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萧无忧脸上还残留着五个红肿的指印。
萧无忧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只看他的眸光几经变幻。
卢文松到底头一回动手,还是面对着素日里最听话柔顺的小女儿,不由愣了片刻。方抵着后槽牙道,“休以为得了个公主封号,便是天家人了!除非当真入了皇家族谱,否则无论何时,目无宗族家规的东西,为父都能打得……
如此,拂袖含怒而去。
萧无忧便在临窗榻上一直无声坐到现在。
“姑娘――”琳琅端过梨汤,小心翼翼喂她。
汤匙到了唇边,萧无忧才反应过来,只重新接过,垂眸饮汤时方见到案上的纸笔经书,不由冲侍女嗔笑。
“既怨不得我,我抄它作甚!”萧无忧用汤毕,揉了揉疼痛稍减的面庞。
若是此刻坐在这的是神魂俱在的卢七,郑四姑娘大抵也不会埋骨黄土。
卢七会乖顺听从父母的话,得饶人处且饶人,闷声咽下委屈。
这、涉及生死的委屈。
只是如今魂魄换成了萧无忧,她自没有这样的胸怀。
半晌失神,原也不是为了纠结此事。
而是卢文松最初论及郑氏宣平侯府的话,让她想的多了些。
郑宥献子嗣单薄,如今嫡系一脉断绝。
加之不久前她自个的推论,郑氏在君前已经无甚价值。
如此两厢结合,当是逼狗入穷巷,怕会咬人。
纵她如今镀了层长公主的金身,怕眼下也已经入了险地。
毕竟她历过类似的事。
当年在突厥时,挑拨老可汗墨勒的两个儿子内斗,之后将锅扔给他的庶母左阏氏,致使左阏氏三族被夷。
后来宗室子蓝祁上位,俟利发曾言,若非当年墨勒可汗膝下嫡系儿孙灭绝,他无论如何不会动左阏氏。
毕竟左阏氏余威尚在,母家亦有雄厚的兵甲。
实乃断人子嗣,将老可汗逼急了。
萧无忧眺望窗外朗朗白日,虽说她惩治郑盈素时未曾手软,但不得不承认心中总觉她不至于这般溺亡,还有便是郑宥献儿子早夭亦不是她所知晓的。
如今若是郑宥献真有杀心,她防不胜防,唯有破之乃是上策。
萧无忧素指扣着桌案,开口道,“琳琅,你和常姑姑带着丫头们都下去吧,我一人躺一躺。”
“那奴婢在外头守着您,这四月天您睡着了偶有咳嗽。”
萧无忧摇头,“你同常姑姑去后头西厢房给我备药浴,仔细些,我醒来泡汤解乏。”
“还有!”萧无忧拦下琳琅,“去把侍卫首领叫来,我有事吩咐他。”
侍卫首领来得很快,萧无忧吩咐的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繁琐些。
让他们去府门口清道。
一来素皤播散门前,她忌讳。
二来丧仪队伍免不了还要从她门前过,且行与方便。
首领道,“如此内院卫兵尚且留着,外院的去打扫即可。”
“都去!”萧无忧蹙眉道,“早完成,孤早些心眼俱净。”
午后阳光热烈,微风轻摆。
转眼,内院只剩了萧无忧一人,静得可以听清风吹花瓣的摩挲声。
萧无忧立在院中,看周遭地形。
院门在南,其余三边皆是矮墙,东西两边是弄堂,北边是个空院,有一扇隐门,出门不足一里是朱雀街后街,再往后便是平康坊。
时下女子好胡风,多作男装打扮,卢七自有不少成套的胡服。
萧无忧换下一套,脚上踏着大一码的双弯头靴,戴帽遮纱提气往东边墙跃去,四下观过墙外无人。遂翻墙掉头,控着力道往院中梧桐树上射出一柄弯刀。
只是刀并不曾盯着树干上,只沿着树干落在地上。
萧无忧甚是满意,从墙头跳入院中,换好原本的衣衫后,奔去捡起弯刀站在寝殿门口将自个左臂划破,然后将带血刀刃沿着树干痕迹重新划出血痕。
待这些做完,她已经气喘吁吁,满头虚汗。
昔年练武的心法要点尚且烂熟于心,实在卢七姑娘的身子羸弱不堪,又少于锻炼。
萧无忧叹了口气,忍着发酸的牙齿回到门边,一边呼救一边仓皇奔逃……
待府兵入内,侍婢女赶来,她已经捂着左臂鲜血淋漓的伤口跑出内院,跌跌撞撞到了正堂。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青天白日里,长公主遇刺了。
不到半个时辰,便惊动了京兆尹,又一炷香连着大内都惊动了。
京兆尹来了人勘查现场,大内来了太医看顾公主。
长公主左臂被利器划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虽是皮肉伤,却也不浅。太医包扎上药,甚是麻利,不多时便收拾妥当。
只是长公主被吓得不轻,倚在乳母怀中神情呆滞,颤颤不能言语。
京兆尹便也问不出什么话。
只待问过府中各处管事,又结合现场状况,血流痕迹,有了大概的推测。
刺客当是监视公主府许久,趁着府兵都外出清道、内院空无一人护驾的空隙,于东墙以刀刃为暗器伤到公主。
却不幸偏了准头,刀从公主臂上过,又泄了力道,如此没能盯死在树干上。
永安公主闻言,终于有了些反应,只断断续续呢喃,道是本想午歇,实在胸中憋闷,出来透口气,不想在门边……
萧无忧回应这话时,裴湛亦赶来了。
今日他本休沐在家,萧无忧的事传到大内,陛下正处理军务脱不开身,遂命内侍监传话让他过来看看。
裴湛武状元出身,内家功夫外家门路比谁都清楚,只象征性看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依旧惊魂未定的人身上。
裴湛压了压嘴角,“这案子裴某接了,直达御前,江少尹无需过问了。”
江少尹江岸如是他同期探花,脑子自然好使。
今日这桩案子,总不会是盗窃为财。能对长公主动手的,左右一个“仇”字。
然这长公主乃养在深闺的女郎,能与何人有仇?
举长安能想到的,便是同宣平侯府的“情仇”了。
一个国公府,一个侯府,且卢七姑娘如今还顶着长公主名号,便又算作了天家人。
如此烫手的山芋!
江岸如感激地拱了拱手,“多谢裴中丞。”
“江大人。”长公主这厢已经回神许多,只低声开口,“孤府中横遭此事,不知可否多派些人手。”
“江大人稍后且与南衙军李将军说一声,让他们那处拨人手来即可。”裴湛接过话。
萧无忧掀了掀眼皮。
南衙军统领宫城和京城全部治安,比京兆尹更上一层。如此动用他们的人手,无异告诉整个长安权贵,长公主遇刺,陛下尤为关切。
她通知京兆尹,本就是为了将事闹大,不想裴湛又推了一把。
至此这事了结的差不多,京兆尹与太医一同告退。
裴湛沾着个义兄的名头,留下多陪了会。
府中人各司其职,裴湛送萧无忧回寝殿,贴身侍者泡茶的泡茶,煎药的煎药。
殿门口回廊下就剩下他俩人。
“三年来,臣竟未发觉,殿下原是习武的,身手不错。”裴湛隔着三尺宽距,帮她扶正左臂绑带的位置,也未容她言语,只将声音压的更低,“长公主所虑的事,如今已经了结,不会再有后顾之忧。以后,莫要这般铤而走险自伤了。有事,着人通知臣便可。”
裴湛守着君臣之礼、男女之防,话说了几重,双眼却不曾直视萧无忧。
然萧无忧却直直盯着他。
从他吐出第一句话,到最后一句结束良久,她倚着廊住一瞬不瞬看他。
直到裴湛垂目退开身,方挑眉道,“裴中丞监视孤?”
这半日闹腾,他来此一趟。
圆了这内院刺杀细节处的不合理,帮助做大声势,这厢又好意提醒,她都视作不见,偏挑了最刁钻的一处,拿来反客为主。
“若是陛下的意思,孤无话可说。”萧无忧往日光处侧过身,一手扶在额头上,似要掩去面上指印,“孤虽出身大族,裴中丞也看到了,真遇事得罪了人,却也无后盾可依。一点伎俩,功夫或者心思,只为自保罢了。”
虽是计,但血是真的流。
裴湛扫过她面庞,失血后的苍白,将未消的红印衬托的愈发明显。
“殿下的脸――”裴湛心口一紧,如今敢这般折辱她的人,寥寥无几。
思及见到见到卢文松从府中出来……
怪不得,要说无后盾可依。
“让大人见笑了!”萧无忧嘴角噙笑,眼眶却忽的红了。
“殿下为自保,臣为保人。”裴湛这厢认真看了她一眼,同她眉眼对上,“臣同郑家的交集原比殿下深,清楚郑侯为人脾性,故而这两日多留心了您府上。”
萧无忧眉宇松动些。
“殿下不欲与人知晓的事,到臣这便结束了。”裴湛安抚她,“您安心养伤便可。”
萧无忧眼中攒出一点光亮,抚着腕间手钏低声道,“多谢兄长!”
裴湛告辞的时候,萧无忧依旧坐在回廊下歇息。
拐道口,裴湛没忍住带着愧意多看了她一眼。
数日前勤政殿内,烛火高燃间,陛下与他道,“你未见过永安公主,当真可惜了。卢七姑娘有她七分容貌,若多一颗眉间朱砂,便可以假乱真。”
夕阳落下,烛蜡燃起。
裴湛搁下点朱砂的笔,细看刚刚画好的人。
半晌后,他将绘了近一个时辰的丹青投入炭盆中,看火苗一点点吞噬画中人,不由垂眸笑了笑。
他这一生中,曾遇见过永安公主两回,但都不曾看清她容颜。
原来,公主是这般模样。
第13章 银库
◎温孤仪终于还是去了公主府。◎
这夜注定无眠。
永安长公主遇刺一事由京兆尹、南衙军两厢经手,到晚间时分,便已经传遍长安城。
当事的几位,除了裴湛处理完之后便在灯下静心作画,未作他想,其余都心神不定。
温孤仪听了太医的汇报,不过是一点皮肉伤,加之他这日左臂亦莫名生疼,遂止了脚步,压下了前往探视的心。
辅国公府卢文松处,是心有愧疚,原在他离开未几便出了这样的事,想必是寒了心,所以宁可直接寻京兆尹,也不肯传话回府邸。只是想的再多,到底不曾前去探望。
而宣平侯府,乃最为不安,争吵格外激烈的。
一日丧事毕,本已疲乏不堪。
但府中书房内,烛火高燃,一声声传出的都是郑昭仪隐忍又气恼的质问。
三日前,四月初十,郑盈素入殓当晚,郑宥献便派了杀手行刺永安长公主。
郑宥献的心理再明显不过,于旁人眼中,永安长公主唯一结仇的只有郑家女,郑家再恨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动她。而他丧女当日,合该提不起这等心思。如此出其不意,反其道洗清嫌疑。
不想十六个从江湖绿林请来的高手,却连公主府外墙都不曾摸到。而翌日宣平侯府门上却插了一支短箭,钉着一张字条。
“城西乱葬岗收尸。”
郑宥献暗里着心腹前往,发现竟是那十五个江湖高手的尸体摞堆叠放着。
“阿耶!我知道您在意的事,左右是如今郑氏正支嫡系已经不复存在。可是您当初既打算将阿妹当作女公子陪养,便不该那般骄纵她。”郑盈尺用簪子拨了拨灯芯。“旁的不说,且说她与裴家的婚约,要是当日不任性退去,如今朝堂上我郑氏便该如日中天,而不是此刻除了银库,旁的再无价值。”
“够了!”郑宥献扔了茶盏,“你胞妹才入黄土,尸骨未寒。你为阿姊,便莫在她身后再这般说她了!”
“阿耶,素素本可以保住一条命的。”郑盈尺话语缓和了些,“陛下关了她近两月不曾动她,您心知肚明他要的是何物!”
“偏奉到了御前,又不诚心奉足了。与其眼下痛恨害她的人,不若自省。”
“放肆!”郑宥献怒目,“你阿妹为人所害,你却反来责备为父!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郑盈尺望着一下苍老许多的父亲,合了合眼缓声道,“素素被罚那日,您奉上账册离去不久,裴湛便被派去了长公主府。明面上,是公主府着人来请。实乃纵是公主府不谴人来,陛下亦会派裴湛前往。陛下原是给素素、给我们郑氏留了后路的。”
“后路?”郑宥献眯浑浊的眼,“什么后路?”
“裴湛前往,除了随行属官,还带着太医。”郑盈尺回忆道,“原本我以为是陛下观我面,天恩浩荡,如今想来根本不是。那日侍奉在殿的太医是专治外伤感染的刘太医,可是后来却换成了并不精于此道的王太医。”
“您请的医官不是说了吗,素素致命处不是单纯的溺水染风寒,是她在沁园受罚背上鞭伤裂口遇水感染。”
郑宥献闻至此处,不由委顿下来,良久才出声,“按你的意思,是陛下看了账本,不满意,所以换了太医,断了素素性命?”
“他也不避你,还谴你归母家。明着隆恩浩荡,实乃借你口与我辨析厉害?”
郑宥献胸口起伏,尤觉阵阵寒意。
“陛下想要从我们郑家得取什么,阿耶再清楚不过。您若彼时干干脆脆地给了,或许素素还能……”郑盈尺轻叹一声,苦笑道,“罢了,逝者已矣。若说阿耶当真有错,也不是错在眼前,乃是更久前。”
郑宥献猛地抬头看她。
“难道不是吗?若是前朝先帝那会,您没有站错队,听女儿的话把银子尽数给了当今陛下而非太子,如今何至于此?”
“你――”郑宥献一???掌拍在桌上,却又无力反驳。
郑盈尺丝毫无所顾忌,只继续道,“阿耶依旧可以藏着掖着,守着金山玉瓦,但是且想一想是否能有命有运在如今天子足下安身?”
“您已经失去一子一女,难道连最后的一个女儿也不要了吗?”郑盈尺伏在郑宥献膝前,软声道,“女儿此番归家,回宫日期不定,陛下说一切皆由我自定!”
郑宥献听得懂这话,原就黯淡的目光又失神几分。
郑家祖上乃商旅出身。
士农工商中,原商人是最不被重视的,只因昭武女帝海纳百川,广招各流人士,唯才任用,方有郑氏脱颖而出。
只是百年来,到底只有一个昭武女帝,如此便也只有一个郑氏。
先祖几代累计的财富,捐官换爵,方有近数十年的辉煌。
如今让交出全部家财,郑宥献自然抠抠索索。
“如此交出,我郑氏宣平侯府便可被任意拿捏,再无倚仗之物!”郑宥献喃喃道。
“阿耶缘何如此执念?您以为不交出,便可倚仗吗?”郑盈尺嗤笑道,“您想想,为何陛下会不满意您给的账册,说明他根本就是知晓我郑氏家底的。而素素身死,当是陛下杀心已起,左右不过是他顾着女儿颜面,不想郑氏流太多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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