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静了一瞬。
终于,萧无忧有些了反应。
她面上笑意更愈浓,只伸手拂开他,直起身低声道,“是我,我回来了。”
“陛下!”她呢喃着这两个字,冷嘲道,“陛下要我这个前朝公主应您一声,作甚呢?”
“是为了讽刺孤年少不知廉耻,百般痴缠于您?还是要孤这个未入轮回孤魂野鬼来证明您如今的丰功伟绩?又或者让孤应您一声,来看您是怎样踩着我萧氏芸芸白骨问鼎天下的?”
“若是如此,孤看到了。”
“是不是这样,孤的价值便彻底没了,你便又好重新送孤上路?”
萧无忧从地上抓起步摇,塞入温孤仪手中,尖头直指自己。甚至她将原本被他撕裂的襟口拉得更开些,露出大片峰峦雪肤,抵上锋利钗头。
“这是作甚?”眼见人撞上来,温孤仪只匆忙弃了步摇,一把扯过她衣衫,将划出的细小口子捂住。
然女子肌肤娇嫩,夏日衣衫质地轻薄,一道血流还是赫然出现在眼前。
渗透衣衫,从他指缝划出。
像极了三年前箭矢贯胸,无论他如何双手捂盖,都止不住从她心口流出的血,湮红了整个云中城城楼。
洒落在厮杀的战场上。
一贯好医术的人,颤着手毫无章法地止血。
而萧无忧却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安定,暗暗呼出一口气。
她骤然地被发现了身份。
细想,也不突然。
温孤仪对卢七分明一直有所怀疑的。
送来琥珀,让自己照顾衡儿,又让她去洛阳见手足,一路试探。
他们有过太多的过去,熟悉彼此犹如熟悉自己,又是同出修道之门,信往生,信轮回,温孤仪发现她身份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这样暴露了,她能做的便是和最初般一样试探底线。
萧无忧目光扫过被他投掷在地的步摇,低眉看他五在自己胸口的双手,便知他尚不会让自己这般轻易死去。
然始终过不了本能这一关。
不过是这低头一瞥,她从无尽恐惧中挤出的三分理智便瞬间支离破碎。
他的每亲近一分,每一寸的触碰,在她重活一遭后,都让她如临大敌。
她看那双骨节分明玉竹般的手,眼前浮现的却是墨勒握着金玉角骨瘦如柴的五指,转瞬又变成珈利端着逍遥散捏住她下颚灌药的一双手……
于是,她不过一刻的心安,骤然又被吊起,只用力将他推去,踉跄起身欲要奔走。
“七七!”
“放开!”
温孤仪拉她一把,两指扣住了她手腕。
是锁腕骨的指法。
萧无忧奋力一挣,素手从他指间挣脱。
是起了废手、弃军保帅的念头。
两人足下踩着氍毹,来往过招间,却也不过一招,铺地的氍毹被扯动,一旁烛火并着琉璃灯“哗啦”倒地。
只是两人谁也没有心思在意。
两人心思都在旁处。
她没有想到,有一日,他居然也会强迫他。
他亦没想到,有一日,她会如此嫌恶他。
怕她当真废手,他先弃了功法,只是这样一撤,两人皆受不住足下缠滑,跌下身去。
他垫在她身下。
她却腰间受力,被箍在他掌中,没能起身。
方寸间,彼此呼吸缠绵。
从上到下都贴在一起,萧无忧已经彻底没了理智,浑身发颤不由自己,失力跌在他肩头,只低声呢喃,“放、放开孤!”
“你有多厌我,宁愿废了自己的手,也要挣脱我?”温孤仪抚着她背脊哄慰她,“幼时、少时你不是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吗?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任谁也不能分开我们。你不该这般厌我,我们还与从前一样,重新开始……”
半晌沉默,伏在身上的人,呼吸缓缓平顺下来,只在他耳畔痴痴轻语,“孤不该厌恶你?孤与你重新开始?”
“孤……”她顿了顿,“我们还与从前一样?”
“对,我们和从前一样,一样好,一样爱。”身下人继续轻拍安抚,当真如十数年前在方外药师谷中温柔又轻妮。
只听着怀中的小公主平了呼吸,静了心跳,咯咯轻笑。
小公主攒了些力气,抬起头来,笑靥依旧,只是额上生出止不住的薄汗,双眼聚不起神采,眸光有些涣散开来。
她不颤不抖,心平气和地看身下人。
看得模糊又清晰。
笑靥瑰丽又明艳。
她道,“你告诉我,我如何不厌你,如何和从前一样爱你?”
话语落下,她的左手扶住右手,右手紧握着早早摸到的那只步摇,又快又准地捅入他胸口。
“我是人。你杀了我萧家那么多人,是怎么说出口,我不该厌你?我该与你重新在一起?”
“我是人啊,是一个人!”
“你的双手,沾了多少我萧家的血?”
萧无忧牟足劲欲要捅下去,却觉胸膛阵阵刺痛。痛意蔓延,让她握不住步摇。
温孤仪见她一下退尽血色的面庞,只撑着口气反剪住她双手,拔出步摇扔在一旁,喘着气道,“是不是心痛了?”
“七七!”他捂着胸膛靠近她,“你看,你捅了我,还会心痛。你的心比你的身体诚实,我们为何不能在一起?”
萧无忧忍过初时的一阵痛意,眼下已经没有多少感觉,反被温孤仪这样一激,心中恼意更甚,只抓起那支步摇,欲要重新刺去。
温孤仪胸膛的血汩汩流出,本是避无可不避。当是方才连排灯盏倒地,撞倒器物的声响引来了巡夜的侍卫。
千钧一发之际,侍卫掀帘入内护驾。
温孤仪原是面对门毡的位置,遂一把抱过萧无忧,两人上下换了个位置。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他一边暗里夺下萧无忧那只步摇,一边侧首斥退侍卫。
御帐之中,孤男寡女,这样一副叠压情境,是个人都能看出状况。
侍卫首领垂手躬身,慌忙告罪离去。
温孤仪胸膛鲜血染红萧无忧衣襟,他退开身来,将步摇塞在她手中,张合着灰白唇瓣,喘息道,“你若执意想我死,现在可以补刀。只是重来一遭,当年事,你总想弄明白吧。”
萧无忧看他,又看步摇,只瞥目不欲开口。
她能看明白,温孤仪要杀她,方才侍卫进来前,就不必护她。
若说先前所思,他只是疯癫想要与她再续前缘,方留她活命。
那么这一刻,她已经两次要他取性命。留着这么一把随时捅人的刀在身畔,只为一点虚无的缘分,未必太荒唐。
“若我说,当年非我害你死在云中城,你信吗?”温孤仪拨过萧无忧面庞。
萧无忧他,挣脱他的手,冷嗤道,“荒谬!”
温孤仪闻此话,低眉见她将掌中步摇握得又紧又牢,却到底不曾抬起。
遂一点点拨开她五指,提了口气将步摇夺来折断,掷入炭盆,合眼道,“萧氏族人的死,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萧无忧并无反应,只疲累跌坐在地上。
温孤仪捂着胸口起身,见她丝毫不忌他流血,面容平静漠然,待他如待陌生人。只自己撑着往外走去唤医官。
人至门口,他自嘲道,“眼下,我还不能死,你出口气便罢了。”
萧无忧起身同他擦肩过,走出帐外,夜风拂面。
她低眸看被他扎针的五指,回想他那刻反应。
又念她捅他时,她自己胸膛的疼痛。
再想这莫名重生的一遭,想起幼时在药师谷阅百书……
“这一遭,是你带我回来的?”萧无忧问。
“对。”温孤仪眸光亮了亮。
“悔吗?”萧无忧又问,“同病同伤的反噬?”
温孤仪摇首,“不悔。”
六月的夜,纵是在山中,也该是带着暑热的。
但萧无忧的话却冷若朔动冰雪。
“看在方外那几年,我信你一回。只一件,不许再碰我。”她回首看他,也无风雨也无情,“否则,我们就一起死。”
第27章 距离◇
◎孤住长生殿,不入后宫。◎
温孤仪受的伤不轻,传了医官救治,对外的说法是围场被刺。
但同上围场的人都知晓,陛下归来时根本毫发无伤,而医官检查伤势,伤在胸口的利器不像刀斧???剑戟,观之要小许多,更像是钗头尖针一类。
然温孤仪坚持是围场被刺所为,只多派人手查实,同时催回京查办经手此事的人加快频率,宁可错办不可疏漏。
如此坚持下,群臣百官只当天子盛怒,皆不敢多言。
即便如郑盈尺问了一贯往来亲厚的李太医,知晓伤口细节,但在温孤仪面前到底不敢多言。
只是精心侍奉,每日亲自换药照顾。
她是为数不多,见证温孤仪屠戮太子府,尚且活在世间的人。
因天子遇刺一事,夏日艳阳高照下的骊山蒙上一层阴霾。
夏苗一事便就罢,只等天子伤势好转,御驾回銮。
转眼数日过去,温孤仪伤口并无感染之势,已经慢慢开始结痂,侍奉在侧的郑盈尺面容松快了些。
只端药坐在榻畔,给他细细吹凉。
温孤仪接过,看她一眼,多日阴翳的面庞如同坚冰裂口,春风化雪,温声道,“想出宫吗?”
郑盈尺眉宇微蹙,一时辨不出这句话的意思。
“你跟了朕这么些年,左右无子嗣牵绊,朕封你个县主,容你出宫。”
郑盈尺这回听明白了,只慌忙提裙跪下,“妾不知何处犯错,陛下要弃了妾。若为数日前疯癫之言,妾愿自省。”
温孤仪又看她一眼,却也无话只慢里斯条将药喝了,仿若是给她重新思考的机会。
药尽搁碗,案上发出一点声响。
郑盈尺抬眸摇了摇头,“妾不走,妾愿长伴君侧。”
他们彼此正值壮年,还有很长的时间。
万一呢?
郑盈尺想,万一那有么一天呢?
便是没有,她尚是他第一个女人,是他的帝妃。来日岁月,史书工笔,但凡数他天下,总有她的名字与痕迹。
历史和世人会帮他记住她。
他们总是在一起的。
温孤仪笑了笑,“且随你。”
郑盈尺谢恩起身。
温孤仪又道,“如此,你先回宫,给朕办件事。”
“全凭陛下吩咐。”
“通知六局,解散后宫,把朕方才给你的话,一样转给六局。”
郑盈尺怔在一处,偏温孤仪又没了声响。
她不敢多问。片刻,只得领旨提前回了长安。
车驾离开骊山时,郑盈尺掀帘回望行宫,并无看到想看的人。却远远见得,山巅之上,有女独立。
午后烈日当空,侍女擒了把伞,山风飒飒,将她吹得衣袂翻飞。
背影独立。
郑盈尺眉间恼色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丝丝恐惧。
她是萧无忧的伴读,对她甚是熟悉。
“娘娘,您怎么了?”侍女清阿华见她神色不对,不由出声问道。
“你瞧那人――”郑盈尺玉指抬起,颤颤指着,“她像不像永安公主?”
“前朝的那位!”
“娘娘,人有相似,那卢七姑娘本就与公主殿下有几分相像,你莫多心!”阿华将帘子放下,安慰道。
“那会不会,会不会是她回来了?本宫抢了她那么多……”
“娘娘!”侍女捂上她唇口,默声冲她摇首。
郑盈尺合了合眼,终于未再言语。
郑盈尺回宫城不过两日,銮驾亦回来了。
京中如今风声鹤唳,各家都不甚安稳。
无他,一则自是天子骊山遇刺一事,所有被查到蛛丝马迹扯上关系的人,或下狱或被禁军看押,连天子近臣御史中丞裴湛,都牵涉在内。
二则,就是突然解散后宫,许妃嫔各自回家。
前朝后宫从来牵一发动全身。
这个档口,诏令下发,自无人敢离宫。唯恐天子下一个动作,便是认为归去的妃嫔母家与行刺有关,这般离宫,是死里逃生,挣得性命。
故而,郑盈尺这桩事,办得格外利落,当日颁下旨意,翌日整个人后宫便皆回应,纷纷表示永侍陛下,不归母家。
温孤仪回銮得此复命,也没说什么,只一句和对郑盈尺一样的回应,“随你们。”
萧无忧知道这事,则更无反应。
便是当下时刻,温孤仪来公主府看她。
他来得无声,无人传唤,大抵就是为看一看在没有他的地方,她在做何事。
到底被他看到些。
他踏入寝殿时,萧无忧正专注阅读一卷书。殿中侍者在他目光示意下,都垂首不敢出声。
是故,等到萧无忧意识到来人,想藏已经来不及了。
温孤仪将书抽来,一目十行阅过。然后翻合到最前面,再观书名,《离魂散经》。他看了眼萧无忧,将书搁在案上,又将一旁的两本捡起,《药解》,《两处安》。
同出修道之门,只观书名便已经足矣知晓大致内容。
温孤仪看了萧无忧半晌,终于将满腔的怒气咽下,平和道,“你便这样想要与我分开?”
萧无忧听他一语二意的话,低眉笑了笑。
从身份暴露至今近十日,她心中最担心的原是裴湛处。
她不知他是何法子弄清了世家联兵的事,不知他是否将自己择干净。然当他翌日没有上骊山给她送解药,她顿时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没来,解药自也不会出现。如此,温孤仪便不会知晓她身体余毒,亦不会抽丝剥茧查下去,发现她中毒的缘故。
静心回想这数月来温孤仪对她的态度,再观温孤仪之后宫,萧无忧纵是看不明白他情感所为,但是有一点尚能看清,便是自己于他的价值。或是弥补他感情空缺,或是留之见证他如今荣耀,他总是要留着自己,不为人所毁坏。
如此,若知晓自己中毒,且是卢文松手笔,且不知会做出何事。
故而,她庆幸裴湛未上骊山。
只是裴湛未上骊山,便是他自个出事了,否则事关她身体,他不会不来。如今事实证明果真被涉其中。
萧无忧明白,在这事没有完全了结前,她什么了也做不了。能为世家做和留的,她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剩下皆是天意。
而裴湛,唯有自救。
而她在温孤仪养伤的空档中,也不曾真正歇下。
她想要解开反噬,无论出于怎样的缘故,总没有这般捆绑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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