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假虎威,沈烛音心想,谢侍郎这个父亲对谢濯臣最大的帮助,就是能借来耍威风。
言老爷略加思索,视线扫了一眼床帘后的人,“你们和谢尚书有什么关系?”
他前去京城竞选皇商,自是有了解户部掌管此事的几位官员,尤其是新任尚书,他还特意借其夫人有孕上门送了礼,只不过没收。听闻那位谢尚书铁面无私,套近乎的一律拒之门外。
不过他还是找着了门道,谢家还有两个儿子,背着他们父亲收礼倒是来者不拒,还跟他保证会在其父面前说好话。
听闻还有个嫡子在外求学,既不在京城帮不上忙他便没有过多了解。
好像求学之地,就是鹿山书院。
言老爷一眼扫过言子绪,后者仍旧捂着脸,双眼空洞,有些失神。
“我姑母在世时便是谢尚书府上的女主人,那你说我和谢尚书什么关系,我表兄又和他什么关系?”
沈烛音十分肯定他不会知道谢濯臣在谢府的处境,因为谢尚书是个爱面子的人,无论家中多少龌龊,绝不许向外透露一句。而且他格外鄙夷商人,认为他们投机取巧,不受农民的累却掠走农民的富,实在上不得台面。
“混账东西!”言老爷忽地又怒喝言子绪,“既带了贵客回来,为何不说?”他背过身,“还有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门外的人乌泱泱跪下,二夫人也顾不得哭诉了,低头请罪。
沈烛音忽然觉得有时候谢侍郎,哦不,谢尚书的话也挺有道理,商人是这世上最没有底线的人。
言老爷轻笑,“敢问姑娘芳名?”
“晚辈……”沈烛音长舒一口气,“沈烛音。”
“那沈姑娘就和谢公子好好休息,若有需要,吩咐下人即可。”
“多谢。”沈烛音感觉自己很割裂,刚刚还嚣张呢,现在又不自觉礼貌了起来。
言老爷皮笑肉不笑地扫过言子绪,“逆子,跟我出来!”
言子绪依旧迷茫,原本的计划通通被打乱。他本能地听从父亲的话,跟随他们走出房门。
沈烛音放心不下,交待沈照陪同,沈照揉揉犯困的眼睛,二话不说就跟上了。
“这般听话?”沈烛音还想着如何说服他,不料他根本没给机会。
沈照没回答,背过身后无奈地笑了笑,想起那日后他问公子,小公子的话他要不要听。
公子说:“随你。”
而后又很坚定道:“但若有一日你有了保护他人的能力,切记她的安危比我重要。”
沈照心里不情愿,可如果那是公子希望的,那他便会照做。
他们一走,房间里霎时寂静,屋外的风雪声格外明晰。
沈烛音坐在床头,注视谢濯臣依然紧皱的眉眼,伸手试图抚平。
一下一下,年年如此。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沈烛音回头,言子绪和沈照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怎么,没辩得过他们?”
沈照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言子绪在她身边就地坐下,背靠床榻,“我爹说,我若能和谢兄搭上关系,促成皇商之事,之前的所有事情便不再跟我计较。”
沈烛音愣了愣,“可那些事情不都和你没关系吗?你没解释清楚?”
“我解释了。”言子绪回头,神情委屈,“他说他信,可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哄我的!”
“你小点声!”沈烛音不满地轻轻踢了他一下。
她滑坐下来,又安慰道:“那也无妨,反正此事能成。”
言子绪一怔,“你是说谢兄会帮我?”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果然沈烛音摇了摇头,煞有其事道:“别问为什么,信我就行。”
言子绪自然是信她的,可这不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你说,我爹是不是根本不在乎我。”
“嗯……”沈烛音挠挠头,“怎么会,你在书院的日子过得那样舒坦,难道是靠你自己得来的?”
毕竟像他这样资质的学生,正常来说书院是不收的。
“那他就是,比起在乎我,更在乎利益!”
沈烛音扬起了巴掌,言子绪立马捂嘴,疯狂眨眼表示自己一定小点声。
“别跟我说这些,我从小就没爹,理解不了你。”沈烛音直白道。
言子绪一惊,以为自己又戳到她的伤心事,原本的悲伤被紧张取代了一些。
但沈烛音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好像只是陈述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
她微微昂首,盯着三尺之外的烛火,眼神涣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你总不能一直待在书院吧。”
言子绪偏头偷偷看她,“以后……我娘希望我能像言子涟一样,跟在我爹身边学做一个商人。”
你可不是那块料,沈烛音心道。
“你娘这么想,那你自己呢?”
言子绪歪着脑袋,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我想要平淡的生活,不用奔波,也不用勾心斗角,即便没有那么富足也没关系。娶一个漂亮的妻子,生养几个可爱的孩子,一家和满,这就是我最想要的。”
沈烛音嗤笑一声。
“你觉得很可笑?”言子绪立马坐直了。
沈烛音叹了口气,“娶妻生子容易,你靠什么养活你的家?”
“这么大一个言府,我就算这辈子什么都不做,也不可能饿死吧。”
沈烛音轻哼一声,“言府是大,可这是你爹的,除非你爹只有你一个儿子,不然你争家产争得过你弟?就凭你娘和你家姨娘现在这般相处,日后也绝没有握手言和的时候,你还指望你弟当家后善待你吗?”
“我……”言子绪下意识反驳,结结巴巴,“我也不是……我这么大个人,反正不至于。”
“哦。”沈烛音瞥他一眼,“那你有什么本事?你瞧,我阿兄很明显,是为官作宰的苗子。沈照,他将来在武学的造诣一定胜过千千万万的人。再说我,再不济都能做个鼎鼎有名的妆娘,那你呢?”
言子绪眼神躲闪,失语良久。
沈烛音轻笑,“在我眼里你是顶顶好的人,善良、大度、宽容,你是我见过的所有人中最纯粹的。可人格不等同于能好好活在世上的能力。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早一点想明白,不要事到临头,还是个糊涂鬼。”
像前世的她一样,活在庇护下太久,根本辨别世事的能力。
言子绪呆呆望向她,“那你呢?你希望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我……”沈烛音身体后倾,“如果可以的话,陪阿兄走完科举路,等他外放为官,我们就去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一直生活。”
听说南边有地方四季如春,在那里,他们不再有冻死的可能。
言子绪从她脸上看到了憧憬,“那你没想过,要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想过。”沈烛音丝毫没有犹豫,“我不嫁人。”
“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言子绪觉得她在说笑。
但沈烛音极其认真道:“不嫁人又如何?顶多是让人说闲话,可我不在乎。我也没有别的家人,只有阿兄,他又不会嫌弃我赖在他身边。”
“现在是不嫌弃,那等他有了心仪的人,等他成了家,他还会不嫌弃?”
“……”
这可真是个令人讨厌的话题,沈烛音心里愤愤地想。
“他不会的。”沈烛音坚定道。
言子绪目光质疑。
“他不会的。”
沈烛音执拗地重复,不知道是想说服他,还是想说服自己。
第28章 音音
沈烛音记得, 谢濯臣病倒后半梦半醒的状态,持续最久的一次是十八个时辰。
现在已经过去十二个时辰,整整一天一夜, 沈照靠在床榻边,双手撑着脑袋,频频点头,困意不止。
沈烛音再度打湿锦帕,拧干后擦拭掉谢濯臣的额头渗出的汗。
“你去休息吧。”她头也不回道。
沈照眯着眼直起腰,“不, 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弃公子于不顾。”
沈烛音轻笑, “你还长身体呢,不好好休息怎么能长高长壮,又如何谈得上保护他人?何况……”
她用手贴近谢濯臣的脸, 感受温度,“他有我就够了。”
沈照一愣,瞌睡散了一半, 凑近了些,“小公子,你真的是姑娘啊。”
沈烛音:“……”
她只听过别人质疑“你真的是个男人啊!”
被质疑是不是姑娘还是头一回。
“怎么了?”
沈照一副了然的模样,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沈烛音瞧他也是没头没脑的样子。
沈照压低声音,“其实公子是你未来夫君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烛音惊叫出声, 后知后觉自己的声音太响, 立马捂嘴, 又小声重复, “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不然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沈照一脸“你可瞒不住我”的骄傲。
沈烛音莫名结巴, “因为……因为我是他……我是他妹妹呀,他只有我这一个妹妹。”
“可你又不姓谢。”
“……”
沈照满脸自信, “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三岁小孩,能这么把彼此放在心上的,不是夫妻是什么。何况你都对言少爷说你要陪在公子身边一辈子了,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不是夫妻是什么。”
“你……”沈烛音气急,“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你赶紧给我滚出去!”
“那你脸红什么?”沈照不服。
沈烛音直接上脚,沈照反应极快,一溜烟地跑到门口,最后冲她扮了个鬼脸。
一出一进,言子绪端来早膳,顶替了原本沈照的位置。
“你脸怎么红了,不会也发烧了吧。”言子绪放下粥碗,伸手去探她额头。
还没碰上就被她拍下,沈烛音头脑混乱,“没,可能有点热。”
“是该通通风,都闷一天了。”言子绪起身开窗。
“别。”沈烛音拦他,又回身给谢濯臣掖被角,指尖又触到他的脸。
沈烛音一弹,愣在原地。
好奇怪的感觉,又不是没碰过,她反应这么快什么?
沈烛音心里懊恼,都怪沈照乱说话,她怎么可能和阿兄……
啊!
她在心里抓狂。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扭头正好瞥见言子绪的脸。
“你脸怎么了?”
他的脸也红了一块。
言子绪随意地用手一挡,“没怎么,这不热嘛。”
沈烛音抬手比了比,那明明就是个巴掌印,“你爹又打你了?”
“不是。”言子绪当即反驳,在她眼神的压迫下又小声道:“我娘。”
沈烛音一愣,她从未见过为人娘亲之人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动手。纵使是谢府那个极为暴躁的新夫人,对待亲生女儿也是温柔体贴的。
“为什么?”
“就……”言子绪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昨天我跟你说的话,今早我和她也说了一遍,她说我没出息。可能怀着孕情绪比较激动,就没忍住给了我一巴掌。”
沈烛音:“……”
也不知道该说他天真还是蠢。
言夫人孕期对自己院子如此严防死守,只为平安诞下肚子里那个孩子,自然是对其抱有很大的期望。
势必是要争一争,哪里听得自己儿子这样没志气的话。
“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
见她傻站着不为所动,言子绪愈发委屈。
沈烛音僵硬假笑,生硬地安慰,“没事的,加上昨天你爹那一巴掌,正好对称了。”
言子绪:“……”
不如不说。
他唉声叹气地往地上一坐,拿起一包子往嘴里送,但食不知味。
“你说,我怎样才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
“简单啊。”沈烛音一口咬定,“只要让你的同胞兄弟掌权,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言子绪一愣,“你是说我娘现在怀的那个?”
沈烛音点点头。
“你开什么玩笑,且不说我娘怀的是不是个男孩,就算是,也不一定比我聪明。更何况,再聪明也得等他及冠才能掌权,得二十年呢!”
言子绪比了个“二”的手势,说得十分认真。
沈烛音随口道:“那还有一个更直接有效的法子,除掉二姨娘和她儿子,这样你爹就只有一个儿子,没得……争。”
这话说出来两个人都怔住。
言子绪默默将视线转移道床榻上,沉睡的人依旧面色苍白。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刚刚那话,我还以为是他说的。”
沈烛音眼皮跳了跳,“你就说有没有道理?”
“我还是更喜欢你天真纯善一点。”言子绪郑重其事。
沈烛音翻了个白眼,“谁需要你喜欢了。”几乎是脱口而出。
脑子里乱乱的,她忽地想起楼邵,那个在黎上书院被称之为惊世之才的少年郎,死于一杯毒酒。
他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那时他笑中带恨,顽劣地说:“嫂嫂,你运气真好,可惜你蠢。”
沈烛音灵光一现,蓦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恐怕他死前早已预料到后来的结局,她有阿兄为倚仗是幸运,可爱上楼诤、所托非人,着实是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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