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
“陛下盛宠我阿姊,怎容你这般辱我,别碰我,谁敢、敢碰我……”
“孤月前落水,在湖中挣扎半盏茶的功夫。如今较之当日,气温高了不少,按理郑四姑娘当多受一些时辰,然方才已被孤用网杆扣过,如此两厢抵去,还是半盏茶的功夫。”
萧无忧望着池塘中不断扑腾,只剩半个头颅的人,继续道,“有劳裴中丞监督,半盏茶后,生死天定,捞她出来,送还母家。”
“臣领命。”裴湛抬手,示意随行的部下办事。
“裴中丞用盏茶吧。”萧无忧给他斟茶。
“臣谢过殿下。”
两人坐在廊下,???并无多言。
“兄长。”半晌,随着嗓音多出一抹甜糯,萧无忧原本平静冷漠的面容扬起两分娇嗔妩媚。
她伸出手指向裴湛肩头,裴湛依礼往后让了让。
萧无忧并没有摸上去的意思,只定在虚空,轻声道,“兄长身上沾了柳絮,拂一拂。”
“姑娘小心!”琳琅侍奉卢七多年,对“柳絮”二字比卢七本人还敏感,闻得声响便箭步上来一把拉起主子护在身后。
“可触到?”裴湛拂了一半反应过来,只一把扫过些许残絮拢在掌中。
萧无忧掩住口鼻,摇了摇头。
春光潋滟,芙蓉面上唯一露在外头的一双眼如水脉脉,又哀情楚楚。手腕间红珊瑚莲花钏婉转流光,映着她一张欺霜赛雪的脸,好似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那一点红,是唯一色泽,亦是唯一倚靠。
“中丞,时辰到了,那郑四姑娘已经不省人事。”部下匆匆来报。
“正常施救。”裴湛回身道,“长公主去内室歇息,此处腌H,臣处理便可。”
萧无忧咬了咬唇,嗓音有些发颤,低声道,“我到底没事,也出气了,劳兄长尽力。”
裴湛还未从萧无忧片刻前处理郑盈素的凌厉中反应过来,这厢又见她截然不同的神色,只顿了顿,颔首道,“公主心慈,臣有数的。”
萧无忧莞尔,拂袖穿廊离开。
裴湛目送人远去,尤觉恍惚。
三年来,他都觉得卢七木讷内向,乖巧平淡,如一张白纸简单。然近一个月,唯二的两次见面,他突然觉得她更像一个谜。
他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第11章 昭仪
◎你见过永安公主吗?◎
萧无忧从廊下过,余光扫过不远处岸边正被施救的人,嘴角淡淡勾起。
不论郑盈素生死几何,这厢卢七的仇已报。而她亦借惩罚郑盈素的档口,探出了温孤仪对卢七的底线。
显然要胜过郑盈尺。
郑盈尺乃贞德元年封的三品昭仪,是如今后宫品阶最高的妃子。在入宫前,萧无忧原就有所了解的。
且这人,同她原是旧时。
所以今朝卢家女进深宫,郑家女已无价值。
确切的说,是郑氏一族的价值于温孤仪而言,基本没有了。
五大世家中,卢氏且不提,如今押在她身上。王氏与卢氏一体。谢氏半归隐,朝中无人,有爵而无职,崔氏因先太子妃之故,已经分崩离析,族中子弟十中八|九生死不明。
世家不堪用。
萧无忧顿下脚步回首正指挥施救的人。
如此便剩这寒门清流。
她的眸光重新落在手腕间的珠串上,数日来因莫名被封为长公主的忐忑,在这厢少许理清朝局、定下自己来日路走向后,终于有所纾解。
*
郑盈素没有被淹死,受完罚吊起一口气被送回了宣平侯府。
裴湛回宫复命时,郑昭仪正在御前侍奉笔墨。闻言原本梨花带雨的面上入鬓长眉重新有了飞扬的姿势,一张烟雨面庞如同明月拨开浓云,又变得皎洁。
来不及抹泪,只匆忙跪谢天恩。
已是日落时分,余晖洒在殿中,御案后持笔阅卷的人半身渡满光晕,柔和清贵;半身拢在阴影里,辨不出喜怒。
温孤仪也没抬头,只道,“你父亲年迈,姊妹如今又伤了,且回去照看段时日。”
郑昭仪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
赐宫妃归母家,体恤亲人,这话听来皇恩浩荡。
但郑侯爷今岁才四十又三,不过中年,如何便是年迈?姊妹受伤,那伤分明是天子允许下的惩罚所致。
更有甚者,哪有宫妃归家不计时日的?
确切地说,是没回宫的时辰。
郑昭仪忍住周身战栗,鼓足勇气道,“那、不知妾何日回宫?”
“且看你自己。”温孤仪换了本奏章,继续批阅。
郑昭仪愣在一处,目光落在温孤仪刚刚搁置的奏章上。那本奏章没有放在其他批阅完毕的同摞上,而是搁在了一本寸厚的账册上。
那本账册是一个时辰前,她父亲奉上的。
里头是他们郑氏私库的银两,用来换胞妹性命的。
奉给君上多少,郑昭仪并不清楚,但看当下光景,自然没填足天子胃口。
郑昭仪有些灰心。
这些年,她、她郑家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过来!”温孤仪放下笔,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只笑着朝她招手。
今岁三十又七的男人,放在红尘俗世中已不算年轻。但他出身方外药师谷,秉承了师门脱俗的甘冽气息,纵是天生一副浓丽皮囊、深邃轮廓,也被淡化晕染了几分,平添一股温润。
尤其是笑起来,多出一分恬淡,少去三分帝威。
望之更是要比同龄人年轻许多。
郑盈尺当年头一回遇见温孤仪,是在还未挂匾的永安公主府门前。彼时他还是前朝太傅,皇子之师,身上更多的是儒生的书卷气。
温孤仪被那个帝国的明珠气鼓鼓推出府门,郑盈尺的马车从道上过,差点撞到他。
他反应极快,避身稳住马匹,护了彼此周全。
他拱手致歉。
她一眼万年。
后来再有接触,是公主和亲后的第四个年头,亦是温孤仪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执帝国兵甲,乃东宫门下首席,正筹资预备同突厥的战事,满眼都是志在必夺的决心。
连笑都从惯常的礼仪增添了真实的情感。
郑盈尺,实在慕极了那样的笑颜。
她与永安公主同岁,曾陪侍公主一道赴百花宴。
公主摇着团扇蹙眉,“哪个好看了!孤的师父才好看。尤其是笑的时候。”
郑盈尺道,“公主择驸马,当德行在前,容色其次。”
公主抵扇半遮面,“就这么看,能看出何品德,还不是看脸。”
后来遇温孤仪,郑盈尺方叹,公主果真金口玉言。
只是他带着情感的笑,仿佛全部耗尽在了那场战事中。
数年来,纵是翻云覆雨间温存,她也不曾见过他真实的笑意。
温孤仪却在此时笑得深了。
郑盈尺便鬼使神差地上前。
“再近些。”温孤仪淡声道。
郑盈尺又进两步。
“日暮晚风,别染了风寒。”温孤仪给她掖了掖披帛。
郑盈尺心中回暖,福身吐了个“谢”字,没能吐出后头的话。
温孤仪扶正她,抽了她袖中帕子给她拭面,来回擦拭眉宇中央。
前朝遗风,高门女子皆在眉心作花钿,宫嫔更是绘的种类繁多,极其妍美。郑昭仪独一份,每日皆由天子绘花钿。
然她眉心所现,并非牡丹、芙蓉、梅花等各类花色,而是一颗朱砂痣。
天子道,只她不同,以示圣眷。
又道,此一眉心痣,非死不拭,至死永存。
后一句,仅帝妃二人知。
眼下被抹痣,郑盈尺顿时清泪若碎珠,双膝曲下。
然温孤仪并没有让她跪,掌在她腰间的手稳稳托着,只将帕子搁在案上,“朕盼你早日回来。”
寥寥数语颠倒生死。
太傅府两年,后宫三年,五年过去,依旧伴君如伴虎。
郑盈尺半点摸不透他心思。
譬如这一刻,只呆呆望着他。
“允你回去,无需这般动容。”温孤仪顾左右而言他,给她抹泪,又将帕子递回去,“朕自然盼你早归,你不才给朕择了不少宫嫔进来,后宫还需你打理。”
郑盈尺抖着手接过帕子,低声道,“妾遵旨,定不负君恩。”
她被侍女搀扶出殿,就差整个身子软倚在侍女身上,手足都是软的,哪还有走的力气。
内侍监识趣地端来一盆水,给温孤仪净手。
“给中丞赐座。”温孤仪拭完手,转身问道,“她怎样?”
裴湛道了声谢,自然明白问得是卢七。
她怎样?
裴湛将公主府的场景在脑海中过了遍。
处置郑盈素可谓干脆利落,分寸得宜;处置完却又惶恐不安,忐忑优柔。他总觉这不似卢七本来性子,亦或者丧母后变了性情。
但总归她留他的最后印象是疲累哀愁,手软心慈。
裴湛便只将这重说了。
温孤仪默了默,“你在,她还怕?”
“到底是深闺女郎,虽生了气,但看着那厢一个活生生的人,十之八九可能丧命在眼下,多少总有些怕的。”裴湛顿了顿又道,“臣回来时,殿下已经回了内寝歇息。”
温孤仪一时没有言语。
裴湛意识到君上的问话,觉出别的意思。
遂道,“卢七姑娘本就格外胆怯些,素日言语都低声细语。”
“你倒是了解她。”温孤仪回神,笑道,“怎就非要退亲,原也是极匹配的一桩婚事。”
“前两年,初时为着冲喜,她来家中多些,后来祖母喜欢,便也常邀她。臣与殿下多少接触过。”裴湛磊落道,“臣只是觉得婚约一事,总得两情相悦的好,故而感念殿下救命之恩,却也不敢耽误公主姻缘。”
“朕略有耳闻,长公主对你是满意的。”
“正是如此,臣更不敢欺瞒殿下。”裴湛起身跪首,“陛下容臣一言,长公主或许昔年对臣生出一些情愫,但时光荏苒,近一年里公主已经???情淡许多。上月里,更是辅国公夫妇亲来退婚。家母终有愧疚,认了长公主作义女。如今公主且带着认亲的手钏,情已释怀。”
“跪着作甚!”温孤仪抬手示意他起身,“朕封她为长公主,他便是朕义妹。即便还对你有感情,也不当什么。朕赐婚便是!”
“陛下!”裴湛一惊,只又欲跪首。
“起来起来!”温孤仪忍不住笑了笑,“朕看出来了,你是真不愿意。”
裴湛不置可否,只低眉勾了勾唇。
是真不愿意。
夕阳敛起出最后一抹霞光,宫人掌灯。
温孤仪的面容明灭不定。
他想起不久前暗子的回话,说长公主胆怯,站在高地还让落水的郑氏夺了网杆,被怼一句便怯怯不敢言。
这厢,裴湛又言其后怕不安,手软心慈。
到底不是她。
她,心善是有的。
胆小可从没有过。
便是担着师徒名分,她也敢说,“温孤仪,孤喜欢你,你尚公主吧。”
他不愿意,她便直接将他推出府门。
差点让他被过往的车驾撞到。
饶是如此,闭合的大门也没有再开启。
至他五个月后去寻她,都未肯再低头示好与他说一句话。
那样明朗,又那样骄傲。
“砚溪,你见过永安公主吗?”温孤仪问道。
裴湛眉宇微蹙。
“不是如今公主府的那位。”温孤仪低垂了眉眼,眼尾晕出罕见的红,“前邺和亲的公主,被朕一箭射杀的永安公主,你见过她吗?”
殿中又是几息静默。
原本静燃的烛火轻轻摇曳,转瞬又静下。
如同状元郎拢在袖中的五指,在曲卷成拳的一瞬凭理智重新舒展开来。
裴湛平静道,“臣不曾见过她。”
作者有话说:
意外被分到了穿越频道(编编说重生在自己身上是古言,重生在别人身上属于古穿),整个水土不服,收藏龟速,我改个更新时间蹭蹭玄学哈,宝们用评论温暖我一下。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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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自救
◎原来,公主是这般模样。◎
四月上旬,郑昭仪回母家的第六日,胞妹不治而亡。
三朝发丧,鼓瑟哀乐,传了半条朱雀长街。
宣平侯府同公主府都在兴道坊。
丧仪队伍从公主府门前过,哀乐声陡然升高,队伍慢下步伐,原本一盏茶的功夫直番了一倍时辰,方哀哀戚戚走过。
尤其是给胞妹扶棺的郑昭仪,更是一直盯着“永安公主府”五个大字,直到队伍拐道,方收回了目光。
“你去把本宫的话再叮嘱一遍给侯爷,告诉他切莫再起动长公主的念头。”郑昭仪想起数日前的事,心下难安,只悄声对贴身侍卫言语。
*
“姑娘,不若趁着现在声小,去榻上躺躺,一会子回来还得奏呢。”琳琅瞧着萧无忧面上掌印消肿些,又扫过滴漏,距离用过午膳已有一个时辰,遂吩咐侍女将梨汤捧来。
四月里,正是柳絮漫天飞的时候。
往昔每年的三四五这三个月,卢七都是避在府中,躲避花粉飞絮,一日两次用梨汤清肺,如今亦是如此。
萧无忧捧着梨汤,一时也没应声。
琳琅又拿了个拨了壳的鸡蛋给她面上继续揉着,小声道,“那姑娘可要抄会心经?”
萧无忧握着汤匙,愣愣搅拌汤水。
“姑娘可是在为郑四姑娘伤感?”琳琅有些心焦,只示意常姑姑将书籍笔墨寻出,安抚道,“原也怨不得姑娘,她自个身子经不起罢了。您别将公爷的话放心上,郁结肺腑反伤了身子,别引出哮症……”
琳琅说不下去了,一时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慰。
半个时辰前,卢文松来了公主府。
卢文松前些日子回了范阳祖宅祭祖,昨晚才回的长安,知晓郑家女亡故的消息。今个散朝后径直来了公主府,对这个幺女一顿斥责。
先是说郑家如今子嗣单薄,这代嫡系只二女一子,一子早夭,长女已入天家,唯剩幼女,却又送了性命。
道是全因卢七气盛,不顾祖宗规矩,一意孤行,不念世家情分,胸襟狭隘;又道梅氏宠女过度,如今初获天恩,便生出如此骄纵狂妄的性子,视人命如草芥……因幼女默声不语,便更加激恼他,如此刺激下,直扇了她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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