这里开的退烧药不起效,就得第一时间去医院!特别是小孩发高烧,耽误不起,医院里有针,屁股上打一针退烧更快!”
“那、那打针多花钱呐。”年轻媳妇抹眼泪。
“要钱还是要命,孩子高烧傻了我看你急不急?还愣着干什么?快点送孩子去医院啊!”
“哎。”年轻媳妇抱起孩子,越过姜湘急忙出去,离开了医务室。
女医生转头,看见姜湘,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你也是来看病的?”
“是。”姜湘哑着嗓子,本想继续说几句,顿了顿,当着医生的面掏出纸巾,背过身去,生无可恋擤了一把鼻涕。
女医生:“…………”
倒也不用姜湘多说什么了,女医生眼角抽抽,自顾自去药柜里拿出两个大白瓶子,又拿两张草纸放桌上,动作熟练分装了七八粒小药片。
“你这个就是冻感冒了,其实不用吃药。昨晚下雪,降温降得厉害,身体抵抗力差的都得流鼻涕,一般硬捱几天也就过去了。”
“不行,”姜湘痛苦面具,“姐姐,我得吃药。”
猝不及防听她喊了一声姐姐,女医生很是受用,当即道:“行吧,吃药好得快。拿了药回去,两种药分别吃一粒,一天吃两顿,最好饭后吃。”
姜湘嗯嗯点头,掏了八分钱买药。
然后马不停蹄去附近的国营饭店,又掏了五分钱加一两粮票,买了一碗玉米碴粥。
姜湘饿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找到饭店角落的圆桌坐下来,一边慢腾腾喝着玉米碴粥一边吃自带的枣饼。
喝粥喝到最后一口,没忘记把感冒药翻出来,吃了药。
从国营饭店出来,姜湘胃里暖呼呼的,总算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她可以放心去上班了。
紧赶慢赶回去国棉厂,到达统一集合的地点,是一个大通间办公室。
“同志,你也是临时工报到吧?在录取名单上找找你的名字,先签字。”对面的妇女热情招呼。
签过字,姜湘抬起头,领到了一件小码的白围兜,一个工作帽。
白围兜上赫然印着一行蓝色大字,长川市国棉三厂!
妇女解释:“这是咱厂里统一的工作服,进车间干活都得穿围兜,戴帽子,仔细拿好了啊,丢了不给补发的……”
姜湘拿到手,惊喜地嗯嗯点头,没想到临时工还能有工作服发放呢。
下一秒,办公室一瞬间进来了七八个年轻女生。
也是巧得很,正是昨天和姜湘一块申请宿舍的那批职工子弟,何丽华也在其中,看见姜湘,高兴地和她打声招呼。
“姜湘,咱们都是一个宿舍的,一会儿分组和我们一块啊。”
“分组?”姜湘有点迷糊。
没等她问清楚怎么分组,很快,陆陆续续又进来了不少人。
签到的签到,领工作服的去领工作服,过了好半晌,白围兜和工作帽发放完毕,然后是互相认识自我介绍。
“我叫王二丫,初中毕业,家住西城区,大家喊我二丫就成。”
“程盼弟,初中毕业……”
“董美霞……”
“葛三春……”
“……”
随着一个一个自我介绍,现场气氛越来越热闹,大家纷纷鼓掌。
姜湘混在人群堆里,起初还在努力记着名字认着脸,后来发现国棉厂招的这一批临时工足足三十多人,人太多了,她根本记不全!
简单的相互认识完毕,然后是分组,十人一小组,每组都有一个经验丰富负责带新人的师傅。
姜湘还没听明白规则呢,就被何丽华拉过去,稀里糊涂和她们那帮职工子弟分到了一个组。
每个小组被各自的师傅带走,进去不同的车间分别培训。
国棉三厂占地宽广,分生产区和生活区。
涉及到纺线、织布、染布等工作车间都在生产区,而生活区就不一样了,包括机关行政办公、职工们住的家属区、托儿所、小学、中学、澡堂、理发店等等。
可想而知,生活区在外围,进出管理不怎么严格。
但是进去国棉厂生产区,大门口竟然有持枪的士兵,一步一岗哨,管理及其严格。
工作人员要想进去,必须持有工作证!
姜湘领到自己的工作证,在师傅的带领下进去生产区,然后一路上听着各个车间的区分。
有清花间、纺线间、布机间、印染间、检验间等等。
听着挺复杂,其实很好区分。简单来说,一个是前期给棉花去籽的,一个是仿棉线的,一个是织布的,一个是印染花色的……
姜湘这一组,被分配到纺线间,也就是纺棉纱的车间。
一进去,只见偌大的车间里面放置着一排排老式纺线车,二十来个女工穿着白围兜,戴着小白帽,边捻棉拉线边脚踩纱车,纱锭轻快地转着,发出规律的梭梭声……
姜湘头一回见到这样老式落后的纺线车间,真是大开眼界!
带她们的师傅姓赵,人称赵大姐。
赵大姐一边解释,一边上前演示纺线车怎么用,将搓好的棉条缠在锭子上,一边踩纱车,一手捻着棉条慢慢上扬,一根匀称的棉纱便拉伸延长。
然后摇柄,抽纱,回送,绕纱,周而复始,反反复复才能纺完一条线。
看着不怎么难,轮到她们这批新人上去,亲自上手做,才发现哪哪都是问题。
不是棉纱不小心拉伸抽断了,就是纺出来的纱线一会儿粗一会儿细,显然不能拿这种次品交差。
前期培训三天,三天过后就是正式上岗。
就这样,姜湘在国棉三厂的临时工生涯,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开始了。
白天,姜湘进去车间勤勤恳恳上工,车间有师傅盯着,压根不敢磨洋工,只能闷头老老实实纺线。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吃饭时间,去厂区的职工食堂。
花五分钱和一两粮票就能买一小碟萝卜泡菜、一碗白菜汤、两个杂面馒头,勉强应付一顿饭。
姜湘手里粮票不多,都是苗冬青走之前给她的票,只能省着用,有时候饿狠了,狠狠心买一碗肉汤拌大白米饭,吃得头也不抬。
时间久了,认识她的工友们都知道厂花姜湘是个穷光蛋,舍不得花钱买饭吃。
没错,就在姜湘努力适应底层纺织小女工的生活、上工上得半死不活生无可恋的时候,在厂里,稀里糊涂夺了个厂花的名号……
惹得众多年轻小女工见了她目光复杂,哀怨的酸味儿都快冒出来了。
半个月的时间恍然而过。
跨过十二月,来到新的一年,1958年。
这一天,姜湘收工下班,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躯回到宿舍,自顾自爬到上铺,钻进被窝,然后装死不动了。
以往空荡荡的304宿舍,如今八个女生陆续搬进来,各自的洗漱用品搪瓷盆毛巾和脸盆架,以及藤编壳子暖水壶,把小小的宿舍空间挤得满满当当。
床位住满了,有好处也有坏处。
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屋里的铁皮炉子,终于能升起火取暖了!
女生们一人掏一块钱,合计凑够了八块钱,去郊区的煤厂订了三个月的煤球,从此炉子里的火再没熄过,晚上睡觉再也不会冻感冒了。
当然,坏处也很明显,人多了,难免有些摩擦。
姜湘的这帮舍友们都是职工子弟,全部来自家属院,从小玩到大熟得很,竟然也会因为一块肥皂你用少了她用多了掰头吵架。
吵起来也是麻烦得很。
姜湘一个外面来的小女工,没背景没关系,万事求和,遇见吵架掰头坚决不站队不插嘴,见人就是一张笑脸。
如此,才能在集体宿舍安稳度日。
太难了。
特别是值夜班,每当深夜下了班,满身疲惫趴到床上一动不动时,姜湘就有些想念许久没露面的梁远洲了。
她有无数个一瞬间不想努力了,好想抱大腿呜呜呜。
就在姜湘坚持不住,躲被子里,埋头抹泪想要放弃吃这个苦头的时候,国棉厂发、发工资了!
第32章
国棉厂通常都是月底发工资。
姜湘这一批急招的临时工, 十二月的下旬才入职,当然赶不上十二月月底发的那笔工资。
只能捱到一月底,才能一并领到第一笔工资。
姜湘有些纳闷, 眼下还没到一月底呢,怎么提前十天就下发工资啦?
她心里疑惑,嘴里也就问出来了。
“是不是傻,这不是快要过年了嘛。”何丽华跟她解释。
何丽华就住在姜湘下铺, 坐在床边泡着脚, 热水熏得小姑娘脸蛋通红。
“要过年了, 大家都开始采买年货, 手里没多少钱。厂里开会商量了一圈,工会和厂委都拍板赞成, 这个月就给提前十天发工资啦。”
闻言,姜湘抱紧被子, 幸福地呜了一声。
见她这样激动, 宿舍里其他人又好笑又好气。
笑的是姜湘小财迷一个。
气的是姜湘在车间干活太上进, 卷生卷死,反而衬得其他小女工没那么努力了。
在纺线车间,踩纱车纺线说累不累,但是说轻松也不轻松,毕竟坐下来一干就是连续四小时,时间久了累得很。
“姜湘, 你说你,咱们宿舍八个人, 属你干活最上进, 一进去车间,踩纱车的那梭梭声就没停过。”
对床上铺的董美霞当即插嘴:“就是, 姜湘,咱们是要争当劳模,但没必要那么拼啊,谁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纺线累了就做慢一些,你天天那么拼……”
姜湘苦笑,她又不是傻,干活累了,谁不想摸鱼歇一歇啊?
可她敢吗?
纺线间干活时不时就有师傅来回巡逻盯着,姜湘的动作稍微慢了,师傅的眼神就瞟过来了。
不同于外面来的姜湘,董美霞、何丽华她们几个都是国棉厂子弟,父母辈儿都在厂里干了十几年,工友们彼此都认识,老熟人了,车间的师傅当然不会对她们太严格。
只有姜湘一个没底气的倒霉蛋,累死累活踩着纱车纺着线。
梁远洲果然没说错,国棉厂最底层的小女工,天天在车间踩纱车,还要三班倒,就是很辛苦啊。
姜湘欲哭无泪。
好在辛苦是有回报的。
姜湘兴奋地躲被窝里,掰着手指,偷偷算了一下自己的工资。
十二月赶鸭子上架上班的那几天,再加上一月份的整工资,加起来应该就是二十块钱左右。
这年头同工同酬,国棉厂临时工,一个月都是挣十八块,没什么高低之分。
第二天早上,财务科办公室,姜湘早早开始排队,过了许久,终于领到了崭新的二十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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