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裴湛。
那个同卢七姑娘有婚约,卢七鼓足毕生勇气为他冲喜却被他拒婚的新科状元。
青靛澜袍,腰间素革,玉竹骨指从怀袖间掏出一卷佛经,恭谨奉于卢文松。
两手交叠致礼,垂首而拜。
观仪态姿容,尚有两分君子端方的模样。
萧无忧聚拢余光,看卢文松让人递来的佛经,看上头遒劲笔迹,娟秀小字,乃是二人合书,确乃用心之物。
“祖母一点心意,愿令堂往生极乐,七姑娘节哀。”裴湛又施一礼。
萧无忧合上佛经,眉眼低压,是一副温谦之态。然话语出口,却有些刺耳。
“大人之礼甚重,妾心领了。然,妾与家母不信神佛,不敢受之。”萧无忧二次还礼,只将佛经双手奉上,捧向裴湛面前。
梅姨娘不久前才从大慈恩慈还愿回来,这灵堂之中亦有高僧诵经作法。萧无忧郎朗声色下“不信神佛”四字,一瞬间让所有人都蹙起眉头。
更甚者,拒的还是裴湛之礼,这位当朝天子新贵。
前邺嘉和年间,最后一位文武双状元。
第7章 计策
◎妾不需要任何承诺。◎
灵堂中,人声静默,唯诵经声伴着木鱼敲打,回响得愈发清晰。
萧无忧身披重孝,低首垂目,背脊却挺得笔直。
那卷经书尚在她两手间,稳稳托着。
香烛袅袅,纸焰明灭,裴湛往她处迈了一步。
“裴大人见谅,小女哀痛过甚,口不择言。全因亡人临终生恨,道是药石罔效,拜佛无用,实乃舍不得骨肉,一句憾话罢了。”卢文松赶紧上来转圜,“小女实在心肠,如此当了真。”
“阿娘并未这般说,只是交代女儿,求佛不如求己。可见阿娘失望至极。阿娘生前失望之物,女儿怎敢让她地下再见!”
萧无忧豆大的泪珠滚下,双眸却抬了起来,哀哀对上裴湛,又仓皇避开,怯怯扫过一众诵经的僧人,最后重新垂了目。
唯托奉佛经的双手,依旧执拗伸着,半点没有晃动。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那七七僧人乃生父所召,纵是母亲不喜,她为人子女亦不敢违拗。但如今阁下这又添这母亲不喜之物,她只能壮着胆子拒一拒……
“胡闹!”卢文松一记高声起。
萧无忧整个人颤了颤,泪水接连砸下,将身前衣襟晕染出一圈圈水渍。情绪起伏间,两手上的佛经终于上下晃了晃,却依旧伸在那处。覆在上头的两片拇指指甲,前段雪白,后头通红。
一看便是铆足了劲捏住的样子
“公爷稍安。”裴湛开了口,“原是裴某的不是,不知此间事宜,实在抱歉。”
他向卢文松郑重拱手,转身双手接上经书,将其置于袖中,对萧无忧致歉道,“裴某唐突了,七姑娘见谅。”
说着,双手交叠,躬身垂首,无比郑重地行了大礼。
萧无忧垂眸还礼,柔弱似雨中落花,风中片羽。
裴湛顿了顿,又道,“只是如此这般,裴某此来不仅无有吊唁之礼,且又多一重冒犯,容裴某送令堂一程,聊表心意。”
堂上所有人,都能看出这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分明是卢七姑娘不懂事,下了对方面子,却不想这身居高位的年轻状元郎,非但没有计较,还整个认下了自己的不是。
纵是萧无忧,亦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棺椁出殡,按理梅氏为妾室,是不能出正门、入葬卢氏祖坟的。但因数日前萧无忧的应允,卢文松追抬其为平妻,如此棺椁出正门,入葬城西卢园。
棺木入土前,尚有诸多礼节,萧无忧连日守灵,早先落水亦不曾恢复完整,今日折腾下来,才至卢园便已经气喘吁吁,手足打颤。
这厢留在草庐中歇息养神,只待棺木入土时再出去行礼。
却不想许是半山风大,受了寒气,连用了两盏茶都不见缓过劲,咳嗽地愈发厉害,未几便干呕连连,满脸通红。
琳琅恐卢七哮症发作,赶紧去寻卢文松,问是否请个郎中看看。
这在城郊,又是山间,大夫往来一趟少则两个时辰。
卢文松虽谴小厮去请了,却也只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让人先好生看顾。
琳琅红着眼,余光扫过远处那袭靛色澜袍,按照自己姑娘叮嘱,开口道,“公爷,可否请裴大人给姑娘看一看。裴大人的高堂乃杏林圣手,昔日姑娘造访裴老夫人,原见得裴大人侍母在侧,打理草药。大人当是懂医的。”
“这……”卢文松想起晌午卢七的那番闹腾,叹了口气,拂袖去请裴湛。
不想裴湛甚好说话,只让卢文松忙此间事,他自当尽力。
常姑姑在草庐外,正焦急眺望,待见得人影,只松下口气,转进庐中传给萧无忧,给她顺着背脊安抚,让她宽心。
“当真?可到了?”萧无忧喘得稍缓些,面色惶恐又虚弱。
常姑姑和宋嬷嬷四目相视,彼此轻叹了声。
毕竟还是深闺姑娘,骤然丧母,又病成这样,怎能不惧怕。
“就三四丈的距离,绕个弯就到了。”常姑姑给她将耳畔散开的碎发拢好。
三四丈。
萧无忧合眼靠在草席上,心中估摸着脚程,慢慢止下咳嗽,连着呼吸亦平缓些。须臾睁眼低声道,“我好些了,且不劳烦裴大人,姑姑去替我回了吧。”
“这人都来了,姑娘且看一看吧,稍后还有不少事宜需您做的。”常姑姑劝道。
“既缓过来,又何必徒欠人情!你去吧。”萧无忧直起身来,转首又对宋嬷嬷道,“嬷嬷给我将衣衫穿上,这孝脱不得。”
她先前又咳又喘,遂将麻衣外裳都解了,如此总是于礼不合。
二人各自颔首领命。
“姑娘,今个灵堂前,你委实不必那般。怎么说也是裴家的一番心意,那佛经上头一半是裴老夫人抄写的,实在是……纵是裴大人不计较,这厢怕老夫人要心寒了。”
“裴家当然是好意,我又岂会不知。裴大人今日来吊唁阿娘,也无非是为着当初我应了冲喜的一点恩惠,想来多半是裴老夫人的意思。”
“既知是老夫人的意思,您还……”
“咳咳……阿娘同裴夫人交好,也得老夫人喜欢,如今去了,裴家夫人定会让裴大人对我多加照拂。可是从来大人对我都是淡淡,嬷嬷又不是不知,他可曾正眼看过我。与其为着昔日那么点莫须有的恩惠,为着我如今失母的哀痛,让他硬着头皮怜我,惜我,不若我做回恶,让他也有把柄回了他祖母,如此他也得个自在……咳咳咳……”
“姑娘再用些水!”
“无妨……”
草庐外,常姑姑、裴湛、琳琅,统共三人,将里头的对话听了个周全。
原是常姑姑出来回话,掀了帘子就两步路,便迎上了裴湛。
二月柳絮起,哮症可大可小。裴湛自不会因一句婉拒便当真掉头离去,便道且待姑娘穿戴齐整,再去瞧一瞧。
不想,竟听了这样一番壁角,让他本想还恩两清的心,陡然生出几分惭愧。
“姑娘收拾妥当了,老奴去打些水来,让姑娘净净面。”宋嬷嬷起身出来。
“我在外头呢,我来吧!”常姑姑闻声,又朝裴湛福了福,“既然姑娘无碍,大人请回吧。”
山风飒飒,烟尘皑皑。
医者父母心。
裴湛道,“七姑娘身子要紧,裴某看一眼。”
人进了草庐,再拒便没有意思了。
萧无忧扶着琳琅手腕,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
裴湛望闻问切结束,只道,“七姑娘现下脉象是弱了些,但尚稳,不似哮症发作。多来近日心力交瘁所致,歇一歇当无妨。”
“确定无碍吗?”琳琅急道,“方才姑娘咳得厉害,这脸色还是涨红未退的。”
“许是这一路攀山疲累的。”裴湛四下扫过,看见一旁棺椁前端置着香烛,“烛火气焰熏染也是有的。”
“那姑娘总要续香叩拜的,这还有半日的功夫……”
“好了!”萧无忧打断琳琅的话。
“只要不是哮症发作,妾便安心了,就不叨扰大人了。”
萧???无忧撑着起身,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方向裴湛行了一礼。
在明显不过的意思,逐客了。
“不如劳大人再略侯片刻。”琳琅道,“这大夫未来,奴婢心中总是惶恐。”
“裴大人也不是专门的大夫,守之无用。”萧无忧神色冷淡,言语中已有不耐。
裴湛本起身,然那厢神情和语气不由令他又想到萧无忧灵堂上的举措用心,一时顿住了脚。心中愈发感愧。
三年前他伤重昏迷,医药无用,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祖母方按方士之言,寻一女子冲喜。
将死之人,又是寒门之家,原以为难寻到人。
不想才将消息放出,辅国公府的卢七姑娘便上了门。
虽然后来的伤愈,按医理说来当是母亲历经数月终于摘到了治伤的珍稀草药。然祖母之言若无卢七,或许他难撑到母亲寻药归来。
这恩该认下。
裴湛顿了顿,目光落在掩口咳嗽的人身上,“七姑娘,日后若有需要裴某效劳的地方,且支会一声便可。”
萧无忧缓过劲,眉间微蹙,似是一时未听清他的话。
只笑了笑,“裴大人今日何出此言?”
萧无忧回想数日前梅姨娘榻前感慨,卢七将近两年的痴心错付,裴湛和她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何论当下之语。
“大人可是怜妾失母哀痛,方出言安慰?”
“是,也不是。裴某绝非过场客套话,姑娘若有用的上的地方,裴某自当尽力。”
“那大人是念着昔日之恩?”萧无忧缓了缓,“若如此,便更没有必要。相比妾为您冲喜那一点虚无的恩义,前岁妾马车脱缰,得您驯服烈马,保全妾不曾被马拖死,我们早已两清。”
“再有,大人一心想要退婚,虽违一个义字,但今日送家母这一程,足矣。是故,大人莫在妾面前言这般好听之话,妾之生母听着呢。”
学富五车、一贯冷静能辨清时势的状元郎,这一刻脑子竟有些混沌,尤觉追不上面前人的节奏。
明明她说的句句话都是在放开自己,字字都断清了彼此关系。可是裴湛却觉得无形中一张网,困得自己更紧了!
萧无忧冷眼看他,低声道,“裴大人又缘何送家母这一程,左右为着灵堂一事。但家父教训妾教训得极是,细想,到底是妾莽撞了。但妾不悔,亦不曾想过要后路。”
“再者,上下唇齿一句话,出口随风散。”萧无忧走向棺椁边续香,烛火烟雾缭绕,她咳得肩背都微微发颤。
对,若无灵堂前一事,他重礼吊唁便两清。即便礼不适宜,他追送亡人亦算补过。
但是他偏听到了她的用心。
她以一己任性之名声,换他解脱。
即便此刻,她还在强作冷心。
裴湛神思有些混乱。
片刻方定下来,且无妨,只要不是婚约,他无有不能给之物,之诺。
于是,从来清正温雅的男人重新拱手作揖,“今日令堂在上,我裴砚溪承诺,他日七姑娘有需效劳之处,定竭尽全力。”
说着,他从衣襟中掏出一串红珊瑚莲花珠,交于萧无忧。
“此为信物。”裴湛见她不接,遂道,“七姑娘安心,此乃我祖母与我护身之物,皆是女子形态,纵是为外人所见,亦不伤你明节。”
萧无忧续好香,拜过。方转身接来,托与手中细看。
一旁的琳琅格外激动,只目光扫过棺椁,同宋嬷嬷对视而过,两人几欲垂泪。
姑娘整整花了两年功夫,同这裴大人的接触还不如这一日多,近一年原都放弃了,只因裴老夫人之故,才没有明文取消婚约。
不想这厢能在如此关键的档口,得他一诺,一信物,姨娘定可安心不少。
却不料,萧无忧观了半晌珠串,竟还了回去。
“裴大人说了什么,妾一个字也不曾听到。”萧无忧见人不接,遂将珠串放在案几上,温声道,“琳琅,送一送大人。”
“这……”侍女急的几欲跺脚,一时僵着未动。
“裴某告辞。”裴湛拱手,却没收回那串莲花珠。
“裴大人!”萧无忧叫停他,目光落在珠串上,“妾不需要任何承诺,无希望方无失望。”
“是裴某唐突。”裴湛顿了片刻,转身拾起莲花串,再次行礼告别。
日向西落,弦月上升。
亡人入土为安,未亡人依旧在世间徘徊度日。
萧无忧沐浴出来,靠在榻上阅书。
“姑娘莫看了,伤眼睛,这日还不够乏的!”琳琅挂好衣衫过来,气鼓鼓夺了主子的书,将人裹入被中。
“你这小蹄子怎么了?”
“多难得能得那裴大人一个重诺,还有信物随着,姑娘倒好,说不要便不要了,来日入宫不晓得有多艰难,能多条路便能好走些!”琳琅将书搁在案几上,落下一重重帘帐,叹气道,“索性裴大人是宽厚之人,说了有事让奴婢尽管寻他……”
萧无忧眉宇微蹙。
“姑娘安歇吧!”琳琅匆忙掩住嘴,一溜烟跑了。
萧无忧并未追问,只看着奔逃出去的那袭背影,静静闭上眼。
未几嘴角勾起一点淡淡的弧度。
唯一亮着的壁灯,发出微弱的光芒,投在方才女子阅过的书卷上。
正是将将看过的那一页。
第十六计,欲擒故纵。
第8章 退亲
◎我与她兄妹相称。◎
卢七患有哮症,兼之一场落水,把身子伤得委实不轻,又有梅姨娘发丧那日,她特意暗里捻了香灰迷口鼻,催发咳疾。是故从二月二至今已经过去月余,日子回暖,萧无忧还是手足发凉,偶有咳嗽。
历了克萨尔草原的七年,萧无忧清楚一副好身子的重要性。于是梅氏丧事毕,她便索性以热孝在身为由,关起门,扎扎实实修养了一段日子。
待身子康复些,重开院门给王蕴晨昏定省的时候,已是三月中旬,早过了选秀的日子。自是卢文松告知了温孤仪,她以日代月的意思,遂不曾催促。
其实若是按着规矩章程,这卢七姑娘怎么也轮不到今岁的选秀。且不论她尚有婚约在身,原是早就错过了初选向礼部递名帖验身家的时辰。
这厢请安,萧无忧从王蕴口中方知晓,原是当日落水,陛下厚恩,卢文松识出其意图,方生的此念。
她坐在下首,捧着梨汤慢慢进了两口。
所以若无那一场落水,温孤仪未必会注意到卢七,按着卢文松庸庸碌碌的性子,也未必敢送卢七去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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